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地复古,抑或本真地坚守
——赫钦斯《乌托邦的大学》绎读

2015-03-28 15:24曹永国苏州大学教育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希望乌托邦

曹永国(苏州大学 教育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保守地复古,抑或本真地坚守
——赫钦斯《乌托邦的大学》绎读

曹永国
(苏州大学 教育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摘要:基于一种理性的反思,《乌托邦的大学》批判了大学中盛行的工业化、专门化、哲学多样化、政治与社会的同质化等现象及其后果,并审慎地提出了一种乌托邦大学的构想。然而,该书用意却不尽于此。《乌托邦的大学》中贯注了一种“古希腊三哲”的遗风,充满了对苏格拉底式的探寻真理的热爱。以“乌托邦”为名实则促使大学人对大学的Idea的理性沉思与热切希望。在此沉思和希望中,大学人实现对自身的反思与精神的升华。《乌托邦的大学》重启大学人对自身存在的反思与特有品性的坚守。

关键词:赫钦斯;大学品性;Idea;乌托邦;希望

《乌托邦的大学》(TheUniversityofUtopia)是赫钦斯(R.Hutchins)最重要的一本著作,通常被誉为是对大学的乌托邦构想。然而,这种称谓会让我们对著作本身的伟力及其所彰显的问题重视不够。教科书的知识使我们获得的只是原本思想的二手货而已,往往还会成为进入作者视域的障碍。无疑,对并不满足于此之人而言,他们需要的是努力思考其所提出的问题,挖掘其之于现实存在状况的意涵。

一、现实的忧患:“乌托邦式”的追求

1.肇始语境:大学的没落

斯宾格勒(O.Spengler)的《西方的没落》表达了对西方文化未来的种种忧虑,并指出西方文化正经历由于对物质的享受而走向不可避免的衰落过程。在20世纪初期到中叶,西方社会存在着对未来的普遍担忧。思想家们认为如果不采取必要的措施,西方文明将是下一个古罗马:在疯狂的占有中丧失文化、精神之根。这样的论调、担忧带来了人们对教育的普遍关注与反思。这种关注与反思聚焦于:

(1)博雅与实用之争众所周知,美国大学最初秉承着英格兰的传统学风,重视古典文科的学习。然而,这种风向在18世纪有所改变,在新兴学科如自然科学、工艺技术、法律政治等冲击下,一些大学开始质疑传统的博雅教育的价值和功用,并开设了比较实用的科目。这种实用性的大学教育趋向在美国独立之后风行。如1785年的全美第一所州立大学佐治亚大学(GeorgiaUniversity)开设实用学科的讲授;1824年创办的弗吉尼亚(Virginia)大学开设天文、医学等课程;1825年的纳什维尔(Nashville)大学开始采用功利性、职业性的课程;1830年哥伦比亚(Columbia)大学开授科学和现代语的科目[1]。在这种风尚下,1828年耶鲁大学发表了著名的“耶鲁报告”(TheYaleReportof1828),以维护古典博雅学科,拒绝实用性、技术性科目。其强调大学的目的,在于提供心灵的训练和教养,耶鲁大学不应该像其他许多大学那样开授“广受欢迎和流行的”科目。这种博雅与实用之争在后来继续朝向了实用性方向发展,各界商业巨子如霍普金斯(JohnHopkins)、洛克菲勒(Rockefeller)、卡耐基(Carnegie)、杜克(Duke)等纷纷捐资设立大学,开展更加实用性的、工商技能性的教育。新兴的一些私立大学也深受这种实用主义风潮之影响,将造就工业社会中有用的人作为目的,以职业技术的教育和自然科学的研究为主。这些大学认为,应该培养美国所需的各行各业的人才,而不应孤芳自赏。芝加哥大学第一任校长哈珀(Harper)就将教学、研究和服务三种功能结合起来,作为该校的目的和宗旨。1904年的威斯康星大学的范海斯(CharlesVanHise)校长,将服务社会之功能发挥到极致,史称“WisconsinIdea”。然而,这样的趋向依然遭到了一些大学的抵制。加之实用、技术之教育目的所生产的后果同样令人嘘唏,为博雅还是为实用之争持久不断、相持不下。

(2)自由选课与共同必修之争受德国柏林大学“自由研究”之理念的影响,以及美国开发西部与发展工业的要求,在1820~1850年美国大学普遍开始了自由开课和选课的制度,如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强调其设校宗旨是“任何人都可以来学,任何科目都可以开授”(teachinganyperson……any study)。以古典文科科目为主的大学课程旋即备受冲击和质疑。哈佛大学的埃利奥特(Eliot)校长在其1869年就职演说中就说:“本大学认为文学与科学之间并无真正的敌对不容……我们可以同时拥有这些科目,而且开设得最好”,“每个学生应该自己安排选择自己的科目”,“学生不可能统一和一致的”[1]。课程应多样化,并且应该废除必修科目。哈佛大学便首创了选课制度(FreeElectives),认为只有经由自由和尊重,才能达到真理。在埃利奥特校长主校期间,选修之风充满哈佛。“1872年大四学生不再有必修科目,1879年大三废除必修科目,1884年大二废除必修科目。”[2]其后,许多大学纷纷效法,“1870年至1910年,美国大学盛行自由选修,并且没有任何限制”[1]。然而,这种自由选修有诸多弊端:一是学生所学欠缺系统,零乱杂漫;二是过度集中于某一领域,褊狭窄化;三是没有全体学生的共同必修,难以形成共同文化。于是,接任埃利奥特任哈佛校长的洛威尔(Lowell),便对自由选修进行改革,推行主修制度(Concentration),要求学生毕业最低限的16门课中,必须有6门是主修某一门类或领域,科系(Department)因而在哈佛产生。其他4门则必须在文学、自然科学、历史和数学四个分类中各选一科;另外6门自由选修。此即科系主修和分类必修。此外,为了让学生能够得到一种通识教育,许多大学还增加了概览性科目(thesurveycourse),重点在于使学生对不同科目有一种广泛的初步的认识。“这种概论介绍性的科目,在各大学中相当盛行。”[1]

在科系分类主修和分类必修,以及概览性教育盛行时,坚持古典传统的教育家则提出了反对。他们认为大学不应分细致的科系和开设概览性而欠缺实质性内容的课程。一则造成科系之争与科系鸿沟;二则由于知之甚浅,或知之无用。因为,理智、知识不是代表浅尝辄止的“普通了解”或“概览”,而是代表通达和融通,是为了进行更进一步的讨论、交流、反思,以期获得理智的成长。概貌性的了解阻碍了学生理智的成长和真知的获得。有鉴于此,赫钦斯、巴尔(S.Barr)、阿德勒(M.Adler)等人在其所在大学对此进行了改革。

博雅与实用、必修与选修、继承与创新、人文与科技等之争还在继续,但显然大学教育和改革的天平已经朝向了实用、科技、自由选修一方倾斜。这引起了诸多学人和社会有识之士的忧思,“时髦举措”被誉为“大学没落的加速器”。面对传统博雅教育理念的节节败退,以及现代大学改革的汹汹来势,赫钦斯提出了自己对于大学理念的反思与构建。

2.批评与反思:美国大学理念与现实之诊断

“这是一本关于美国教育危机的书。”[3]“乌托邦”一词,原本就意味着对现实运行法则和理念的批判。尽管赫钦斯承认美国教育表现得相当出色,但他说它正面临着危机。该书正是按照这些危机来安排其全部的章节,这些危机主要表现为:

(1)工业化赫钦斯并未否认工业化带给大学之利,但是他重视的是,工业化带给人们生活方式和思想信仰的“悄无声息的改变”。在赫钦斯看来,我们需要问询:工业化如何才能给教育带来福音?教育如何才不沦为工业化中的一个机器?或者大学如何才能在工业化中不迷失自我?工业化给教育带来的副作用是什么?

在赫氏看来,工业化至少有以下之弊:

一是生命的消费主义。工业化提供的闲暇并没有带来人们对博雅教育的追求,相反他们会将生命消费在那些泡沫剧、低俗歌舞剧、酗酒和大众传媒之上,将自己的心智退化到次于人类状态(submanstation)的可能中[3]。“没有教养的悠闲生活是堕落的,也是危险的。”[4]一个致力于工业化和训练谋生技能的教育,是不大会关心谋生之外的事情的。

二是个人的“机器的零部件化”。工业化透过“去人性化”的工作改变了生活的形态,生产线的工人简直就变成了机械的一部分,人反而不如古代的农夫和工匠[3]。

三是物质主义的生活压力。汲汲营求物质的享受而会使人性贪婪,阻隔了精神的追求。“一股庞大的压力迫使人们追求成功,而这样的成功通常意味着金钱、权力以及名声。相反地,没有任何有效的压力促使人们追求道德、智识、审美观以及心灵成长。”[3]

四是道德的堕落。人们将非人性的东西圆说为人性之本质,经济理性化因而无法得到应有的限制。尽管我们的商店橱窗上还贴着“诚实是上策”(Honesty isthebestpolicy,becauseitpays),然而,这种解释说明道德已经离开了本意,而由经济取代了[5]。

五是职业化大学教育的兴起。它改变了大学目的:在于谋生和发展职业,而不在于获取智慧。在赫钦斯看来,教育不仅在培养职业技能方面无益,而且简直无效。“明明没有工作机会,却想借职业训练,使人具备能力以从事那些工作。事实上近乎幻想。”[3]社会的繁荣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就业,而是产生了诸多代替人的行为,即“不就业的发展”。

六是科学主义研究的崇拜。一则使得某些研究变得毫无重要;二则甚至否认影响人类心智的伟大事物;三则带动了其他领域的东施效颦。“得出琐碎不重要的结果,研究变得毫无深度。”[3]

大学必须有所用处,每个人都要去赚钱、工作。但问题在于:这些需求为何?个人与社会的真正发展为何?而教育又能满足于其中哪些需求?仅仅驻足于发展工业和GDP之要求,我们便颠倒了手段与目的之秩序。赫钦斯要像他的前辈一样发问:仅仅作为一种工具或赚钱营生的教育是否足够?它是否能够培养成一个受教育的心灵?

(2)专门化专门化代表着当代大学科系发展与科学研究之趋向。然而,专门化需要被反思。现实是:专业化过度与专业化不足,即学科的强势与教育的无知并存。专业化之弊在赫氏看来主要表现为:

一是科系鸿沟,无法进行共同思考。我们所受的训练及工作将我们割裂,所持原则与基本想法极为不同,以致各行其是,而不能交会。实际上,这些不同的细小的学科往往唯我独尊,闭门造车,产生了诸多的学科偏见和知识上的傲慢。赫钦斯在其另一本伟著《学习社会》中亦写道:“现代大学的危险更甚,因为专门化使大学教授远离大学的讨论,把自己专门领域当成私产。如雅斯贝尔斯所说:教授们就像在贝纳勒斯(Benares)圣园棕榈树上的猴子,各自蹲踞在一棵树上,看起来似乎非常平和,且各不相扰,但是,若有一只猴子想爬到另一棵树上时,立刻就会受到猴子的攻击。”[6]赫钦斯揶揄:在今天的大学里,人们能够共同交流的似乎只有足球与其他课外活动了[7]。

二是专门化使得人文科学黯然失色。一方面,我们对外部自然了解得非常细致,却对我们自身毫无认识。大学缺少,或者说已经无需一种精深的自我知识。另一方面,人文学科由于无法专门化、精细化而受到排挤。专门化重新定义了“科学”,将“专门化的程度”用来评定科学。这表示我们理解通则知识的方法和能力不再受到重视,传统的人文科学如历史、文学、哲学、艺术等相形失色。“对科学至关重要的专门主义从而损害了通则研究途径的可靠度,影响历史、哲学、美术和其他学科,甚至连科学本身都受到影响。”[3]事实上,愈趋细小的专门化正使人文学者的精神委顿、知识褊狭,无法对我们人生与社会产生作用。

三是学科庞杂繁琐。首先,众多的科目造成课程的碎屑化。学科数量的多寡成了评判一所大学课程体系的好坏尺度。杂多的科目冲突了学生对那些主要科目(CoreCurriculum)的研读,这不但使学习习性无法养成,而且对学生智识的培养极为不利。其次,大学目标混乱不清。大学的目标是一种责任,它导引“大学应该做什么”,同时告诉大学“大学不应该做什么”。“额外的工作必然把大学搅得稀巴烂。”[3]然而,“美国大学开设足以吸引经费的科目,其结果为杂乱无章”[7]。最后,混淆了信息和知识的区别。大学开设了许多对于研究和智识发展无关的课程,而且似乎越多越好,如此“累积了各种琐碎主题的信息”,“不利于学生思考和获得真知”。因为“知识和信息是截然不同的。知识是经过反思以及思考的信息。出于思考的目的而收集信息,是一个大学成员的正当职权,但此建立在一项前提上:他持续思考其所收集的东西”[3]。对于学生而言,这些琐碎而杂乱的信息是一种负担,使他们疲于收集而荒于思考,特别是持续的思考。就算知道阿瑟王传说中所有地名的由来,知道邮政局局长的职责,这些都不足以证明由大学来做。赫钦斯认为,大学是对重要问题的思考,而许多课程完全是无关思考的。他借用利文斯顿(R. Livingstone)的话批评时世的大学风潮:“优良大学的表征,在于其拒绝考察之主题的数目多寡。”[3]

过于专门化的发展正在使大学成为一个科系的大杂烩,无法形成一个有所共识、有良好教养与有所思考的知识群体。借助专门化的危机,赫钦斯迫使我们思考大学应该如何发展一种基于人性和智识完善的课程,合理研究和合理专门化的限度是什么。

(3)哲学多样化大学是一个充满了哲学的群落。大学里有着不同的哲学思潮和哲学家。但更为重要的是,一所大学应该有正确的哲学思想的导引,而不是任由各种思潮泛滥。显然,在一个崇尚多元、自由的时代,“寻求健全的哲学导引大学”这一问题更为棘手。然而,这个问题恰恰不能回避,否则大学将迷失于流行的各种时髦观念之中,大学就岌岌可危了。在赫氏看来,这种哲学多样化的危机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即一方面哲学太少,另一方面哲学又太多。

一是非哲学化(unphilosophical)或反哲学化(antiphilosophical)趋向。大学里,一个数学系的高材生由于对哲学感兴趣,而令其系主任扼腕叹息;一个医科系的学生由于对哲学感兴趣而对其研究工作的基本前提进行质疑,这被誉为“奇异”或“疯狂”之举。在大学外,人们疯狂追求物质、科技和经济的繁荣,哲学被视为一种虚幻而无益的东西。反哲学化趋向实乃哲学自身的危机:首先是现代哲学越来越像一门专业,细小繁琐、佶屈聱牙,远离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故此无法为我们的生活提供更多的智慧。其次是现代哲学已经为怀疑主义、批评主义所累,这对于人们理性地追求共同理想不仅无益,甚至有害。再次是现代哲学自身对哲学的解构,当“哲学之死”成为一种启蒙与口号时,我们不能指望人们还信任哲学。赫氏说:“现代哲学无法解决日常生活问题,许多哲学思想更产生不良后果,而哲学家们又似乎没有共识,无怪乎目前局势变得越来越没有哲学或反哲学。”[3]

二是哲学的“多样性混乱”。赫钦斯说我们都走在“平行线”上。大学里表面上好像存在着诸多思想流派,但却妄自尊大,除了自娱自乐外,其研究可能无法帮助他人或引起他人兴趣。大学往往提出“自由多元”的理念,却不打算考虑“自由多元”为何。由于缺乏正确的导引,大学反而成了各种未经努力思考的无聊的恶俗的滋生温床。在赫氏看来,“自由多元”简直就是“自由放纵”、“毫无顾忌”。教育之弊在于过度强调个人之差异,认可“怎么都行”。“无所不包”,搞大拼盘,“希望‘不仅普通而博雅、充分职业化,不仅要培养广博的公民和休闲生活,也要将这些目标做有意义的整合,以在每一阶段中符合学生的潜能’,这简直是全无主张的主张”[8]。

既然作为一种统摄性的学科——哲学亦如此,大学中世事显得模糊、无益、混乱,也就不足为奇了。显然,“唯有改正我们的哲学,我们才能正视教育”[8]。赫钦斯让我们思考,我们如何才可能使大学成为一个共同思考的共同体。

(4)政治与社会的同质化我们一直强调大学要为社会经济发展和国家政治服务,要成为国家和社会的代管机构。然而,大学致力于此,大学也就与政治与经济社会无所差别了。这便是赫氏所言的政治与社会的同质化:“大学所面临的最大危机和强大驱力。”[3]政治和社会的同质化意味着:

一是对大学传统的遗忘。大学从其诞生就享有自主和自治的权力。它们是一群有心学习和有心教书的人组成的独立群体,不接受任何政权的控制和逼迫,从而才可以埋首书堆。它们不贪财,如果某个财团妄图控制它们时,大学就会搬走。博隆纳大学就曾因为地主涨租金而搬走他处,最终地主代表声泪俱下地恳求它搬回。巴黎大学也曾多次以离去威胁,来阻止国王或大主教试图控制学校的作为。他们并不为政治和宗教负责,更不认为自己是后者的仆人。他们不以服务于社会来证明其存在的正当性,而是以对最重要问题的自由探讨为志业。正是由于这个传统,大学才享有盛誉。然而,现今的大学依附于某个财阀或政党团体,成为某些利益集团的拥护者。它们能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皆取决于财务考虑。在赫钦斯看来,美国自以为豪的大学创举实为“断大学之根”,使得大学成为贪财、庸俗的实利之地。

二是对大学之本质的忘却。大学丧失了自己的传统,完全服膺于当下的需求。所谓的“顺应潮流”在赫氏看来完全是可笑之举,因为它忘记了大学在适应社会时的“滞后性”。而且,为了满足于当下要求,大学造就了许多压力群体(pressuregroups)对大学的不良影响,最终使得大学不得不低头。这些压力群体将大学系统当做达成其欲望的工具,致使大学常常应接不暇,不断调适自己的行为,结果便是对大学本质的忘却。赫钦斯说,这样的调适完全以迎合与适应环境为其行为的正当性,不仅使大学受其害,而且使学生受其苦。一则将收集大量信息而非知识为其任务,二则将适应当下环境为其崇尚信条[7]。

三是对异端权利的排斥与对讨论的否弃。大学成为一个代管体系,宣扬着那些控制者的思想意识和利益诉求。管控者害怕不同的观念会损害团结,对一些重要的议题不去进行持久的讨论,甚至对于一些持不同见解的人采取孤立、排挤的做法。他们认为大学应该向族群灌输道德观念,使其成为一个为国家服务的公民,但却忘记了思考“何谓一个能善尽责的公民?”。这样的想法正在使大学成为一个“青年保姆会”而不是一个教育系统。大学作为学术自由和思想独立的中心,学术自由就意味着有不同思想,思想独立则意味着不同思想能得到保护和尊重。赫氏认为:“一所听不到不受欢迎的言论的大学,以及一所有可能会悄悄融合于政治和社会环境的大学不会善尽其责。”[3]“力量和进步并非仰赖政治与社会的同质化,而取决于不间断的个人判断以及独立思想与批判。”[3]“借由讨论能够获得真理”这个观点不仅适用于大学,更适用于政治和社会事务。赫钦斯批评了流行的“不去争议”和“争议性话题不争议”的观念。赫钦斯说这终将使大学和政治社会走向通往极权主义与灭亡的道路。

大学离不开争论和对一些重要论题的持久思考。从这个意义上看,一个不具争论的大学就称不上是大学。“如果说大学应是独立思想与批判的中心,则一所‘受欢迎’的大学与之相比,在措辞上可说是互相矛盾的。”[3]何去何从?“受欢迎”还是“自由与批判”?这是赫钦斯的疑问,也是大学的疑问。

3.面向未来:“乌托邦式”的大学构想

“乌托邦”一词也代表着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乌托邦的大学》表达了一种美好的大学构想。在赫钦斯看来,这种乌托邦式大学构想主要体现在:

(1)针对工业化之影响,大学应是一种心灵追求智慧之地首先,大学需要有正确处理工业化和大学之关系的能力与决心。大学必须正确地思考工业化的界限,将其放置在一个正确的位置,即工业化永远不能僭越于大学对智慧追求之上。其次,大学绝不能养成贪财的品性,以金钱来衡量成功。大学不是为了实现经济目的,而是为了提高人们精神的享受。大学的目的在赚钱之外。再次,大学必须限制科学化对人文科学和个人生活方式的副作用。个人的发展不是生活的科学化,不是成为零件,而是成就一个完整的人。最后,乌托邦大学是一种充满灵性的生活。它们也许不甚关注工业力量、军事实力、更长的寿命和无数的机械,但它们绝不会不去关注人们智识、审美和心灵的成长。正如纽曼所言,大学的目标在于发展心灵,在于运用知识以开启心灵[1]。

(2)面对专门化的贻误,大学应该以博雅教育为核心乌托邦大学始终要思考“何谓合理的专业化”、专门化的限度是什么”在乌托邦大学里,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服从于大学之目的,“一定要由教育机构的本质和目的来决定”[3]。乌托邦大学一定要专门化,但是要限制其危害。为此乌托邦大学应采取:

一是重思考知识,而非收集信息。大学必须将其荣耀授予那些努力思考最主要主题的人,而不是收集无足轻重的信息的人。以此把大学导引到对人性、自由和完整的思考上来。

二是珍视人文学科,而不成为科学主义的奴隶。科学不是知识的全部,如果没有人文科学知识的导引,科学也许会产生更大的恶。

三是为了拥有一个会思考的社群,彼此间必须相互理解。专门化不能走死胡同,大学人必须克服其研究的壁垒,学会敏锐地觉察到来自其他领域的启发。大学需要专家,但更需要专家的共同体。

四是开展对话,降低专门化的有害影响。首先是确保大学中的人获得博雅教育,其次是专门化必须和博雅教育一致。

五是确保核心课程的地位,以有无增进智识为课程开设之标准。依赫氏观念,那些所谓的毫无思想、又无思考的小丑课、“上树课”,便是一种高等教育大开倒车的行为。大学不是一个令人多才多艺的地方,更不是一个娱乐化、职业化、人云亦云的地方。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不能使自由人的身体、心灵、智慧有助于善的行使……此类科目,以获得工资为目的,未能给予心灵休闲,反使心灵趋向机械性的较低层次。其不适合于教育。”[9]

(3)哲学的多样化必须为形成一个良好的共同体服务 “乌托邦大学拥有不言自明的多样性。”[3]然而,多样性有时会走向相互背离、各自为政,“为了拥有一个大学体系甚至是教育体系,他们必须为哲学多样性之接受度的深度和广度做出一些限制”[3]。

一是大学必须以人的健全的价值为指引。这意味着大学必须以人为目的,思考“什么是人的幸福生活”、“什么是人性”等问题;要有对人的正确的观念,认为人是理性、道德和精神的存在,人的发展即是理性、道德和精神力量的完整发展。

二是限制实用主义、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在人的发展中的异化作用。

三是培养个人的批判力和判断力。唯有具有良好的批判性思维和敏锐的判断力,才不会为泛滥的信息所湮没。只有相互认真检审,才能达到正确的知识。

四是增加对话的管道。大学也许可以努力采取一些措施,使师生间、生生间和师师间进行有益的交流与对话。在赫钦斯看来,大学应该培养那些愿意讨论之人,而那些不和他人交流者、自以为全知者则不应为教师。

五是避免陷于相对主义、虚无主义之泥潭。大学不会追求所谓的“价值中立”。一个理想的大学,必须拥有一种对人性美好的共同信念,必须知道自己思考和相信什么。

(4)抵制同质化,保卫学术自由和思想独立 “我能够想得出大学最好的定义,就是独立思想的中心,大学可能有许多定义,但若不能成为独立思想的中心,大学就腐败了。”[8]乌托邦大学抵制政治与社会对大学同质化,并以此来获得大学之美誉。为此,乌托邦大学应采取:

一是恪守大学之职责,保留大学之统绪。对大学的理解不能离开历史,大学之概念深植于历史之中。乌托邦大学遵循中世纪大学的古老传统,是一个学者的行会,以追求真理与沟通心灵为圭臬。

二是鼓励坦诚而无惧地思考真理与人性。乌托邦人指望大学有道德勇气,澄清理智和提升精神,并以此来对混乱的社会状态带来一种清明。

三是尊重有着崇高与严肃追求的不同的思想观念。乌托邦大学不搞个人崇拜,简单的赞同会令人感到无聊。“只有一种大学会受到乌托邦人的普遍欢迎,即持续进行最热烈争论的大学。”[3]

《乌托邦的大学》表达了赫氏的大学理想:追求真理和培育人文,崇尚学术自由和批判,区分精炼的学识与杂乱的信息,来应对日趋蜕变的大学现实。

二、思考大学:找寻Idea

《乌托邦的大学》似乎是一首“怀旧挽歌”[10]。因为其中充满了对古典大学之黄金时代的向往,以及对现代大学之堕落的批判。在一个变革的时代,赫氏却要以“古”讽“今”,似乎是“大开历史之倒车”,这确实值得怀疑。但“可疑”却不代表应漠然视之、弃之。实际上,按照库恩(T.Kuhn)的理论,恰恰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最值得去思考,因为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常常不会随意犯我们普通人所认为的“傻事”。施特劳斯(L.Strauss)就提醒那些阅读古典著作的读者,一定要小心那些可疑的地方,那里或许隐藏着作者真实的教诲。斯宾诺莎(B.Spinoza)有句名言:不嘲笑、不悲伤,求理解。诚哉斯言,伟著有无穷的启示性,永远具有现代性[4]。因此,努力理解作者之“良苦用心”与“荒诞异举”,进入其所带给我们的问题及审视问题的视野,我们也许才能得到应有的教诲。

1.“怀旧”还是回溯

《乌托邦的大学》充满了古典气息,这就预示着我们必须从古典论域中寻找“怀旧”之义。在《会饮》中,古希腊人衡量一件事情好坏的标准是“老”与“年长”,人们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常常会询问老人。“好古而敏求之”,似乎愈老愈有智慧。这和中国古代对“老”的理解非常相近。“尊老”、“爱老”并非仅是出于对老人的尊敬,还是出于对智慧的尊重。“老人”或“年长者”距离事物的“原初”或“始源”最近。在古希腊人看来,“源头”、“始源”与正确相连。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中这样写道:“我们如果对任何事物,对政治或其他各问题,追溯其原始而明白其发生的端绪,我们就可获得最明朗的认识。”[9]如此,逐本溯源就成为追求事物本相的最重要的途径。在海德格尔(M.Heidegger)看来,只有回溯到事物之“源头”,我们才能得见事物之“本真”。“回到源头”已是哲学研究与思想创新的不二之法。

“怀旧”在古希腊人视域中实为一种回溯,一种对始源性的事物的观审。然而,这不是一种历史的观念,不是在历史中进行比较获得新知。事实上,在古希腊人那里,历史的观念并没有受到尊重,他们重视的哲学与伦理学。他们认为,历史无法提供给生活一种稳固的、确定不变的知识和实践原理,唯有哲学与伦理学才担此重任①。历史重视的是现实事实,而无法提供给人们一种超越现实的“理论”。“理论”是远远高于“现实”的。因此,回溯是一种追求理论的态度和方法,是出于对“始源性”、“本源性”的渴望。

以此观之,乌托邦的大学很难说是一种怀古、恋旧,而是对大学本源的探求。实际上,我们知道,单纯的怀古只是一种浪漫化的情愫,并不能引起有志之士的关注。开弓没有回头矢。和许多伟大的思想家一样,赫钦斯遵循了一种刨根问底的古老智慧而不是时髦地迎合世事。在这种回溯中,思寻的是大学的Idea,“而不是一个航向虚幻缥缈之想象的旅程”[3]。

2.何谓“Idea”

纽曼主教写过一本《TheIdeaofAUniversity》,雅斯贝斯也写过一本《TheIdeaofTheUniversity》。在他们看来,idea就是回答“什么是大学”。因为,这一问题是所有思考和行为的基础和原则。赫钦斯说:大学教育离不开这个问题,更重要的是,既不能将这个问题置于扭曲的科学之下,也不能将其视为无稽之谈[8]。无疑,赫钦斯不满意现代哲学对idea的解释。因为,正是在流行的现代哲学中,idea才变成了一个主观性的意识、个人性的观念,既没有受到人们的重视,又引起了众多的混乱。要将idea放在正确的哲学思考下,就要思考“何谓Idea?”,就要回溯。事实上,“希腊三哲”和阿奎那(T.Aquinas)等人的思想对赫钦斯影响甚大。

“Idea”与“Eidos”同为希腊语,可以互通互用,引入到拉丁语中为“forma”,义为“原生的”[11]。其对应于中文词为“形”、“型”、“本相”。汪子嵩先生说,“idea”这个词既没有“理”(规律)的意思,也没有“念”的意思,主要把它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东西[12]。陈康先生就坚持将“idea”译为“形”、“相”,认为旧译“观念”、“概念”以及今译“理念”或是谬误,或是不当②。具体而言,Idea主要表达了如下几层意思:

一是idea代表事物最本质的存在或客观实在。它是永恒的、单一的、普遍的,不会因为事物的外部形象而多变。具体的事物之所以成为某物,是因为它们“分有”事物的idea。在古希腊人的世界观里,相信在万事万物背后存在着一个永恒的本质,即为“真相”。

二是idea代表一种完整、完美状态。正因为它的完整、完美,是“范形”,所以它就值得人们效仿。这意味着,人们根据idea来评判不同行为的正确性。Idea是人们行为的稳固基础,美好的生活就是朝idea逼近。

三是idea是一种真正的知识。这意味着追寻“Idea”就是一种求真的态度和方式。结合第二点可以得出,美好的生活实为一种“求真”的生活。因为,只有在努力“求真”中,我们才不会被外表和表象所迷惑。显然,idea与“知识即美德”统一,知识保障着我们行为的正当性。

四是idea是不可见的,只有思想可以达到。Idea是思想的对象,感官于此无益。唯有通过理性沉思、哲学才能辨识和发现这种idea。这就意味着,我们非常容易被外表和感观经验所蒙蔽。赫钦斯明显同意这一看法,“根据形而上学去思考真理,我们将了解什么是基本的,什么是辅助的;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13]。

这里,Idea既是本体论的,它构成了事物最深刻的本原;又是知识论的,只有借助于哲学和理性沉思才能获得知识;也是价值论,它是我们行为正当性的尺度,促使我们按照事物的idea去理解和改善世界。找寻idea,也就意味着你必须进行idea式的思考,必须从本体论、知识论和价值论上对大学进行沉思。这确实是该书一直非常强调的“我们必须持久地、不断地思考的最重要的问题”,也是赫氏渴望我们和其展开对话的问题。在乌托邦大学里,首要关注的是“大学的性质是什么”、“我们关心的始终是目的的问题即大学为何”、“大学不同于政治、企业和社会代管机构”等。大学的“专门化”在于大学必须成为一个独特的“专门机构”:按照大学的本相去思考和实践。“乌托邦大学重视的是追求真知,而不是信息或意见。”诸如此类的言说屡见于《乌托邦的大学》,皆预示着赫钦斯所做的是一种“本源性的”、哲学性的思考。“我坚信,大学需要解决的是思辨的问题。”[13]“乌托邦是寻求一种模范,一种范型,借由此而培养智慧的人。”[3]

在我们热衷于一些具体做法和细枝末节的世风中,赫钦斯促使我们对大学进行idea式的思考。如此,我们才能使手段服务于大学之本质,才能限制手段对于本质与目的的僭越。“不论工业化、专门化或哲学多样性都无法阻碍乌托邦人去了解这个世界以及自己本身。”[3]对idea的思考是长久的。它不需要我们完全认同赫钦斯的观点,但需要我们去认真对待赫钦斯所提出的问题。毕竟,大学的一个重要特质是独立的思考和批判。

3.为什么要找寻Idea

大学如何坚守自己的品性?如何面对职业化、实用化思潮的抨击?如前所述,哲学的多样化已经成为一种社会事实,众多的信息也会使人们不知所措。众人大都按照流行观念来行为,并要求大学;不同利益集团也根据自身利益改造大学。在适应各种要求的忙碌中,大学似乎“出力不讨好”。相反,人们对于大学的质疑和愤怒有增无减。“大学到底怎么了?”“大学已死!”这样的口号屡见报刊媒体之端。在赫钦斯看来,大学恰恰过多地做着大学之外的事情,反而忘记了自我认同。赫氏认为,只有寻求大学的idea,大学才能回到自身之中,做自己的事。和苏格拉底一样,追寻idea就是要大学“安其所份,司其所职”。

找寻idea,意味着必须追求一种共同的、普遍的客观价值。正是对共同的、普遍的客观价值的追寻,才使得大学成为一个能够互相沟通、发现真理的社群。赫氏认为,“Timelessnessistimely”(历万古而常新)。尽管不同时代的大学可能表现有所不同,但是,我们之所以称其为大学,就在于其分享了某些共有的、普遍的价值,在于它们都有大学的idea。大学不是顺应潮流的变色龙,而是人类某些普遍而永恒的价值的捍卫者。有了这样的价值,大学才能“以不变来应付万变或乱变”,坚持自身的品性,使自身行为有一个坚实的基础。赫氏说:“乌托邦大学的目标不在制造世界的混乱,而是予以匡正。”[3]“如果没有这些永恒不变的idea,去超越人的习俗与制度的荒诞多变,人类会失去确定真正价值的坚实基础,因而会使自己处于一种非道德的相对主义危险中。”[12]

找寻idea,意味着大学同时是一种拒绝和抵制,是为了精益求精和捍卫自身的抵制。如前所言,优良的大学之表征,在于其拒绝和抵制[3]。既然大学是一个批判和反思的中心、一个求真知的地方,它就必须思考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做。而且,重要的不是它什么都可以做,而是什么它绝不会做。找寻idea,就是对大学底线的要求与强调。如此,它才能自觉抵制与减少那些无聊的、无知的,甚至脑残的创举。

分析哲学家赫斯特(P.Hirst)的这段话是一个概括:“教育是审慎和目的性活动,指向发展个人,必然涉及价值。这些价值在哪里?内容是什么?要如何解释?它们时常反映社会中少数群体的利益,可能是宗教的、政治或功利主义的,总是需要公开辩论、详细批判和特别圆说。难道没有一个较为根本和更客观的理由来决定教育价值?最根本的基础是古希腊之后,深植在人观念中的知识型,因此要求基于有知识的意义和解释的教育,而不是学生的即需要求、社会的需求或政治家的癖好。确切地说,这个需求正是在古希腊发展七艺之后,介绍和追求知识型。这也正是纽曼和阿诺德(M.Arnold)于19世纪要求以教育来培养和发展人类心灵;也是古典实在论的马里坦(J.Maritain)和赫钦斯的需求。”[14]

赫钦斯表达了在大学及生活的混乱无序之中追求清晰本相的典型的古希腊哲学倾向。

三、大学人:乌托邦之精神的呼唤

如果仅仅是对现实大学之运行的批判、质疑和反思,那么这本书只是向所有批判主义、怀疑主义著作中多增加了一本。在一个盛行怀疑与批判的年代,赫钦斯的言论并不令人惊奇。有许多的批判和反思会比其更加犀利,以“乌托邦”为名是一种令人沮丧的表达。如果提供乌托邦式的解药,那么它似乎比病症更为糟糕。我们如何去理解这种脱离现实的乌托邦?这也许需要我们努力了解我们的现实。如同苏格拉底一样,进入到现实(洞穴)之中才能够更好地理解“理想国”(洞穴之外)。同样,在对现实的思考与审视中,我们才能更加清楚乌托邦的责任与教诲[15]。

1.绝望的年代与享乐的岁月

如同《乌托邦之死》中提到的那样,我们生活在一个悲观主义与纵情主义的年代。其实是两者的结合,它证实了我们正在对未来的、美好的生活失去勇气和信念[16]。“乌托邦”被人们视为一种可怕的梦魇,并遭到了诸多伟大思想家的强烈批判与普遍怀疑。思想家们把“乌托邦”与极权主义、权力管控和人性异化相连接,甚至等同起来。20世纪初叶的“意识形态的对抗”与纳粹暴行更是给乌托邦蒙上了疯狂的阴影,被誉为“知识分子的鸦片”。文学领域也涌现出了许多反乌托邦的小说,如赫胥黎(T.Huxley)的《美丽的新世界》、札米亚京(Y.Zamiyatin)的《我们》及奥威尔(G.Orwell)的《1984》等。政治和生活的现实都使人们确信:他们看到了太多的乌托邦的阴暗面,绝不能对一种“宏大叙事”抱有幻想。一下子,人们的热情理想、政治想象和美好希望都坠入冰窟。

与之相应,大量反乌托邦的思想和现实带来了生机的衰竭,产生了尼采所言的“最后的庸人”(the lastman),卢梭所指的“布尔乔亚”(bourgeoisie)。他们眼里只有利益,胆小,缺乏生活的激情,努力工作,以谋生与舒适为最大目标。于是,真正的问题就是理性生产与纵情消费。福山(F.Fukuyama)说:“为了获得社会认可而去奋斗,心甘情愿地为了一个纯粹抽象的目标而去冒生命危险,为了唤起冒险精神、勇气、想象力和理想主义而进行的广泛意识形态斗争,必将被经济的算计、无休无止地解决技术问题,对环境的关注以及对精细消费需求的满足所取代。”[16]“赚钱”、“工作”、“消费”成为了新的偶像,并渗透在大学的各个角落。这样我们看到,大学不是败走麦城,而是华丽转身。对于原来批判的,如今都变成了弘扬的;对于原来蔑视的,如今都变成了赞颂的;大学人独立的人格和批判精神,如今却被嗤之以鼻。更有甚者,大学里充斥了一些恶劣的犬儒主义者:一方面肤浅地批判物质主义、金钱享受,另一方面又努力地投其怀抱。同样,我们已经严重地误解了学术研究行为,将其视为一种工作和劳动,隶属于物质主义的统治。拉法格(P.Lafargue)在《懒惰的权利》一书中所提的观点似乎特别适用于现在的大学:忙碌控制了大学人,却每天在产生着令人沮丧的观念。“对工作的这种热爱(信仰)已经弥漫到了整个社会,残害并削弱着个体。”[16]我们“复兴了一种清教徒式的工作伦理”,却过着一种比他们更大胆的无节制的享乐生活。

大学的目标正不断地世俗,却也越来越稳固。然而,它没有了一种对世俗超越的勇气和决心,失却了对于构建一种“属于大学自身的生活”的信心。大学人闭目塞耳,“无法为自己想象一个与当今世界具有本质性不同,同时还要优越得多的世界”[16]。尽管不断有人在驳斥与嘲讽着这样的状况,但事实证明我们的决心和自信力正走向衰弱。我们仅仅是批驳、嘲讽、斥责而已,却又加重了悲伤的气息。

2.相对主义的神话与精神的虚无

相对主义俨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同时被戴上了“文化多元性”、“宽容”、“平等”和“开放”的炫目光环。乌托邦的式微,为相对主义的盛会让出了道路[16]。由于我们缺乏对普遍、永恒和真正价值的追求,我们才热情地为“怎么都行”、“数量胜于质量”、“不断地流变”与“多样化”摇旗呐喊,成千上万的这样的言论出现在数以百计的书报杂志上。在抛弃了对理想性和人格性教养或尽善尽美的追求之同时,以多元文化式的宽容表达了对现状的纵容和认可。我们失却了对超越idea的追求,才沉迷于现实的平庸之中。

相对主义崇尚多元化与个人主义价值,但却把个人主义和多元化、多样化等同于正确。如此,它便使得不同的价值和行为之间不可衡量,从而使我们失去了对现实和教育自身的思考。它拥护了对数量和多样化的爱好,以此阻碍了我们对价值混乱的反思。以“多即好”的观念不断地将各种东西塞入到大学之中,还盖之以“与时俱进”与“开放”的美名,却不管这些东西是否缺少教育精神的内涵。为学生提供了丰富多彩的课程,就像为人们提供了更多的商品一样,却不管提供给学生的内容是什么,是否有助于他们精神和心灵的成长。

相对主义使我们追求的价值成为一个随意性的、个人性的与主观性的东西。如此,不但使我们丧失了一直滋养我们成长的共同的、普遍的价值,而且使我们忘记了这些东西的重要价值。我们因此成了一个不断漂泊的精神,一个无根的幽灵,被各种偏见和时尚所俘获。我们越是根据这样的观念培植个人,“我们也就越难以成为社会的忠诚的一员”[17]。

相对主义抹平了价值好坏之间的差异,并将价值局限于人类学、地缘学和历史学的范围内。它蒸发了我们对永恒价值追求的信念,以及对更优秀文化追求的决心。相对主义认为每种文化和个人都有各自的价值,这确实没有错;但是,这不能成为反对“优劣”与“等级”的充分理据。苏格拉底、柏拉图、卢梭(J.Rousseau)、密尔(J.S.Mill)、托克维尔(A.Tocqueville)、阿诺德等伟大的思想家也非常尊重地缘性、时空性的文化和个人价值,但他们反对崇拜这些东西,并且仍然对这些范畴的后果和背景保持着警惕。我们将那些永恒的、普遍的价值与高贵的追求视为“等级主义”、“精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荼毒,拒绝之、鄙视之,也就为自己关上了走出自我与现状樊篱的大门,堵塞了我们对于自身批判的乌托邦冲动——它常常被视为一种心灵的需要。

没有了批判,阻塞了交流,这是走向心灵封闭与理智衰竭的表征。美国思想家布鲁姆(A.Bloom)在《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中深刻地剖析了相对主义导致大学精神虚无的根源,却被极其轻率地标签为“保守主义”。难怪乎,今天的大学到处充满了无聊而平庸的自我吹嘘:既愚昧又暴虐,然而同时又很强大。

教育如果和人的教养和理性成长有关,那么它就一定离不开决断、批判和判断,离不开选择。如果教育是一个“收纳箱”的话,如果教育无所不包的话,那么教育也就没有意义。将所有东西无差别地或者按照社会潮流要求的那样灌输给学生,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教育:一个不可避免的蒙昧主义!

3.大学人的“铁笼”与专业化的迷思

今天,大学人愈来愈满足于自己的专业圈子,将自己划归于某个专业领域内的人才、教授与学者,而这个专业领域也就意味着他们操着一套只有那些相关专家才能懂得的专业符号。专业化的程度以拒绝人数的多寡为标志,学科之间的鸿沟也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大,我们评价一个大学研究的价值似乎是有无人研究过。对专业领域“首创”、“优先发表”的强调使得大学人越来越开发出许多新的领域,也使得学科间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困难。学者们甚至将某些领域视为自己的“私有领地”或“专属”,设置障碍来限制其他人的介入。于是,在圈子外的徘徊不前,在圈子内的沾沾自喜。作为大学人,他们钻进了自己所编制的“铁笼”之中,似乎忘却了如何超越自己的局限,更不去问询这样的研究和行为是否有助于增进人类的智慧。大学人成了尼采所谓的“我们学者”(WirGelehrten):没有什么重要不重要之分,而只有时尚的翻新。其结果便是大批量的知识生产,但只不过徒然让人“知道越来越多的鸡毛蒜皮”。不但不能使人专注于持久的思考,而且养成了日益陷入“普遍的市侩主义和蔓延的媚俗主义”的恶风俗气。

米尔斯(C.W.Mills)说当代的专业化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技术性白痴”,他们缺乏对生活的乌托邦式的想象。他怒斥道:“难道我们的乌托邦主义不是我们力量的重要源泉吗?……至少,以我自己为例,是要故意体现出乌托邦的特征。人们需要……改变的,绝不是这样那样的细枝末节……而是制度的结构、政策的基础。”[16]专业化已经成为一种严格的规训,不但把我们的生活局限在某个细小的环节上,而且使我们往往用一种专业化的眼光和观念去打量事物。按照福科(M.Foucault)的理论,专业化所教给我们的不是所谓的知识,而是一种我们必须信奉的规范体系。这样的规范体系也许蒙蔽了我们的思想,但却一直被信奉。如此,对待任何美好事物,我们总是急不可待地将其撕成零星的碎片。施特劳斯说:“我们落到了这样的地位:在小事上理智而冷静,在面对大事时却像个疯子在赌博;我们零售的是精明,批发的是疯狂。”[17]专业化的迷思造就了我们的“鼠目寸光”,越来越无法获得一种整体性的知识。相反,它造成了我们智力的浪费和生活的风险。实际上,正是由于对整体性缺乏思考,我们人为地制造了许多危险。阿伦特(H.Arendt)说这是“平庸产生的恶”。

4.寻求超越:乌托邦精神的呼唤

一切都证明,乌托邦已经式微。尽管关于乌托邦的研究还在不断地进行,但一种乌托邦精神却已委顿。赫钦斯并没有制造一种具体的蓝图式的乌托邦大学,但他希望大学人能够有一种强烈的追求美好和保卫大学idea的乌托邦精神。“没有任何乌托邦人认为它完美,毕竟相信自己完美无缺并非明智之举。因此,乌托邦大学不会被用作狭隘的自我崇拜,而是用以针对人类的问题……提供尽可能清晰之见解。”[3]赫钦斯知晓,我们无法构建一个完美的现实的大学,它显然需要诸多必要的条件,甚至还有一些幸运,但我们需要坚守一种追求完美和本相的乌托邦精神,需要“心向往之”。乌托邦人懂得自己的界限,他们会犯错,但却在不断地上进,总是珍惜这个信念[3]。

赫氏使我们意识到乌托邦精神之于大学人及其大学的重要性。如果没有了任何对未来更加美好世界的爱与希望,我们又如何正确地前行?我们又用什么来支撑我们的大学精神。追求尽善尽美和超越一直是支撑大学的精神力量。离开了它,大学及其教育也就失去了意义。我们批判现状、寻求超越、回归大学的idea,因为正是这些点燃了一种乌托邦的激情。今天的大学在许多方面并不令人满意,甚至还令人失望。大学人存在的焦虑、迷茫和彷徨在这个时代空前地突出。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我们又如何安身立命?乌托邦精神常常成为我们克服厄运的法宝,不再盲目悲观,坚信大学的明天会更为美好。乌托邦的精神给予了我们存在的勇气。

以分析乌托邦的意识形态真相而出名的思想家曼海姆(KarlMannheim)在得出自己的结论时,却面临着生活的最大悖论:对乌托邦的否弃和批判可能带来的后果令他大为担忧。他说:“在将来,在一个从来没有新的东西、一切都已完成,而且每个时刻都是对过去的重复的世界上,可能存在这样一种状态:思想将完全没有各种意识形态和乌托邦成分。但是,从我们的世界上彻底消除超越现实的成分,又会把我们引向‘事实性问题’,而整个问题最终将意味着人类意志的衰退。乌托邦的消失导致了事物的一种停滞状态,人类自身在这种状态中仅仅成为了一个物。于是我们将面临可以想象的最大的自相矛盾的状态,即达到了理性支配存在的最高程度的人已没有任何理想,变成了不过是有冲动的生物而已。”[18]也许在他看来,即使乌托邦精神是心灵的鸦片,但我们还是需要这种鸦片。

乌托邦精神使我们清楚:在最重要的、终极性的问题上,我们不能听命于彻底的无知。否认大学的终极目的,这种做法等于大学的自杀。“University”一词与“Universal”有着必然的联系,它意味着人们对普遍性、永恒性事物的探询,即对真知的寻求。只有普遍性的、永恒性的东西才是真知,颠扑不破。事实上,当我们对大学进行批评、对现实予以抗议时,我们恰恰诉求的是一种普遍的权利、永恒性的东西。此外,当我们有了一种普遍的、永恒的追求和期待后,我们才能比现实主义更加充分地理解了现实。

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呢?

在这个被褫夺了期待的疲软的时代,乌托邦精神仍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必要。它唤起的不是监狱,而是关于人类休戚与共与幸福的理想。在乌托邦精神中,大学世界将变得具有更多的可能。实际上,那些追求乌托邦的思想家,他们常常并不是极权主义者、独裁主义者,相反他们是被迫害者,是极权主义和独裁主义的反对者。他们为了避免自己的局限,常常会严格地检审自己,限制自己的疯狂。正如赫钦斯所言,乌托邦生活方式的精髓,在于它是理性的[3]。但他同时教育我们,首先需要爱它、追求它、向往它。

四、本真性的坚守:大学人品性之再思

《乌托邦的大学》并没有教导我们疯狂,赫钦斯知道“教育永远是从属性的课题”[3]。它没有提供乌托邦大学的具体方案,也不要我们虚幻地不顾现实地去改造大学。《乌托邦的大学》教导我们去思考大学的本真性存在,坚守并热爱这种本真性的存在。尽管我们也许不能完全清楚地揭晓这种本真性存在,但当我们在努力追寻并热爱自己的这种追寻时,我们就已经进入了这种本真性的大学生活。显然,重心落在了作为大学人的我们身上。“在没有乌托邦人的情况下,拥有乌托邦大学是虚幻的。”我们该如何培养出乌托邦人?《乌托邦的大学》的启示在于开启我们对自身作为大学人的思考。

作为大学人,我们必须要有一种理性与希望的品性。基于理性,我们才能够批判现实,才能使自己的追求合乎理性,才能使我们保持一种清醒与审慎的意识。基于理性,我们才能理解“乌托邦,是一段漫长而痛苦的旅程,我们必须思考”。作为希望,我们必须拒绝相对主义、物质主义和技术主义的崇拜。有了希望,我们才不会在怀疑主义、批判主义的时髦理论下丧失信心,或陷于绝望。正如阿多诺在《最低限度的道德:来自被毁灭的生活的反思》中指出,我们必须想象这个世界“有一天会出现在弥赛亚的光明中”[16]。存有希望,我们才有了坚守,才有了真正的、历经考验的对美好大学未来的爱。

注释:

① 用历史学、人类学取代哲学、伦理学是现代性的事情。将历史视为一个聪明人的必要之学,正是马基雅维利、培根、霍布斯的教育的核心。关于历史取代哲学成为教育之基础,参见曹永国.自我与现代性的教育危机[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

② 事实上,关于Idea的翻译,坚持译为“相”或“形”的哲学家很多,他们大都认为译为“理念”一词不可理解,更不能抓住其实质。陈康先生就曾就“相”做过较为详细的探索,台湾学者彭文林也坚持“相”论。详见陈康.论希腊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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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M].黎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中图分类号:G4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124(2015)01-0034-11

收稿日期:2014-10-29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教育学一般课题[BIA130077]

作者简介:曹永国,苏州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博士。

Holding Nostalgia or Keeping Authenticity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University of Utopia

CAO Yong-guo
(College of Education,Soochow University,Suzhou,Jiangsu 215123,China)

Abstract:Basing on rational thoughts,the book of the University of Utopia has critiqued such ideas and practices of industrialization,specialization,philosophical multiplies,social homogenization which are current at universities. Such ideas and practices produced very bad results. In this book,R. Hutchins suggested an ideal of Utopia on a University deliberatively. But this is not the purpose of him. The book is based on a spirit of Ancient Greece Philosophers including Socrates,Plato and Aristotle that is in pursuit of truth. Although using the name of Utopia,but the author wants to encourage us thinking over the university with a strong hope. In this way,we fulfill self-reflection and self-promotion. The book relights the passion that make us think about ourselves and stick our unique characters.

Key words:R. Hutchins;university’s virtues;Idea;Utopia;h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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