张 薇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汉语史资料和当代方言资料都表明,汉语的某些量词,特别是泛指量词和指示代词、名词化标记之间存在着演化关系,即存在“量词→指示代词→名词化标记”这样一条语法化链条。
相当多的汉语史学者,如王力[1](PP.232-245)、吕叔湘[2](PP.240-244)、钱乃荣[3](PP.80-81)、石毓智、李讷[4](P.174)都注意到该语法化链条较典型地发生于量词“个”之上。
当代方言研究,如石毓智[5](P.10)同样证明,几乎所有的南方方言之中,如吴语、闽语、粤语、赣语、客家话等,甚至于包括部分靠近南方的北方官话,比如湖北方言等,都存在量词作名词化标记的用法,与其相平行的语言现象是,凡可用作名词化标记的量词都可以作指示代词用。
除了汉语史资料和方言材料提供的证据外,类型学的研究,如Hopper&Traugott[6](P.78)、Dissel[7](P.63)、刘丹青[8]也充分证明了该语法化链条的存在。
但这些材料都仅仅描述了各个阶段的用法,对其语法化的轨迹、动因和机制并未作深入细致的分析和解释。而海盐话的相关材料则能进一步证明和解释这一语言现象,下面我们将对海盐话的相关材料做一个个案分析。海盐县属浙江省嘉兴市,位于浙江省的最北端,方言属北部吴语,苏沪嘉小片。相对于以往的方言材料而言,海盐话的泛指量词“个”、远指代词“个”和定中结构中的名词化标记“个”同音,都读为,因而从语音角度来看,有明显的同源关系。另外,在整个语法化过程中,其保留了一系列语法化的痕迹,如泛指量词“个”语法化为了远指代词,但其他量词构成“量词+名词”结构并处于主语位置时,量词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示定指功能。特别是另一个高频使用的量词“只”,有明显的定指化倾向,但尚未演化成为指示代词。还有,海盐话中存在两个名词化标记,一个是由远指代词虚化而来的“个”,仅用作定中结构中的名词化标记,另一个为“诶”,仅用作的字短语中的名词化标记,根据焦妮娜,定中结构中的名词化标记的出现早于的字短语中的名词化标记的基本规律[9](P.129),我们推测海盐话中的指示代词正逐步演化为定语标记,但尚未完全占据定语标记的所有句法位置。因此,对海盐话中相关语言现象的分析可以充分证明“量词→指示代词→名词化标记”的语法化轨迹,为相关研究提供进一步的类型学证据。下文我们将分阶段进行具体分析。
海盐话中,“指示代词+数词+量词+名词”是一个高频使用的结构,可以充当句子的主语、宾语。例如:
1.搿三只小鸡买来就兹拨伊养来玩诶。(这三只小鸡买来就是给他玩的。)
2.昨日子伊奈拿兹个两件衣裳来,奈倒套套看。(昨天他拿来了那两件衣服,你试试看。)
当数词为“一”的时候,往往省略数词,简化为“指示代词+量词+名词”,例如:
3.个个小人专门来别相诶,介牢搿塔点人侪认得伊诶。(那个小孩经常来玩的,所以这里的人都认识他的。)
4.奈要真觉着好么,奈拿搿只杯子拿起好哩!(你要真觉得不错,你把这只杯子拿走好了!)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当“指示代词+量词+名词”结构充当主语的时候,指示代词往往省略,也就是说,量名结构成为一个合法的句法单位出现在主语的位置上,并且具有定指义。
5.把汽车跑来快来!(这/那辆汽车跑得很快!)
6.件衣裳倒蛮配奈皮肤诶!(这/那件衣服倒是很配你皮肤的!)
7.碗菜兹专门留给奈吃诶。(这/那碗菜是专门留给你吃的。)
在海盐话中,当数词为“一”的时候,主语位置通常只用量名结构,基本不用“指示代词+量词+名词”结构。而且,量名结构中量词所表示的定指既不等于北京话的“这”,也不等于“那”,其对应的普通话可以理解成“这+数量名”结构,也可以理解成“那+数量名”结构,从语义上来说没有大的差别,具体原因下文将详细分析。
量名结构独立使用,充当主语的现象在南方方言中大量存在,如:浙江义乌方言[10]、广州话[11]、新化方言[12]、广东澄海话(闽语)[13]、涟水南禄[14]、金华汤溪[15]、鄂东方言[16],等等。石汝杰、刘丹青及王健、顾劲松认为,量名结构的出现有的是省略了指示代词的结果,有的是省略了数词的结果。[17][14]也正是由于其来源的不同,因此在这些方言中,量名结构的语义特征也存在一些差异,具体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种:1.有定NP;2.无定NP;3.类指NP;4.数量短语;5.表周遍意义的“一量名”结构。
从上文对海盐话“指示代词+数词+量词+名词”结构及其各种省略形式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出,海盐话的量名结构是指示代词和数词“一”同时省略的结果,其充当主语时所指的对象往往是谈话现场存在的唯一同类对象,整个结构表达的是一种有定意义,而所指对象的距离远近却成了说话者忽略的一个因素。刘丹青指出,指示词和量词是两个互为联系的参项。[18](PP.415-417)他根据两者在不同语言/方言中此消彼长的关系,把语言/方言分为指示词发达型和量词发达型两种。指示词发达的语言中,“指-量名”结构优先省略量词,量词发达的语言中,优先省略指示词。根据陈玉洁的研究,从地域分布来看,我国的方言越往南越属于量词发达型语言。在北方官话中量名结构不单用,只能出现在宾语位置,到了中部的江淮官话区,独用的量名结构既可以表示有定意义,也可以表示无定意义,而更南部的吴语、徽语,量名结构基本只表示有定意义。[19](PP.518-519)在量词发达型语言中,有了一定的语境支持,指量名结构可以仅余量词表示有定意义,量词可以作为独立的句法成分出现。结合海盐的地理位置和相关实例,我们可以认为海盐话中的量名结构是表有定的NP,量词在主语这一特殊句法位置上具有了指示功能。
海盐话中量名结构在主语位置上时,量词具有一定的指示功能的现象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首先,汉语“数”的概念和有定性有着密切的关系。根据石毓智,事物的有定性与其数量表达之间存在着内在的逻辑联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数目“一”有加强有定性的作用。因为,有定性概念所指都是一个非空集合,集合的元素都是一个自然数,而所有自然数都是由基本单位“一”构成的,所以单一的事物有定性程度是最高的。[5](P.11)因而在一些语言(如英语)中,表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名词,都必须加上有定性的语法标记,如英语中的the sun、the moon、the world。因此,相对于数词≧2的情况,“指示代词+一+量词+名词”结构是一个有定性相对较高的结构,在海盐话中,当且仅当“数词=1”的时候,“指示代词+一+量词+名词”结构可以省略为“指示代词+量词+名词”结构,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在该方言中,“指示代词+一+量词+名词”结构和“指示代词+量词+名词”结构是基本等价的两个结构,不强调数量,指别意义很弱,凸显对象的有定性。
其次,“指示代词+量词+名词”结构只有在句子主语这个特定的句法位置中才可以省略为具有定指性质的量名结构。因为根据汉语结构赋义规律,谓语动词之前的光杆名词(通常为主语)是有定的,之后的(通常为宾语)则自动被赋予一个无定特征。这在绝大多数语言中都是一条较为严格的语法规律,也就是说,主语是一个高度有定性的句法位置。另一方面,根据刘丹青的研究,北京话属于“指示词优先型”语言,吴语、粤语属于“量词优先型”语言。[18](P.417)所以当指量短语处在主语位置时,若要省去有定标记,北京话必然省去量词,而吴语、粤语必然省去指示代词。因此海盐话中量名结构处于主语位置的时候具有了有定性。若其处于非主语位置时,就不具有定指性了。例如:
8.伊兹个女医生,戴副眼镜。(她是个女医生,戴副眼镜。)
该例句中的量名结构“个女医生”是“一个女医生”的省略,表无指;“副眼镜”是“一副眼镜”的省略,是无定的。
另外,从信息角度来看,“指示代词+量词+名词”结构作主语时,指示代词所提供的远近信息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因素。因为主语位置提供的是旧信息,其所指对象往往是当前指(指示存在于言谈现场的对象)、回指、靠语境和共享知识可以辨别的对象,也就是依靠说话者和听话者共有的知识可以识别的事物,所以谈论对象的远近就成了一个无需特别强调的语义特征,或者说,该位置上的指示代词趋向于一个中性指示词。所谓中性指即话者不关注所指的距离远近,用于直指时往往指现场存在的唯一同类对象。[19](P.516)因此“指示代词+量词+名词”结构作主语时,指示代词往往省略,而其对应的普通话可以理解成“这+数量名”结构,也可以理解成“那+数量名”结构。
结合上述几方面的因素,我们可以认为,当“指示代词+量词+名词”结构作主语,并且数词为“一”的时候,指示代词趋向于一个中性指示词,而且其指示功能在这一特定的句法环境下成了一个冗余信息,因此指示代词成了一个可以省略的成分,而量名结构中的量词则在主语这一特定的句法位置上获得了指示作用,这在很多南方方言中都有所体现,如石汝杰、刘丹青[17]、刘丹青[20][21]、杨剑桥[22]、陈兴伟[10]、施其生[23]、周小兵[11]。海盐话中的情况也如此,当量名结构充当句子主语的时候,量词具有指示代词的作用,表示有定。
在海盐话的量词中,有两个量词特别值得注意,一个是量词“个”,另一个是量词“只”。这两个量词在海盐话中都有发展为泛指量词的趋势,但程度上存在差异。量词“个”已经演化为了一个泛指量词,它可以用于没有专用量词的事物,也可以用于某些有专用量词的事物,也就是说,只要是单一的个体都可以用量词“个”去计量。例如:
9.个弯道做来脱急,交关车子落霍搿塔掴跤。(这/那个弯道做得太急了,很多车子在这里摔跤。)
10.个凳子脱高哩,坐啊坐勿上去。(这/那张凳子太高了,坐都坐不上去。)
量词“只”本来用于某些成双、成对东西中的一个,或某些动物和日用器物,但由于其高频使用,也常常扩大到某些其他事物中。如:
11.只鬼姑娘,啥个事体伊勿晓得啊。(这/那鬼姑娘,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啊!)
12.只阳台好诶,木佬佬东西好晒哩。(这/那阳台好的,很多东西好晒了。)
高频使用使有定性这一特征更有可能在这两个量词上凝固,促使其由量词向指示代词演化。但相对而言,量词“个”的使用时间更长,使用频率更高,汉语语法史材料证明,量词“个”在上古就是一个可以计量各种语言单位的泛用量词,既可以计量人,也可以计量物,这使得量名结构在充当主语时的定指功能更容易在它之上凝固,使其率先完成了由量词向指示代词演化的过程。因此,在海盐话中,量词“个”完成了量词向指示代词语法化的全过程,而量词“只”则处于该语法化的过程之中。也有个别方言点的资料显示,量词“个”和“只”都完成了量词到指示代词的语法化过程,如颜清徽、刘丽华[24]描写的娄底方言和石毓智[5](P.12)提及的闽方言。
海盐话中量名结构处于主语位置时,量词所表现出来的有定性立体地展现了石毓智提及的量词发展成指示代词的层次性。[5](PP.10-12)在海盐话中,量名结构充当主语时,任何一个量词都获得了表有定的意义,而量词“个”和“只”由于其高频使用更强烈地表现出向指示代词发展的倾向,但是量词“只”和其他量词尚未发展成指示代词,只有量词“个”发展成了远指代词。因为“只”和其他量词虽然在特定句法条件下有直指功能,却不能与系统中的其他指示代词对立使用,不能表示距离区别意义,因而还不是指示代词。而量词“个”却已完全发展成了一个和近指代词“搿”相对立的指示代词。同时,它也保留了量词的用法,因而在海盐话中常有“个个”连用的情况,例如:
13.个个小人乖兹乖得来。(那个小孩很乖。)
14.个个方案倒兹好试试看诶。(那个方案倒是可以试试看的。)
海盐话中量词“个”语法化为指示代词的现象在许多南方方言中都存在,但指示代词不是量词演化的终点,语言类型学、汉语史和方言资料都表明,量词发展为指示代词后极有可能进一步发展为名词化标记。海盐话中的“个”从量词语法化为指示代词后也沿着“量词→指示代词→名词化标记”这样一条语法化路径继续演化,发展为了名词化标记,但是它又没有完全占据名词化标记的所有位置,仅占据了定中结构中名词化标记的位置,尚未发展为名词性的的字结构中的名词化标记。
“个+名词”在海盐话中是一个能够独立充当主语、宾语等句法成分的结构。该结构往往用于指称存在于言谈现场、可以靠手势等方式直接辨别的对象,或依靠听说双方的背景知识可以辨别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所指对象已清晰可辨,远近信息对于辨别所指来说已经不太重要,也就是说指示代词“个”的指别作用已不太明显,但保留了其有定指称意义,因而“个+名词”具有有定性,其性质相当于一个光杆名词,它常常与其他定语同用。
吕叔湘对普通话中“这、那”与其他定语同用的情形作过详细论述,他认为“这、那”和其他定语同用的时候有两种语序,一种是“定语+这/那+名词”,另一种是“这/那+定语+名词”……“一般说,这、那在定语之后,那个定语就显得有决定作用;这、那在前,那个定语就显得只有描写的作用。……伴同有决定作用的定语,这、那也有指别的作用,虽然它本身没有完全的指别力,比单独用的较弱(因此在有定冠词的语言里用冠词的比用指示词的多)。伴同只有描写作用的定语,这、那也可能有点指别的作用,但大多数都是弱化如冠词的。”[2](P.214)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这/那”无论处于其他定语之前还是之后,其指示性都会削弱,这就为指示代词的进一步虚化提供了可能性。
海盐话中“个+名词”和其他定语同用的时候基本只采用第一种语序,即“定语+个+名词”,例如:
15.伊个记性越来越差,刚刚同伊讲过佚忘记脱哩。(他的记性越来越差,刚和他讲过又忘记了。)
16.元旦个日我拉屋里要来客人。(元旦那天我们家里要来客人。)
17.早上买个菜是拨客人吃诶,勿好自家吃脱哩。(早上买的菜是给客人吃的,不能自己吃光的。)
另一种语序“个+定语+名词”在海盐话中几乎不用,若采用也往往会在定语和名词之间加上“数词+量词”,例如:
18.个胖嘟嘟两只小狗啥人同来啦?(那胖嘟嘟两只小狗谁带来的?)
19.伊拿个蒸拉碗鸡蛋全部吃光哩!(他把那碗蒸的鸡蛋全吃完了。)
或者可以这么认为,在海盐话中不存在纯粹的“个+定语+名词”语序,“定语+个+名词”语序是绝对的优势语序,这或许和量名结构在海盐话中凝固性更高、使用频率更高有关系。而“定语+个+名词”结构使得指示代词具备了向名词化标记发展的潜能。陈玉洁认为:“名词的其他修饰语,如领有成分、关系从句和形容词性修饰语等,其功能与指示词类似,都可以增强名词可辨度(identifiability),当指示词出现于这些修饰语与核心之间,一般用于中性指示,即除非特别强调,一般没有距离区别意义。”[19](P.517)这里的“名词可辨度”我们可以理解为普通语言学中的“有定性”,即指明一个认知域中的一些成员。在“定语+个+名词”结构中定语提供的信息比指示代词“个”更多,更容易帮助人的大脑在一个语言形式和所指对象之间建立起联系,具有决定作用,而“个”在这种情况下的指别能力就减弱了,因为定语往往限定了该名词的所指范围,有时候甚至是唯一的对象,不需要依靠指示代词“个”的指别作用来确定对象。另外,受“修饰语+语法标记+中心语”结构的影响,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普遍要求一个语法标记来联系它们,处于该位置的指示代词有可能充当此语法标记,从而演化为名词化标记。伴随着这一变化,音节结构也会产生变化,本应分析为“定语+(个+名词)”的结构很容易被重新分析为“(定语+个)+名词”结构,语音停顿也从“个”之前转移到了“个”之后。而且“个”绝对不能省略。例如:
20.我拉个囡啊,弄得来一天世界!(我们这/那宝宝啊,弄得一塌糊涂!)
该句中的“个”绝对不能省略,否则句子不合法,而且语音停顿位于“个”之后。这基本标志着“个”从指示代词到名词化标记身份的确立。
所以,虽然海盐话中整个量词系统在某些情况下可以表示定指功能,但是由于“个”语法化的进程不同,“个+名词”和其它定语同用时的语义就不同于“其他量词+名词”和定语同用时的语义了,例如:
21.伊买本书(意思是“他买了一本书”,书只有一本。)
22.伊买个书(意思是“他买的书”,书可能不止一本。)
可见“本”作为一个普通量词仍然保留了量词的个体性,并且有了一定的定指功能,而“个”则失去了量词的个体性和指示代词的指别性,成了一个名词化标记。
但是,“个”作为新的名词化标记还不是特别成熟,还没有完全丧失它的指示性,保留了指示代词的有定指称意义和语篇功能。因而,在某些情况下,“个”可能作两解,既可以理解成指示代词也可以理解成名词化标记。例如:
23.昨日买来个蛋倒兹放生蛋。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昨天买的这/那蛋是个土鸡蛋。”这时“个”是作为指示代词。也可以理解为“昨天买来的蛋是土鸡蛋。”这时“个”是作为名词化标记使用。
在相同的句法位置上,“个”有可能作为名词化标记用,也有可能和其他量词组成指量名结构用。例如:
24.生出来个草倒蛮兴。(长出来的草倒是很茂盛。)
25.生出来个棵草倒蛮兴。(长出来的那棵草倒是很茂盛。)
例24中的“个”为名词化标记,而例25中的“个”为指示代词,体现了它的指称性,而量词“棵”体现了其个体性,因而例25指的是特定的某棵草。
26.小李越来越自私,吃么只晓得拣好诶,穿么只晓得拣新诶,做生活哩么逃脱哩。(小李越来越自私,吃么只知道挑好的,穿么只知道挑新的,干活的时候却逃掉了。)
27.放好,放好,搿只手表兹外国进口诶,贵来死!(放好,放好,这只手表是外国进口的,贵得很!)
28.毛毛诶要同伊留出,等阵姆没哩要哭哩诶。(毛毛的要给他留开,一会儿没有了要哭的。)
根据焦妮娜,“由指示代词语法化而来的名词化标记首先出现在定中短语之间,然后才出现在的字短语中名词化标记的位置。”它们之间存在这样一个等级序列:
定中结构中的名词化标记>的字短语中的名词化标记[9](P.139)
也就是说从指示代词到名词化标记的语法化过程在定中结构中的发生要早于的字短语中的发生。由指示代词语法化而来的新的名词化标记相对于的字短语而言,容易占领定中结构之间的“的”的位置,的字短语中的名词化标记是最难以被替换和取代的一个。所以,海盐话中“诶”应该是一个旧有的名词化标记形式,而“个”则是一个由指示代词发展而来、尚未完全取代旧有名词化标记地位的新兴的名词化标记。这从海盐话和普通话的差异中也可见,普通话中指示代词在强调话语情境的时候也可以充当名词化标记,例如:
29.谁喜欢吃你那糕!(《红楼梦》)
30.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红楼梦》)
31.况且姑娘这病,原来素日忧虑过度了,伤了血气。(《红楼梦》)
32.你没见上次他们主任那脾气?(王朔《懵然无知》)
33.要是肉价还是前两年那价……(王朔《顽主》)
34.现在这人谁不敢?(王朔《懵然无知》)
但是普通话中指示代词作定语从句标记的用法相对还不是很稳固,指示代词“这/那”往往可以被“的”替代,它前面还常常可以插入“的”,例如:
35.a谁喜欢吃你的糕!
b谁喜欢吃你的那糕!
36.a你知道我的病,大夫不许多吃茶。
b你知道我的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
37.a况且姑娘的病,原来素日忧虑过度了,伤了血气。
b况且姑娘的这病,原来素日忧虑过度了,伤了血气。
38.a你没见上次他们主任的脾气?
b你没见上次他们主任的那脾气?
39.a要是肉价还是前两年的价……
b要是肉价还是前两年的那价……
40.a现在的人谁不敢?
b现在的这人谁不敢?
而海盐话中的“个”和“诶”绝对不能同用。
例如:
41.a墙头浪挂落霍个画。
b*墙头浪挂落霍诶个画。
42.a我侬送拨奈个书。
b*我侬送拨奈诶个书。
41a和42a在海盐话中都是合法的句子,而41b和42b则不成立。由此可见,海盐话中的“个”和“诶”是两个功能相似、互相排斥的语法成分。
另外,“个”绝对不能进入的字结构充当名词化标记,而“诶”却在特别强调定语对中心语的修饰关系时,可以进入到定中结构充当名词化标记,例如:
43.红诶杯子是奈诶,勿瞎用瞎用,用到别人家个份份浪。(红的杯子是你的,不要随便用,用到别人的份上去。)
因此,我们可以认定海盐话中的“诶”是原有的名词化标记形式,指示代词“个”正在向名词化标记发展,但是又没有完全取代旧有的名词化标记,仅占据了定中结构中的名词化标记位置,尚未占据的字短语中的名词化标记位置。
以往众多学者的研究都注意到了量词、指示代词和名词化标记之间的语法化关系,也从汉语史、方言学及类型学等各个角度给予了证明,特别是大量方言事实的发现,有力地证明了该语法化链条的存在。但这些方言证据大多停留于对语言事实的罗列和描写,并未进一步证明该语法化链条演变的动因和机制。而海盐方言中“个”的用法较完整地保留了“量词→指示代词→名词化标记”的演化路径,很好地证明了这个语法化链条是一个完整的连续统。另外,本文也从语法、语义及语用等各个层面解释了促使该语法化过程产生的动因和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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