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茜
(韩山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广东 潮州 521041)
从“出逃女”看伍慧明小说的逃离主题
林 茜
(韩山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广东 潮州 521041)
作为新生代华裔美国作家群中的一位杰出代表,伍惠明凭借其处女作《骨》获得了国内外读者及批评界的广泛关注。她的新作《望岩》承接上一部的逃离主题,塑造了许多出逃者。文章聚焦于伍慧明笔下的“出逃女”,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通过原型批评法和心理分析法,探讨女儿们对“逃离”和“固守”的选择,并指出:逃离不失为摆脱压力和创伤的权宜之计,但逃离后的回归,与过去的和解才能给逃离者提供最终的出路。
伍慧明; 逃离; 回归; 和解
伍慧明出生于旧金山唐人街的一个普通移民家庭。父亲是食堂厨师,母亲是衣厂女工。从小成长于唐人街的所见所闻不仅为她塑造了独特的内部视角,还为她提供了大量真实可信的第一手写作材料。1993年,其处女作《骨》一出版就得到了美国学术界、批评界的高度评价,并为她摘得美国笔会福克纳奖、莱拉·华莱式读者文摘文学奖等多项大奖。如今,《骨》早已成为华裔美国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小说讲述了旧金山唐人街里两代华裔美国人的故事:活在压力和苦难中的第一代移民里昂,以及他的三个女儿——挣扎于“逃离”还是“留守”的大女儿莱娜;选择自杀的二女儿安娜;还有考上空乘人员从而远离唐人街的小女儿尼娜。时隔十五年,伍慧明延续了《骨》中的家庭、族裔移民史,在新作《望岩》中挑战美国官方历史,直面种族主义移民法案,深入挖掘了种族主义带给不同代际华裔美国人的创伤和灾难。《望岩》中,“契纸儿子”杰克是一只不死鸟,从未停止过飞离,他选择了“坦白计划”来打破自己牢笼般的生活却又陷入另外一个无法掌控的漩涡;杰克的恋人“竹心女”乔伊斯以爱情为手段出逃唐人街,从一处搬迁到另一处,却又反复地回归、逃离;而他们的女儿维达更是继承了父母想要“出去”的性格特征。伍慧明的这两部小说背景都设置在“坦白计划”和“契纸儿子”之下,并涉及“逃离”这个主题,且都有描述到女儿从事空中乘务员这一职业,当问及原因时,她回答到:“逃离。我出生于一个逃离的年代,每个人都想要离开。”[1]327
《骨》中的二女儿安娜和小女儿尼娜虽然在外貌上相似,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安娜受传统文化影响,在这个向白人标准看齐的社会,她和自己“中国特色”鲜明的父母更为亲近。尼娜却恰好相反,她和父母争吵、顶嘴;在葬礼现场穿红色衣服;还声称自己“喜欢三根齿的叉子”,“用叉子在盘子里吃饭”,“只用筷子插头发”[2]30。在尼娜眼中,二姐安娜是个孝顺的中国女儿,她听从父亲的意愿,不惜违背自己的内心,断绝和男友奥斯瓦尔多的来往。然而她的选择却毁掉了自己,最终以自杀——这种极端的逃离方式结束了所有困境。
黄秀玲在《从必须到奢侈——解读亚裔美国文学》一书中提到,“通过把自身不受欢迎的亚洲性向外投射到一个类我身上去——也就是我所说的种族影子——人们把实际上与自我不可剥离的东西描写为异类,因而排斥它、疏离它。”[3]115其实,“种族影子”的类我特征暗示着自我接受和自我认知的危机。自我的一部分被意识主体否认,于是便投射到外界的个体之上,成为与主体类同但又同时截然相反的第二自我。尼娜像一个旁观者,她看到生前的安娜总是藏着秘密,如影子般存在着,就连死后亦是萦绕在所有人的记忆之中。安娜的死如影随形,这种斩不开的亲缘关系使得尼娜不得不直面安娜身上的自己。父母的争议,邻里的议论无时不提醒着她,让她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种族影子”,那个她想方设法要摆脱的中国烙印。然而,越是回忆安娜,就越加深她对自我的不认同,最终,这种压抑迫使尼娜选择了空中乘务员的工作,飞往纽约,逃离一切。
尼娜是父母口中“不过问的女儿”,她义无反顾地逃离唐人街,成为了希腊神话中的伊卡诺斯。伊卡洛斯的父亲代达洛斯为带他逃离克里特岛,用黄蜡粘合羽毛制作了两双翅膀来出逃。可获得自由的伊卡诺斯忘记了父亲的劝告,鼓动双翼,任性鲁莽地向着太阳,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终因黄蜡融化羽毛散落而坠海身亡。空乘人员的工作对于尼娜来说,正如伊卡诺斯的翅膀,给了她逃离的机会。于是,她“飞到三千英里外的纽约去做空乘员”[3]24,“甚至不想再回到唐人街”[3]25。借助于飞行,尼娜不仅摆脱了家庭的束缚,还逃离了整个唐人街社会。在叙述者莱娜眼里,这都是自由。但是,尼娜刻意远逃的决定把她带得太远,就如同获得翅膀的伊卡诺斯飞得太高太接近太阳一般。和亲人断绝来往后,家人很少知道尼娜的消息,甚至是她的流产。正如莱娜所观察到的:“一个人在外面,而且还是那么远的地方,这对尼娜来讲是很不容易的”[3]29。逃离唐人街,斩断自己的亲缘关系和过往记忆并不能帮助尼娜更好地融入主流社会。因为“记忆是作为个人的自我存在的标志,记忆之链把过去之“我”与现在之“我”连接起来,构成一个稳固的自我;记忆链的断裂或记忆的丧失意味着人格的破碎和不完整。”[4]作为华裔后代,尼娜飞得太高,抛弃了自己的传统文化,在不同的时区来回往复;降到地上,举止“美国化”的她却不属于美国人,更没有中国人的归属感。她逃离开自己的“种族影子”,但同时舍弃了作为中国人的身份。正如小说中提及的:“尼娜仍然在受着煎熬”[3]16,记忆之链的断开让尼娜陷入了自我认知的危机之中。
《望岩》中的乔伊斯被人称为“竹心女”。“竹心”,是华人移民用来指在美国出生的华裔第二、三代,指他们像空竹子一样无用且空洞无心,没有传统文化支撑,根基不稳,容易受金钱或其他诱惑干扰。正如杰克的朋友路易斯的偏见所言:“竹心女人喜欢喝酒,她们没有心,这使得她们左右摇晃。今天说不,明天又可以尖叫说好。她们喜欢在两个极端间摇摆不定。”[5]50杰克在“大明星”剧院见到乔伊斯时,这样描述她:“在木条窗后票笼里,乔伊斯犹如一只被捕的鸟。”[5]50实际上,乔伊斯的确过着牢笼里的生活,她渴望高飞,却被囚禁在塔楼里。失去自由的她,从小在一群老单身汉中成长,还成为了男性社会的边缘人。20世纪60年代,也就是乔伊斯成长的时期,因受到排华法案的影响,华裔美国社区主要成员还是年龄较大的男性。缺少同龄人交流又家境贫寒的乔伊斯和她的母亲一样,因工作饱受歧视。这更加重了她在这种压抑的社区生活下的群体疏离感,使她成为不被主流社会接受,又被自我族裔群体客体化的“双重他者”。
法农在其重要著作《黑皮肤,白面具》中提到,黑人具有面对现代社会种族歧视的心理疾苦和自我意识。因此,黑人男女切身地感受和体验到了种族歧视及其罪恶。而殖民国不断地从政治和精神方面对所属国加以霸权式控制,并不断毁坏其本土所存在的社会关系,使黑人灵魂深处产生一种无可排解的自卑情结和劣等民族的痛苦,从而使得被扭曲的黑人心灵再叠加上更大的灾难[6]21。处于劣势并长期被美国主流社会排挤的华裔美国人也同样面临着与黑人相似的处境。他们因不被白人接受而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从而被内部殖民,形成“自卑情结和劣等民族的痛苦”[6]21。乔伊斯在白人语言和文化的播散和渗透下,给自己黄色的皮肤带上了白色人的面具,选择殖民者的话语方式为自己换了一个美国名字“乔伊斯”。她追求白人的生活方式,世界观价值观也自然地向白人社会靠拢。乔伊斯原名是中文名“铃”,寓意两块翡翠撞在一起的声响。然而上学后的乔伊斯却因这个中国名字被白人小孩儿嘲笑。因此,她把自己的名字换成了出生地的巷名“乔伊斯”(Joice)。“自我认同的另一重要途径是他者话语。正是他者对‘我’的呼唤,对‘我’的评价,使‘我’意识到‘我’的身份。在他者话语中,名字是最重要的。第一人称代词‘我’是自我认同的重要标志,但是为自己所用的,而‘我’的名字则是为他人所用的,正是他人对‘我’名字的呼唤,使‘我’将自己与这个名字认同起来,从而确认自己的身份”[7]291。乔伊斯换名的举动虽小,但却反映了她被边缘化后的自卑心态,在她看来,美国主流文化始终处于一个优势地位,而母国文化则使她羞愧难堪,是她想要摆脱的“种族影子”。因为只有摆脱姓名、唐人街等身份的象征,才能追求自己的浪漫和幸福。
缺少家庭的温暖庇护,又受到主流社会排挤的乔伊斯选择以“浪漫”为手段,把自己远嫁他方。她甚至抛弃了母亲和幼女,出逃唐人街。然而,即便从唐人街搬了出去并定居,她也依然生活在被横空分裂,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中。在女儿维达十一岁时,再见打扮的光彩照人的乔伊斯时,杰克形容到,她看上去迷失了。乔伊斯带着她的新男朋友回到了旧金山唐人街,虽然隔离杰克住处几分钟距离,但那已属于另一个世界。尽管物质上因出走成功,但乔伊斯渴望被主流社会接纳的强烈愿望并没有得到实现,她的美国身份也最终“迷失”。
在许多华裔美国文学作品中,第二代或者第三代的华裔子女都共享着出逃唐人街的冲动。在《吃碗茶》里,宾来只有在离开唐人街——束缚他的“阉割地带”,才能重获男性尊严。《女勇士》中,女儿们迫切地想要逃离那个充满着不解之“鬼”的世界。《唐老亚》中的唐老亚最初也讨厌自己身上的一切中国特色,渴望着走出唐人街。这些华裔后代出身于美国,受美国教育影响,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白人视角下的刻板印象,因而企图在成长过程中摆脱这样的标签。正如蒲若茜指出的,“生活在唐人街社区的华裔后代,处于族群、家庭的压力之下,时时有着要‘逃出唐人街’的冲动,要到唐人街之外去找寻自己的‘希望之乡’。华裔后代们成长的过程就成了叛逆的过程、出逃的过程。”[8]那么,伍慧明笔下的这些“出逃女”又有何出路呢?
《望岩》里,参加了“坦白计划”的杰克为了保护女儿维达,拒绝向她透露自己的秘密,并告诫女儿不要和外面的人说话,不要回答问题,不要告诉他们父亲的名字。无形之中,杰克对被驱逐出境的恐惧也影响到了女儿。维达的好友咪咪责备她总是在逃避,她回答说:“我也控制不了,我妈妈总是在逃避,爸爸想要成为那只不死的鸟,不停地飞……我的性格就是一直想‘出去’。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在里面’。”[5]253但这一切都在维达亲眼目睹了父亲杰克的故乡后得到了改变。回归故土使她明白:“父亲的故事是关于家的,它由家开始,是个安全的故事。”[5]“回中国就是回到母亲的怀抱。”[5]224所以,当她再次回到杰克身边,杰克说,“现在女儿回来了:一个浑身是火的女人。她可以把谎言变成真理,她想照顾好自己的父亲。她问我:你要加入美国国籍吗?”[5]203杰克为了保护维达,一直封存自己所有的秘密,但这样却并不能帮助维达停止逃避。而现在,讲故事的方法最终释放了“出逃女”维达,让她找到了在这世界的行走方式。过去和记忆也许是现在的负担,但如果积极地去面对,总能从中获取支柱。那段不堪回首的创伤记忆正是维达回归自我,重建身份的给养。
《骨》中的大女儿莱娜最初和尼娜一样,困在“去留”之间,久久不能做出决定。当被问及她和尼娜是否是中国人时,莱娜的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不是,”“我们是两姐妹。”[3]42想要摆脱自己中国身份的莱娜后来搬去和男友一起住,从而走出了唐人街,但是她无法像尼娜那么决绝。父母发生矛盾时,她总会赶回去安抚他们。正是她这一次次的勉强回归,为她提供了与过去和解的机会。莱娜在整理父亲里昂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他锁在箱子里的过去:身为“契纸儿子”的里昂因种族歧视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和辛勤劳动来养活这个家庭。同时,他还必须隐瞒自己的身份,并永久地保存这份回忆。此刻的莱娜终于明白了父母的苦衷,了解了那段因种族歧视所带来的创伤经历。通过讲述这些悲伤的故事,她治愈了自己。回忆往事正是直面并摆脱困境的最佳方法。正如莱娜自己所说的,“我也把什么都留着,而且在内心深处总不能忘记。我把什么都记在心里……我对很多事是难以忘记。我是契纸儿子的女儿,我继承了一箱子的谎言。所有这些都是我的。我所拥有的就是这些记忆,所以我想把它们全部保留下来。”[3]75与过去和解,莱娜摆脱了阴影,并成功重建了完整的自我。正如小说中的一句话:“记住过去就会让现在充满力量。”[3]109
《骨》中,小女儿尼娜靠“飞行”来逃离自己的“种族影子”,却因飞得太高太远而成为现实版的伊卡诺斯;二女儿安娜采取最极端方式——自杀来拉离自己与整个世界;《望岩》中,乔伊斯则借着“浪漫”出逃唐人街,但最终困于“迷失”和“回归”之间。“出逃女”们代表了许多出生并成长于美国的第二代、三代华裔子女,他们大多出生并成长在唐人街这一封闭地域,并置身于中西文化冲突的最前沿。一方面,他们面临着克服内部环境的约束,挣脱束缚的难题;另一方面,又处于不被美国主流文化接受,甚而被排挤的艰难处境。由于长期疏离其祖居国文化,在白人的歧视、排挤下他们很容易产生价值错位的自卑感,从而盲目认同白人文化,被美国主流社会“内部殖民”。于是,他们把“种族影子”投射到自己的父母或者有着中国特色的兄弟姐妹身上,并用出逃的方式拉开这种距离。
然而出逃并不能带给他们真正的自由,反而使他们陷入身份危机之中。同样是“出逃女”的莱娜和维达也曾在“停留”和“离开”之间举棋不定,但是莱娜找到了父亲里昂作为“契纸儿子”的秘密,维达从回归故土的旅程和故事中重新认识了父亲杰克。她们明白了父辈们的难言之隐,直面了美国种族主义带给她们的创伤,从而重建了完整的自我。正如彼得·米德尔顿所言,“不知道你的过去,就没法知道你的现在——更不可能计划你的未来……你必须去自己寻找。”[9]182过去为“出逃女”们提供给养来适应当下。它即是遗产,也是锚,帮助她们更好地向未来出发。
[1]Kwong,Peter.Chinese America:The Untold Story of America’s Oldest New Community.New York:New Press,2006.
[2]黄秀玲.从必须到奢侈——解读亚裔美国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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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张德明.多元文化杂交时代的民族文化记忆问题[J].外国文学评论,2001(3):11-12.
[5]伍慧明.望岩[M].陆薇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2.
[6]弗朗兹·法农.黑皮肤,白面具[M].万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21.
[7]雅克·拉康.拉康选集汇[C].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291.
[8]蒲若茜.华裔美国小说中的“唐人街”叙事[J].深圳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23):48.
[9]Middleton,Peter.Literatures of Memory:History,Time,and Space in Postwar Writing.Ma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182.
On the Theme of Escape in Fae Myenne Ng’s Novels from the Aspect ofEscapingDaughters
LIN Xi
(ForeignLanguagesDepartment,HanshanNormal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As an outstanding representative of the“new generation”of Chinese American writers,Fae Myenne Ng,on publishing her debut novelBone,has attracted broad attention and enjoyed high reputation from the readers and academic circle home and abroad.Her new novel,SteerTowardRock,continuing the preceding escape theme of the first novel,characterizes numerous“escapees”.Based on close reading,archetypal analysis and psychological analysis,this paper focuses on her“escaping daughters”,and studies daughters’ choice between“stay”and“escape”.It points out that escape could be an expedient to get rid of pressure and trauma,but only the return after escape,the reconciliation with the past can provide“escapees”with ways out.
Fae Myenne Ng; escape; return; reconciliation
2015-11-10
林 茜,1989年生,女,四川成都人,助教,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I106.4
A
1671-9743(2015)12-009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