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与村庄变迁:基于现代化视角的分析*

2015-03-28 18:52李小艺
关键词:现代化农民经济

张 领 李小艺

(贵州财经大学,贵州贵阳550025)

经济转型即现代化,与工业化、商业化同义,马克思所批判的资本主义即是现代化的指称。所以马尔库塞说,现代化和资本主义原已“勾肩搭背”。它表示:“以适应成本和价格之合理核算为基础的商品生产,以及以再投资为目的的财富的不断积累。”[1]7从这一定义来看,它和传统的人情惠顾及自给自足的经济方式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在此意义上,经济转型不是简单的经济数据增加,而是经济发展的质的规定,是生产方式的根本转换。这一转换已经脱离了原来的生产方式,它涉及到文化变迁:“这种新形式的单一运作体系,融合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和性格结构,……经济体系、文化和性格结构的相互关系构成了资产阶级文明。”[1]7这说明,现代化不仅仅是经济上的现代化,更为重要的或许是文化方面的现代化。而农民的“乡—城”流动,正是实现经济和社会文化的动力。这回应了马克思和韦伯关于现代化的理论问题。

一、理论视野:现代化的动力

关于现代化动力的争论,存在两种主要的观点:一是马克思的经济现代化;二是马克斯·韦伯的社会文化现代化。马克思的观点主要体现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韦伯的思想体现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精神中。

对于马克思来说,现代化就是资本主义①。马克思认识到,资本主义创造了比人类历史上创造的物质财富还要多的财富,它是以大机器代替手工生产为标志,以资本家对金钱的贪欲为直接诱因的一种生产方式。马克思具体解释了经济现代化是如何成为现代化动力的②:“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资本主义)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2]35在马克思的描述中,工业化利用其规模化、机械化生产的便利带来的低价格,摧毁一切手工业,并使得一切想成为资产者的人采用它的方式。马克思的这一洞见为社会的发展所证实,现代社会确实是在工业化低价格和便利交通的重炮之下高速发展的。

但是,传统社会要转化为现代社会不是工业化这么简单。从大历史的角度来看,这种线性的发展在美学上确实美观,但它不是事实。在传统社会即共同体中,现代化的发展颇为困难。因为在共同体中,“利润的观念是被禁止的;讨价还价是被谴责的;不求回报地给予被认为是一种德行;人们假想的那种互通有无、无物交换和相互交易的人类秉性不曾出现。实际上,经济制度仅仅是社会组织的功能。”[3]43直言之:“人类的经济是浸没在他的社会关系之中的。”[3]40韦伯的理论就这方面为我们做了最为权威的诠释。

在韦伯的理论中,经济现代化来源于社会文化。他说:“虽然经济理性主义的发展部分地依赖理性的技术和理性的法律,但与此同时,采取某些类型的实际的理性行为却要取决于人的能力和气质。如果这些理性行为的类型受到精神障碍的妨害,那么,理性的经济行为的发展势必会遭到严重的内在的阻滞。各种神秘的和宗教的力量,以及以它们为基础的关于责任的伦理观念,在以往一直都对行为发生着至关重要的和决定性的影响。”[4]15-16也就是说,经济活动要大规模、顺利地进行,必须要得到道德支持,在社会中具有正当性,符合现行社会的预期。在新教改革之中,正是路德、加尔文领导的宗教改革鼓励人们从事经济活动或者并未对人们的经济行为进行限制。宗教改革间接论证了赚钱与天职的关系③。比如,加尔文的宗教主张:人们可以不按照原有社会地位,在天职的召唤之下勤勉劳作。这意味着,不管其出身和地位如何,加尔文教徒只要通过日常事务中的成功,就可避免被罚入地狱的命运。这样,生意成功与成为上帝选民联系起来了。这一宗教改革对为上帝的荣耀而孜孜不倦劳作的强调,使处于最下层的人们充满了一种足以冲破传统观念枷锁的内在动力。他们由于渴望被拯救,便为了雇主的利益奉献自己的全部精力,来证明自己是否成了神的宠儿。劳动成了天职,这意味着劳动被当作目的,而不是手段。不仅如此,新教还提倡勤奋、守时、节约、信用等主张,这样一来,资本主义就获得了一个充满活力、野心勃勃而又勤奋的劳动阶级,其发展就获得了持续的动力。

韦伯谈到了现代化的本质,也为社会所证实。那么,这两种经典的现代化理论到底哪一个更符合实际呢?韦伯提出的理论是从西北欧开始的,是早发内生型的现代化类型;马克思的理论关照的资本主义往外扩展的事例,是先进地区经济向落后地区扩展的事例,是后发外生型的。后发外生型的社会因其社会结构独特,发展面临极大的阻力。

二、社会现代化的结构性阻力

社会文化对经济发展重要性的结论是从西欧的现代化中得出的,中国和印度的发展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社会文化对现代化的重要性。中国之所以没有生发出资本主义,与其自身的社会文化的集中体现者——儒学有极大的关系,这和儒学鄙视商业有关,当然,世间的宗教几乎都无一例外的鄙视商业。桑巴特援引亨利四世统治时期一位出色的观察家的话说:“如果世上存在鄙视的话,那么它就是针对商人的。”[5]20儒教中鄙视商业的地方有很多,比如,在社会阶层的排位上,商人被排在“士、农、工”的最后,提倡“君子”人格、“无商不奸”的观念以及儒学经典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道德说教就是证明。但不生发资本主义的问题不仅于此。与儒学相联系的社会结构是其主要原因,中国存在作为现代化前提条件之一的大量资金积累的情况下,在功利理性方面超过了其他宗教的儒学并未催生出资本主义来④。韦伯认为:“典型的儒,用自己的或家庭的积蓄来获取文化教育,通过科举,进而拥有上等人的生活条件。典型的清教徒挣得多,花得少,并且,出于禁欲主义的节约,强制将其所得作为资本重新积极地投入到理性的资本经营中。”[6]299一些官员利用权力积累财富,然后将财富用来投资地产,子孙们利用其地产读书,然后当官,当官后又置地,如此循环[6]139。黄宗智从华北小农社会经济变迁中也发现这种农业结构无法催生现代化,他说:“大的农场主,会转向地主式经营而追求仕商之途的更高利益。”[7]302也就是说,财富的追求不是天职的召唤,而是其他目的;财富追求的激励不是内部的,而是外部的。也就是说,中国人的入世追求的不是天职——追求超验目标,为上帝而奋斗,而是追求政治阶梯上的攀升。

中国集权制及其对官本位意识限定了人们的文化目标,即只有当官才是受人尊敬和体面的生活,因而在满足基本生存状态后,追求体面和社会地位的生活把人们引导到官场中去了。墨顿指出:“在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的几种成分中有两种具有直接的重要性……第一种成分由受文化限定的目标、目的及兴趣组成;是全体成员或广泛分布于社会各界的成员所持有的合法目标。这些目标……大致按照某种价值等级顺序排列。由于涉及各种程度的情感和意义,流行目标构成了抱负参考框架。它们都是'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文化结构的第二个成分规定、适应并控制着实现这些目标的可以接受的方式。每一个社会群体都总是将自己的文化目标同植根于习俗或制度的规则、同实现这些目标所允许的程序的规则联系起来。”[8]262所以,桑巴特在其研究中重点研究了从商界崛起的重要的新贵及其子女以何种方式提高社会地位,以及构成上流社会的贵族对新贵持何种态度,等等[5]12。就西欧而言,是宗教对从事商业进行了道德辩护,使得商业和追求财富具有价值,资本主义得以蓬勃发展;对于中国而言,是儒教君子人格的提倡以及和中央集权制的结合,使得追求权力成了体现君子的价值。因而,即使人们有了流动资金,也不继续扩大再生产,而是用来走仕途并求得在政治上的晋升。

总之,经济要转型,还必须重视社会文化及其与之相适应的社会结构因素。从上边的论述看来,如果社会文化、社会结构不变迁,经济上单一的数量增长难以持久。丹尼尔·贝尔说:“当工作和财富获得宗教上的认可时,它们拥有着超验的正当性。当那种伦理受到腐蚀时,合法性也就丧失了,因为追逐财富本身并不是证明自己合理的天职。”[1]15对于后发展的国家来说,改变人们对升官继而发财的观念很难,这要从根本上实现政治制度变迁来配合。目前我们能做的是从另一个侧面改变人们对商人及其商业的态度,让人们知道,除了“当官”之外,还有另一个“发财”的道路,这就是社会文化变迁的任务。问题在于,另一条发财的道路一旦碰撞我们坚固的传统时,我们或许坚称自己在文化和技术上的先进而将其排斥;或者我们在心理上造成转型的痛苦从而延缓了现代经济的转型。实际上,农民外出务工,将成功的范例向社会传播,在一定程度上,在心理震荡较小的情况下,达到了改变人们对商业的看法、实现经济和社会文化的转型的目的[9]。

三、“乡—城”流动:社会文化变迁与经济转型的双重变奏

经济转型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经济加速发展的问题,而是体现在质的规定性方面。用经济术语表述就是经济由粗放型向集约型的转变。这样的发展不只是体现在速度上,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了管理和科学技术在生产方面的使用上。因此,经济转型就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现代化内容,体现为农业向工业,尤其是向制造业的过渡。因为重工业是资金密集型的,主要靠对自然资源的掠取,而不是人力资本。那么,内聚力极强的村庄如何实现向制造业这么一种经济形态过渡?

从马克思的观点来看,经济落后地方要实现现代化,可以通过技术和经济先进地区的示范效应或者施加的压力来带动、迫使其经济发展,前期现代化地区的外部效应使得后进地区被迫追赶。原因是,资本主义大规模生产使得成本降低,技术先进节省了劳动力,因而整个生产成本大大降低。按照马克思的逻辑,资本主义投在劳务和商品上的劳动时间低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因而它在以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来出售产品时,它能够赚取更大的利润,或者它可以和高于必要劳动时间的生产单位打价格战。这样,未采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个人或者其他组织将被市场淘汰。为避免破产,手工业者或农民必须按照资本主义的方式实现现代化的跨越。但是,内聚力强的村庄,都较为传统,以农业种植为主,这种农业种植方式的结果是生存式的,而不是盈利式的,农业的内卷化是其常态⑤。因此要实现经济转型,靠自身的资金积累是无法实现的;通过政府扶贫,也难以转化为农民的自主承担。比如贵州采取的是工业强省的战略,从马克思的观点来看,似乎这一战略可以实现现代化,但正如上文分析,这种引进的商业模式受到当地的自然、社会文化条件的限制,特别是交通不便、区域经济不发达、商业思维欠缺等不利因素的限制。从笔者的调查来看,目前最为有效破解经济转型和社会文化变迁的方式,只有劳务输出。

第一代农民工主要因为生存困难而外出,第二代农民工,即现在学界所称谓的新生代农民工,更多的是在城市巨大的经济利益的诱惑之下外出⑥。托德诺(Todaro)的“预期收入模式”很好地解释了这种现象。他认为,农民外出与否取决于预期收入的展望及在城市就业的可能性。根据这一模型,农民进城要持续到预期的城市收入与农村的预期收入持平为止[10]34-64。李强进一步指出,城乡之间的巨大经济差异,是导致农民大量从农村流入城市的基本动因[11]41-53。他们因相对贫困或比较收益而外出务工,不只是为了求生存,还有求发展的问题。外出务工者带回的不仅是资金,还有技术和管理经验。

如,贵州纳雍县的农民ZXY1995年去浙江打工,后来他在公司里承包业务,月薪达到8 000元,有时超过一万。资金积累够后,他辞职回到纳雍县城开办洗衣粉厂和塑料水管厂。由于他的洗衣粉生产技术不过关且因经营不善,一年后厂子倒闭,他又回到浙江继续打工积累资金。尽管ZXY 没有站稳脚跟,但他打工创造的这些业绩在农村中已经是一个奇迹。笔者回乡调查就经常听村民提到他的成功,并将其作为典范来教育在外务工的子女。因此,他很快成为潜在打工者的榜样。当你问小孩读不了书怎么办,他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你:“打工,像ZXY 一样赚钱。”其他一些不算很成功的返乡者,回乡后已经不再从事农业生产活动,而是做修理或者跑运输。他们很多是初中或高中毕业后就外出务工,因为种植农业利润太低,也没有农业种植的经验,因此,都不愿意再从事农业耕作。大多数返乡者用五六千元作为起步资金,先买一个摩托车来跑摩的;更有钱的,就买一个五六万的出租车,跑黑的。调查发现:在县城或乡镇路口有很多摩的,带着安全帽,在摩托车旁四处张望,他们在搜寻着每一个可能的客人。跟他们交流就会发现,他们是从打工地返乡回来跑摩的的。从他们的行为可以看出,他们现在不是鄙视商业,而是鄙视农业了。正如墨菲所说:“年轻的返乡女孩涂着指甲油、穿着精美的衣服和高跟鞋,无疑是在向大家宣布,下地干活已经不再适合她们。一些返乡的年轻人不愿意下地耕种,有的从亲戚朋友那儿借来3 000 元钱为儿子买一辆电动摩托车。他们聚集在城乡间的角落里,等待一些来往于农村、集镇和县城的乘客。”[12]190这些人即使连续数日在摩托车上抽烟、聊天,也不愿意种地。

有一例相当成功,也是笔者家乡的例子。ZXJ 外出务工,后来在浙江一家大酒店上班,他在外出务工之前,是一名高中生,成绩优异,因为交不起学费而外出务工。其外出的背景说明,他具有一定程度的知识。在打工期间,他还继续学习与自己从事的行业有关的知识。他告诉笔者,在上班之余,他都去书店看有关管理的书,学了一些管理理论。后来,老板下基层检查工作,他刚好利用自己的理论给老板讲了一下酒店管理中出现的漏洞,得到老板赏识,逐渐提拔为酒店的上层干部。酒店工作为他积累了大量的人脉和管理经验,后来他发现,酒店高层管理者都有大学文凭,而且都很有管理能力,自己除了经验之外没有优势,在酒店里很难再上台阶。于是,他决定出来创业。2010年,他成功在江西上饶开了5 家餐饮连锁店。他告诉笔者,每月利润可达30 万元。他雄心勃勃,琢磨着从军队的组织和管理中寻求现代管理制度,建立自己的团队。

上述两则调查事例说明,外出务工不仅提高了家庭收入,而且还带来了技术和管理经验。这种技术和经验不一定直接将自己的企业办回自己家乡,有可能是通过其他方式来传递的,比如这种管理类型在村中传播等等。这些企业都和他们以前打工企业所从事的行业相关。正如瑞雪·墨菲所证实的:“在我的调查中,90%以上的企业家是通过复制他们以前工作过的城市企业来创办自己企业的。……在考察由返乡者创办的生产企业类型时,‘孵化器组织’的概念非常实用。也就是‘企业家在新企业创建之前的工作地’。”[12]142不仅如此,他们改变了原来共同体的社会文化结构,首先是改变了熟人社会里对商业鄙视的观念。这一方面是由于外出务工者在外接触的都是商业文化,见多了就不为怪了;另一方面,在外不从事商业或者与商业有关的活动,他们就无法生存。在生存环境的逼迫下,他们改变了对商业的态度。外出务工者都感叹:“钱实在太重要了”;“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钱的重要性之所以显示出来,是因为在城里,不能像熟人社会里一样,通过物物交换,而是什么东西都得花钱。”

一位外出务工者向笔者解释道:“可以说在农村,在熟人社会里,除了盐、味精、洗衣粉、小孩读书和化肥等,没有钱也可以过。粮食自己种,油、肉也不花钱,自家每年杀一头猪,就差不多够用;自己养鸡,鸡肉和蛋不用买,有时还可以拿到集市去出售;菜也是自家菜园子里种的。但在城里,出门都得坐公交车,喝水也得掏钱,吃的、住的、穿的,样样花钱。在城里,你必须努力赚钱。

熟人社会里不能做生意的观念与其社会结构有关。在自然经济下,自给自足,交换的必要性较小,很多时候都是“馈赠”。即使有,也是物物交换,像城里那样低价买进来,高价卖出去在熟人社会里是违反其道义的。因此,在熟人社会里,做生意等于贱买贵卖,不符合平等原则。但是,这些外出回乡的农民,靠馈赠已经无法满足自己生活上的需要。而且,馈赠是要人情作为交换的,但这些回乡的人都没有和别人交换的礼物或人情,也没有交情,他们只有货币,因此必须交换,交换起来也不觉得难为情了,跟陌生人差不多。笔者在调查时就发现,很多外出务工的人返乡,特别是春节期间,从村民家中买鸡、猪等。村民发现有利可图,已经有村民专门养殖鸡或猪,等务工返乡者购买。不仅如此,笔者家乡还出现了种植专业户:有6 个用现代科技种植的蔬菜大棚。可见,他们已经在开始采用现代农业技术。墨菲通过调查对返乡农民的作用做了如下的评价:“返乡者对他们家乡经济的直接贡献在于:他们为当地经济引入了资金……引进了现代管理实践。”[12]186

具有商业意识的不仅是外出务工者,即使是从未外出的农民也在务工人员的带动下逐渐接受商业价值,开始改变了对经济的看法。传统意义上,农民最为看重的是政治权力的等级地位。儒学对政治地位的粉饰,即君子人格的过分赞扬,加之中央集权体制之下官员巨大的经济和政治利益的相互加强使得农民对当官极其热衷,简直到了膜拜的程度。现在农民即使不把商人看得比当官的重要,至少也差不多。因为直到现在,中国的政治格局都未曾改变,仕途地位的重要性因而还得以保持,但金钱的重要性使得农民开始对有钱的人重视起来。在调查中,一村民就对笔者感叹这个村里当老板的人如何有钱,对当老板的羡慕溢于言表。从这些观念中,我们发现,农民对商业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商人的态度已经在改变。传统意义上的村庄精英已经开始让位于经济精英。“随着农村社会的进一步分化,经济精英迟早会替代由边缘地位所构建起明确自我意识从而较一般村民更积极参政者的精英地位。在农村调查中,我们经常听人讲:‘当村干部,必须家里有钱,有较为稳定的经济收入,凭当村干部的那点收入还不够开销。’诸如此类的话敏感地点出了经济收入与村庄政治精英的关系。”[13]

外出务工者对商业观念的改变及其共同体的社会结构的变化使得从事商业有了持续的动力,一群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正准备在市场中奋力一搏,这样的热情正是韦伯论及的资本主义起源的前提。经济转型的强大动力来源于此——劳务输出。它给外出地注入大量的资金,同时带来了符合现代精神的科技和管理经验,也在经济发展中消解了共同体,改变了共同体对商业固有的观念:“支持农村消费实践的农村内在价值被不断地再造,以便与新出现的社会和经济突变相适应。而这些突变中有很多是农民流动促成的。”[12]88对于以农业为主的村庄,要实现经济转型,实现经济的持续发展,通过劳务输出,可以实现逐渐转换。Goldscheider 对外出务工者如此评价:现代化理论将现金和现代商品在农村的扩散,等同于农村的进步、启蒙和城市化[14]。辜胜阻、简新华进一步指出:接触和感受城市的现代价值观可以激励农村人改善贫穷的状况[15]。简言之,劳务输出实现了内聚力极强的村庄经济转型和社会文化变迁的双重任务。

总之,尽管有人认为,农民进城并不是“乡村—城市”这么简单的线性现代化过程。农民进入城市还有一个“暂时现代化”的过程[16]。笔者亦承认,农民并不是一进城就现代化,而是通过至少三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现代化。从现代化的总趋势来说,正如Gluckman 对非洲货币经济中的部落社会所做的经典研究所展示的:“离开乡村的非洲人首先是一个市民,其次才是部落民(地域民)。”[17]上述农民“乡—城”流动也体现了这一过程。首先是在城市体验到商业文明的价值,且已经掌握了一些商业运作的技巧,并积累了一定的资本。这为他们在农村里从事商业提供了条件,也大大地改善了农村中鄙视商业的行为。首先,在共同体里人们关系亲密,鄙视商业,因此,按照商业模式运作有阻力。恰如费孝通所说:“在亲密的血缘社会中,商业是不存在的。”[18]这说明,是熟人的交往规则的特殊性与企业里的陌生人交往规则的普遍性相冲突。其次,以共同体或熟人为主体的社会里,对传统的社会文化习以为常而排斥外来的文化,因而延缓了对现代文化的了解。因为乡土社会是安土重迁的,因此个人只相信自己及其祖先流传下来的经验,生活经验从古,管理上和生产上创新就更不待言了,其创新遇到很大阻力是不难想象的。这两个观念在农村脆弱的生存经济条件的限制下,更为固化。在这样的社会中,他们视安全为第一要务,只要不损失,就是盈利。像商业这样瞬息万变的新生事物对他们来说没有规律可循,因此,他们不太愿意下一代从事风险较政府机关公务员大的职业,从商为农民社会的最次选择。正如斯科特所说:“农民微薄的经济利润使他要选择那些较为安全的技术,尽管这样做会减少平均产量。从社会层面上看,农民原则上也力图把自己的经济风险尽量转移给其他社会机构,宁愿以收益换取安全。”[19]农民的这一安全原则与政治体制上的集权制及其儒学相互加强,使得农民对做官这一事业非常热衷,农民培养子女“入学中举”的读书目的就是这种文化侵染的结果。这样,农业结构及其社会文化降低了农民及其他人从事商业的热情,商业文化难以生根。而“乡—城”流动让农民体验到了商业文化,在城市中学会了某项技术,也摆脱了生存经济的困扰,促使他们积极地从事商业活动。

注 释

①实际上,马克思从未使用过“资本主义”一词,这一词是后来作为“社会主义”的对立物而出现的。但从马克思所著《资本论》中看,“资本主义”一词的核心在于“资本”,而资本正是现代社会的特征,所以现代性就是马克思所描述的资本主义形态无疑是正确无误的。马克思是站在批判的立场谈论这一问题的。(参见何顺果:《关于“资本主义”的定义》,载于《世界历史》,1997年第5 期,第21-28 页。)

②关于马克思的现代化动力,金观涛先生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马克思对资本、工业及其社会关系、世界市场的论述侧重点在资本主义的事实描述上,而不是对资本主义的起源上。(参见金观涛:《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4 页。)但在马克思的描述中,有意无意地阐述了现代化的动力。日本社会学家富永健一认为:以日本为典型的非西方现代化首先得输入工业文明,从而摆脱传统主义。因为工业文明输入才会在经验事实的体验下,人们接受脱离传统主义。(详见富永健一:《“现代化理论”今日之课题——关于非西方后发展社会发展理论的探讨》,载于罗荣渠主编:《现代化:理论与历史经验的再探讨》,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版,第107-123 页。)从经验上来说,后发外生型现代化的动力确实是工业文明本身。

③比如,路德说:“上帝允许的唯一生存方式,不是要人们以苦修的禁欲主义超越世俗道德,而是要人们完成个人在现世里所处地位赋予他的责任和义务。这是他的天职。”

④儒教其实是非常功利的,和印度教比起来,儒教是入世的。梁漱溟先生认为,印度教是“弃世”的,儒教是调适的,西方文化是奋斗型的。(参见高力克:《梁漱溟:在历史理性与价值理念之间》,载于《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 期,第35-41 页。)韦伯也认为,儒学就其理性程度而言,没有其他宗教出其右。

⑤内聚力强的村庄,农业内卷化似乎是常态,黄宗智对华北小农经济的研究也发现,一般的家庭主要为生存而挣扎,而不是为追求利润的经济。为了生存,农民只能在不多的土地上继续投入劳动力,因此劳动力的边际效率下降。

⑥农民工的分类有所谓的农民工和新生代农民工,但笔者分类有所不同,是从社会文化变迁的角度来进行分类的,分为农民工、新生代农民工和农民工二代。新生代农民工指从学校毕业就外出打工的农民,农民工二代是指农民工在城市生育的,并在城市长大的一代。它体现了农民工代际在观念之间的差异以及由此决定的农民的迁移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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