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湘西世界中对亲情的诠释——由《菜园》到《王嫂》
于晓君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240)
摘要:沈从文以其塑造的明净空灵、田园牧歌式的湘西世界而闻名,亲情是构筑这一理想国的主要情感支柱,同是表现母爱的两部作品《菜园》与《王嫂》,其同质性体现在:人物设置简单、在情感上体现尊重生命,探究生活原生态。异质性体现在:全知视角与受限视角;诗性与非诗性;死亡悲剧模式与等待悲剧模式。试比较这两部作品,透过沈从文在小说创作上艺术技巧的探索,来体会沈从文对母亲深深的爱及愧疚。
关键词:湘西世界;亲情;悲剧;艺术技巧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743(2015)01-0101-03
Abstract:Shen Congwen’s Xiangxi world is famous for its bright and clean emptyspirit.Affection is the major emotional support.Garden and Woman named Wang arehis two works with the same characteristics:simple character set,respect for life in emotion,and exploration of original ecology of life.Heterogeneity is reflected in:the omniscient point of view and the limited perspective;poetic and non poetic;tragic mode of death and waiting for the tragic mode.Comparing the two works,the article explores the artistic skills in Shen Congwen’s novel creation to understand his deep love and guilt for his mother.
收稿日期:2014-11-30
作者简介:于晓君,1988年生,女,山东烟台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nterpretation of Affection in Shen Congwen’s Xiangxi World
YU Xiao-jun
(SchoolofHumanities,ShanghaiJiaotongUniversity,Shanghai200240 )
Key words:Xiangxi world;affection;tragedy;artistic skills
沈从文以其塑造的明净空灵、田园牧歌式的湘西世界而闻名,民风淳朴如世外桃源,让人流连忘返。除了爱情,亲情是构筑这一理想国的主要情感支柱,《菜园》和《王嫂》就是以战争下的母亲为主要表现对象来进行创作的,试比较这两篇小说来探究其对亲情的诠释。
一、《菜园》与《王嫂》亲情诠释的同质性
两部作品讲述的都是母亲与子女在战争下相依为命、艰难生存的故事。《菜园》讲述了玉家菜园的主人玉太太与儿子少琛之间的平淡生活,却因儿子想去北京求学而被打破。三年之后,母亲满心欢喜地迎来了儿子和儿媳妇,他们却被认为是共产党抓走,沉尸教堂一隅。母亲失去了儿子,孤单沉默地度过了三年之后,觉得生命已毫无意义,用一根丝绦结束了生命[1]。《王嫂》讲述的是在大户人家帮工的王嫂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女儿生产后因喝冷水死去,只剩下一个儿子相依为命。战争仍在继续,每天都会死人。儿子在一次日军轰炸中差点死去,淡定的母亲不淡定了,晚上偷偷自己难过,但是在人前仍然微笑着。两部作品主要讲述的都是母亲与儿子之间的故事。儿子目光往往长远,渴望为战争做出点贡献,似乎没有考虑过多的生死。而母亲似乎很狭隘,没有家国意识,心中只有儿子,但是这又是最真实的情感。儿子是自己的生命的延续,在战争面前她们可以淡定自若,但是在关乎儿子生命时却是无比惶恐。
母亲与儿子之间的故事很简单,无非是生活中琐碎的小事。即使是写战争,也是以间接的方式、比较缓和的语言来讲述。故事中的母亲只是大多数母亲中最平凡的两位,没有保家卫国的思想上的高度觉悟,也没有女强人似的高瞻远瞩的魄力,只是在战争下过着最平凡的生活,有着最平凡的愿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却透着难以实现的悲凉。可以看出在构成作品的人物设置极其简单:一个母亲、一个儿子、从旁观者的视角来评价他们的一个声音,叙事线索简单,但是作品传达出的情感却并不简单。沿主要线索叙事,避开其他线索的干扰,清晰明了,更有利于情感的升华,突出母亲对子女的爱。
战争并没有使人丧失理性,人性的光辉仍然散发。虽然母亲并不关心国家的安危,但是母亲是善良的母亲。《菜园》中通过少年来侧面反衬母亲:少年不因为认识了字就不工作,不因为有钱就增加骄傲,平等对待每一个人,把诚实看作是人生美德。而这些品行和趣味全来自于母亲的陶冶。直接表现母亲的美德:母亲帮助自己菜园的两名工人娶了亲;在自杀之前将剩余的家产全部分给了工人。作品塑造了一个有情世界——菜园,母亲在这里宣扬了人人平等、相互尊重、和谐的人性观。母亲的形象也因此而更加丰满。《王嫂》中更是描绘了一个善良、尽职尽责、总是笑呵呵的一个人。在主人家做事热心、护主,“为人性情忠诚而快乐,爱清洁,又惜物不浪费,所以在一家中极得力,受一家重视”。表现母亲最朴实、纯真的人性。同时,对于动物而言也极有威信,“家里有鸡、狗、猫,这些生物在家中各有一个地位,在王嫂的照看下和谐相处”。表现了一个尊重生命的母亲。
沈从文塑造的和谐世界却因为战争被打破。《菜园》创作于1929年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王嫂》创作于1940年的抗日战争时期。战争对人的尊严进行践踏,《菜园》中的儿子与儿媳惨遭杀害,沉尸教堂一隅。《王嫂》中通过儿子的讲述:“飞机来了,丢下十二个炸弹,三个燃烧弹,房子烧了,倒了,我前前后后是人手人脚,有三匹马也炸个粉碎……”作为和谐世界的维护者——母亲,与战争对人的摧残形成强烈对比,人情世故面前的强者只能成为战争下的弱者。悲剧发生在这些最善良、最无辜的人身上,至善至美的东西被摧毁,将生命的脆弱展现的淋漓尽致,字里行间透着凄凉。
1931年沈从文在《论中国创作小说》中,提出了“沉默的悲剧”主张。他指出:“作品中没有眼泪也没有血,作者在自己所生活的一个平静世界里,看到的悲剧,是人生的琐碎的纠葛,是平凡现象中的动静,这悲剧不喊叫,不呻吟,却只是沉默。”
在《菜园》中,母亲在儿子死去后,昏倒数次,醒来后要继续处理儿子的后事,打理玉家菜园。三年后,觉得了无牵挂之后才用丝绦结束自己的生命。故事中的母亲并没有太多的话,即使在儿子死后,昏倒几次后,仍然继续生活。《王嫂》中女儿惨死后,短暂的伤痛后,她甚至并没有埋怨女儿婆家没有照顾好女儿,一句“命不好”便将悲痛减轻。母亲并不是狠心,在那个年代,战乱频发的年代,人只会想着让活着的人能够活得更久些,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哀痛死去的人。在阎连科的小说《日光流年》中表现得更为残忍。为了躲过荒年、为了让聪明健全的孩子能够活下来,司马笑笑带领男人们把家里的残疾孩子背到山谷里。残疾孩子被乌鸦啄死,一片狼藉,村民又利用孩子们的尸体吸引乌鸦来啄食,趁机打乌鸦吃[2]。显然,与阎连科的小说相比,沈从文的小说还是充满温情的。女儿被忽视体现了原生态中残酷的一面,也是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母亲在女儿死去之后还要开心的活着,因为儿子在身边,自己仍有希望。儿子成为母亲的全部,所以母亲才会对儿子在飞机轰炸中差点死去的事情表现的特别紧张,叮嘱儿子不要去当兵,毕竟战场上更是死伤多、生还的少。生命总是身不由己,总要为了一些承担而活着,这就是生命的重量,也是生命的原生态。
二、《菜园》与《王嫂》亲情诠释的异质性
《菜园》以旁观者的立场从全知全能的视角来切入,写玉家白菜的来源、旁人对玉家母子的态度、儿子和儿媳被杀害、母亲自缢身亡,写时局动荡,世事难料。以客观冷静的笔调来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作者与故事拉开距离,不需要情绪化的语言,读者自可体会到其中的真情、叹息人生难料[3]。
《王嫂》以第三人称王嫂的视角切入,故事以王嫂的所见及认知逐步展开。
女儿产后因喝冷水而死去是由女儿的婆婆转述的,而儿子遭遇日军轰炸差点命丧黄泉是由儿子转述的。小说是以王嫂为情感承受者,叙述者与王嫂为同一个人,能够感受到王嫂内心的喜与乐、悲与苦。
《菜园》是读者透过冷静叙事,自己判断;而《王嫂》是读者根据王嫂的情感发展变化去感受,因而情感更浓烈一些。无论是何种方式,故事的结局都是情感渲染最强烈的地方。《菜园》的结尾“到儿子生日那一天,天落大雪,想这样活下去日子已够了,春天同秋天不用再来了,把一点剩余家产全部分派给几个工人,忽然用一根丝绦套在颈子上,便缢死了”。《王嫂》的结尾:“她想起死去的女儿,死得太苦了,命可不好,有点伤心,躲在自己房中去哭了好一会,不曾吃晚饭。这件事一家人谁也不知道,因为她怕人知道要笑她,要问她,要安慰她。这一切她都不需要。”都将悲剧情调发展到了极致,展示了在世间最伟大的感情。
由全知视角向受限视角的转变,是沈从文在创作上的成功的尝试。《王嫂》中人物塑造更加丰满,传达的情感更加炽烈,更加贴近日常生活,读者能够从王嫂的位置出发来认知。
沈从文的田园牧歌式的风格在《菜园》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夏天薄暮,这个有教养又能自食其力的、富于林下风度的中年妇人,穿件白色细麻布旧式衣服,拿把蒲扇,朴素不华的在菜园外小溪边站立纳凉。”玉太太曾是满清贵族,虽已落难,但是言行举止仍然透着优雅。“两个人常常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听柳上晚蝉拖长了声音飞去,或者听溪水生硬。溪水绕菜园折向东去,水清见底,常有小虾小鱼,鱼小到除了看玩就无用处。那时节,鱼大致也在休息了。”颇有些田园牧歌的情调。“菜园”似乎成为与世隔绝的理想国。在作者的娓娓道来中充满着诗性和雅趣。
而《王嫂》则是描述一个下层妇女的生活,充斥着琐碎的事情,与锅碗瓢盆、鸡鸭狗打交道,被现实世界打磨得没了棱角,更别谈诗性。语言更加平易朴实,作品更贴近生活,生活简单却不乏温情。
《菜园》与《王嫂》是两种生活方式的典型,体现了两种生活态度。《菜园》更加细腻而富有诗性;而《王嫂》粗糙而不失生活气息。《菜园》中的母亲是存在于诗性王国中的母亲,虽然平时跟邻居、工人保持很好的关系,但是给人的感觉则是高高在上的、缥缈的。而《王嫂》中的母亲则是更贴近生活、不经雕饰的普普通通的一个母亲。
沈从文的悲剧意识来源于他的自身复杂的民间生活和痛苦的流浪经历[4]。他的悲剧意识渗透到他的小说创作中,形成一种独特的悲剧氛围,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剧情调,一种包含作者情感的悲悯感,是作者对人的命运和生命的关怀。《菜园》和《王嫂》便是透着悲悯感的作品,并且分别代表了沈从文悲剧创作的两种模式:“等待”与“死亡”。“等待”则意味着不可知,不可知的东西仿佛更让人焦虑不安。“等待”无形中给生活蒙上了一层不稳定的因子,躁动不安,给人增加了压力,如《王嫂》结局是等待模式,战争是无情的,每天都会有人死去,即使是不参军,不外出,也不能说是绝对的平安。因而王嫂微笑的掩盖下有着更多的焦虑和担忧。王嫂对自己的生命是淡然的,但是对儿子却做不到淡定,只能自己悄悄的承受压力:“躲在自己房中哭了好一会,不曾吃晚饭。”
《菜园》中的结局显然是死亡模式的。平淡的诉说。读者以为这位优雅的玉太太会这样继续生活下去,但是结尾她却用丝绦结束自己的生命,事情没有按照读者的期待视野发展,而是陡然直下,让人不禁心头一惊。母亲的死没有用太多文字来讲述,只是写道:“忽然用一根丝绦套在颈子上,便缢死了。”简短的两句话,没有过多的渲染死亡的恐怖、母亲的悲惨。作者只是用一种客观冷静、甚至有点冷淡的语气来讲述的。这里蕴含着沈从文的一种宗教观: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似乎又是一种解脱,又将进入下一个轮回[4]。所以,对于母亲而言,死亡是斩断痛苦的一种途径。在身边已无亲人,留在人世只能徒增烦恼,这时死成为解脱。由此可见,虽然“等待模式”和“死亡模式”两种悲剧模式都体现了沈从文浓郁的悲剧意识,体现了对生命和人生的思考,悲情的阐释了母爱的伟大,流露出作者对母亲的由衷的赞美。但是从两种模式对悲剧的表现力度上来看,“死亡模式”反而是对悲情的消减。就如同痛恨一个人,杀掉他是最愚蠢的做法,而很多人会选择对他进行心灵和肉体的反复折磨。而“等待模式”正是后者,悲剧意味则更浓一些。
综上所述,《菜园》和《王嫂》中对亲情的诠释有同质性也有异质性,蕴含着沈从文在小说创作上艺术技巧的探索和尝试,我们从中读到的是母亲对孩子的期望和无止的爱。结合沈从文的生长和生活经历可知,小说饱含着沈从文对母亲深深的爱和愧疚。没有这种情感体验,无法创作出如此感人泣下的短篇小说。
参考文献:
[1]沈从文.沈从全集[M].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2]阎连科.日光流年[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3]凌宇.沈从文小说的倾向性和艺术特色[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3):141-145.
[4]章绍嗣.人性之美的张扬和民族品德的重造——论沈从文的“湘西小说”[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6):93-97.
[5]周惠梅.美的践踏 梦的摧灭——读沈从文小说《菜园》[J].山东文学,2008(6):83-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