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菲利普·普尔曼童话小说《发条钟》的叙事美学

2015-03-28 08:48:54
关键词:卡曼发条卡尔

李 笑 蕊

(河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论菲利普·普尔曼童话小说《发条钟》的叙事美学

李 笑 蕊

(河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童话小说是当代英国小说写作中的一个重要面向,菲利普·普尔曼的《发条钟》是其中一个比较典型的文本,它围绕着人性问题的讲述,在叙事上形成了独特的美学追求。其一,故事的讲述由多个叙述者完成,在不同的讲述之间形成了叙事分层,其间有的平滑过渡,有的突然跳跃,还有的则跨越层级。其二,文本的主叙事者表现出了与隐含作者相近的观念和价值立场,它的讲述脉络清晰,节奏缓急得当,分层多样而有条理,它们一起构成了文本的可靠性叙事。其三,文本的主叙述者在叙事上同时具有不可靠性,比如,它讲述的一些事件前后矛盾、不符合逻辑;另外,关于一些事件的评价则具有过于主观化的倾向。这些充满悖论的叙事,为这本小说增添了不朽的艺术魅力。

《发条钟》;叙事分层;可靠叙事;不可靠叙事

童话小说是当代英国小说写作中的一个重要面向,它起源于19世纪中期,是当时的作家们在敏感到了工业文明的各种弊端后,“以抵抗精神危机”[1]的文学表达,与现代主义文学的发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进入当代之后,这一写作面向依然保持着强劲的发展态势,菲利普·普尔曼(Philip Pullman, 1946-)的《发条钟》便是其中最具代表的篇什之一。文本的篇幅虽然不长,却比较深刻地探讨了人性这一在西方文学史上并不陌生的问题。在卡曼尼兹博士的面前,无论是奥图亲王,还是小说家弗瑞兹,抑或是钟表学徒卡尔,都一览无余地展现出了他们丑陋的人性。但更关键的是,作者不是在抽象且枯燥地给他的读者讲述这个形而上的哲学命题,而是将其放在一个类似童话般的故事中,以其独具魅力的叙事技巧,向读者娓娓道来。

叙事者是叙事作品的重要元素,赵毅衡曾说:“叙述文本的任何一个部分,都是叙述者加工后的产物。”[2]26尤其当叙事作品中的叙事者不止一个的时候,他们的重要性就会更加明显,一方面,他们会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而分工不同,进而他们所加工的故事也不相同,另一方面,他们的分工并非像广场上的人群一样彼此毫无相关,而是在一个有着等级次序结构里的分工合作,从而形成了一个既杂乱却又和谐的叙事分层。关于这一点,赵毅衡认为:“一部作品可以有一个到几个叙述层次,如果我们在这一系列的叙述层次中确定一个主叙述层次,那么,向这个主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的,可以称为超叙述层次,由主叙述提供叙述者的就是次叙述层次。”[2]63

《发条钟》的叙事美学特征首先就表现在它在叙事分层方面的自觉追求上。文本讲述的是发生在德国小镇一家酒馆里的故事,这是文本最基本的叙事框架,在这个框架之内,随着转述人的出现,叙事不断地分层,他们彼此交错,但是却有条不紊。譬如,在文本的第一部分,叙事者讲述在某一个冬天的傍晚,小镇上的居民在白马酒店小聚,当他将一些主要的人物如钟表匠林格梅先生和他的学徒卡尔,小说家弗瑞兹介绍完毕之后,便在人们的盛邀下,将叙事的责任交给了小说家弗瑞兹,文本的叙事也由此开始了第一次分层。接下来,弗瑞兹开始为读者讲述奥图亲王带着他的儿子佛罗恩去打猎,最终却被刺死的故事,这个充满了神秘,又带有一点哥特式色彩的王室秘闻,在弗瑞兹充满激情的演讲下,牢牢地把握住了读者的神经,“酒店里静得不得了,在场每一位酒客莫不是死了一样定定坐着,纹丝不动,眼睛却瞪得老大,脸上的表情既紧张又兴奋”[3]22。如果说前面叙事者是文本的主叙述层的话,那么弗瑞兹的讲述则是次叙述层,他们之间的交替既轻松便捷,又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的不适。

当然,叙事分层的进行也不全然都是如此的平顺,有时候也会出现跳跃。譬如,弗瑞兹在讲到发条装置大师卡曼尼兹博士诡异的面貌时,主叙述者打断了他的演讲,随着酒店大门的缓缓打开,卡曼尼兹博士来到了现场,他意外的介入让弗瑞兹失去了对次叙述叙事进程的掌控,这灵异的事件不仅吓跑了在场的听众,也把叙述者吓得烧掉了故事手稿。赵毅衡认为:“像这样属于不同层次的人物进入另一层,从而使两个层次的叙述情节交织,这种情况,称作‘跨层’。”[2]76类似的跨层还有小王子佛罗恩,当奄奄一息的小王子走入酒店时,他只能哼唱最后一首曲子,但这曲子恰恰是能阻止让铁灵魂爵士杀人的那一句曲子,于是,佛罗恩与葛瑞蒂这两个不同叙述层次的人物走到了一起。卡曼尼兹博士、佛罗恩如此跨层地出现虽有怪诞美学的欲求,但更是为了服务小说主题的需要,如果说卡曼尼兹博士的跨层是为了暴露人们在人性上的弱点的话,那么,佛罗恩的跨层则是为了彰显人性的宽容与博爱。

在跳跃和跨层之外,还有超叙述层。文本是以页面脚注的方式来呈现的,其功能是对主叙述层的叙述行为进行第一人称的评论干预,这样做的益处有二:一是他不中断主叙述的叙述流,保证了主叙述层故事的完整性。二是他补充了叙事风格。超叙述层的叙述者成熟睿智、幽默风趣,点评总是出现在最合适的时候,或者为读者解释一些难懂的词汇,或者对故事中一些离奇的行为进行解释性评论,或者对插图做出点评,或者对事实进行必要的补充性评论,或者与受述者在道德判断上进行探讨,或者佯装与受述者一起对故事内容作出反应,等等。

其实,叙事分层表明每个叙述者都不能够完整地控制故事的叙事进程,他们都受制于自己身处的反身指涉系统,即便主叙述层的叙述者也是这样,作者曾坦承:“事实上,应该是一连串事件,环结相扣,一如时钟的内部结构;尽管每个人都看见其中一个环结,却没有人窥得全貌。”[3]7这样的叙事将现实生活与神话传说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既让文本的主题在一个更加宽阔的视域中得到了锤炼,又增强了故事的可读性,从而造成了一种亦假亦真、假中见真的美学效果。

不同层次的叙事者之所以能如此在不同的叙事层之间自由穿梭,主要得益于文本中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主要叙事者,他是一个可靠的叙事者。布斯曾说,叙事作品中的叙事者是否可靠,完全是看他与隐含作者的思想观念和价值立场是否一致。菲利普·普尔曼是一个对人性问题非常执着的当代作家,这种思考曾在他不同的文学作品中大量出现,成为其小说创作的中一个主要母体。他认为人类尽管已经进入到了现代社会,但是人类身上所具有的一些物欲性的特点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是,人类如何克服这些人性上的缺点,以达致灵魂上的救赎便成为他创作的主要构思,《发条钟》便是作者这一思想主题的展现。譬如小说中的钟表学徒卡尔是个并不睿智却又贪婪的人,在他之前,钟表匠林格梅的所有学徒都按时毕业了,可是他却一事无成,根本无法完成自己的学业,但问题还不止这些,当他看到小王子佛罗恩是一个精美的发条娃娃时,内心的贪婪瞬时控制他的全部思维。

卡尔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想法让他自己忍不住寒毛直竖。与其用铁灵魂爵士,何不将这尊娃娃放进大钟?这雕像更精致,比起一尊面无表情、动不动就要举剑威胁别人的武士,一个模样俊美、唱歌好听的小男孩肯定更受人欢迎。……他兴奋得全然失去了是非观念。教会、父母亲。兄弟姐妹、林格梅先生,所有曾经对他产生良好影响的人和事物,全都消失在黑暗中,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如果能那样利用铁灵魂爵士,财富和权力都将唾手可得。[3]71-73

从“他兴奋得全然失去了是非观念”到全然忘记了那些“曾经对他产生良好影响的人和事物”,一直到对“财富和权力都将唾手可得”的幻想和憧憬,卡尔在巨大利益的诱惑面前,转变得不可谓不快,尽管作者并没有再次将卡尔的转变进一步追问下去,但是却已经让读者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卡尔人性上的弱点。

主叙事者的价值立场显然与隐含作者的立场是一致的,为了表现这一人性主题,叙事者主要做好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工作:第一,他的讲述脉络很清晰。《发条钟》分为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叙事者将读者引入了故事的发生地点,然后由小说家弗瑞兹讲述奥图亲王的故事,伴随着卡曼尼兹博士的出现,第一部分结束。考虑到读者对奥图亲王的故事不甚了解,再加上弗瑞兹讲述的突然中断,于是主叙述者便从第二部分开始补叙奥图亲王的故事,这一方面是书接前回,接过弗瑞兹的工作,另一方面则是由此引出佛罗恩王子,让他参与到故事当中。第三部分是文本的高潮部分,围绕着佛罗恩王子,卡尔、弗瑞兹以及葛芮蒂表现出了不同的人性冲突,或者陷害、或者逃避、或者救援,叙述者让每个人的人性都在佛罗恩王子面前得到了尽情的展示。可以看出,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没有充分表达自己思想的机会,他们的出场与否完全根据主题的需要,此时,人物的功能远远小于主叙事者的功能,正如詹姆斯·费伦所说:“当叙事功能独立于人物功能运作时,叙述将是可靠的和权威的。”[4]83主叙述者正是以此确立了自己的权威性,从而很好地完成了服务主题的任务。第二,他的讲述节奏或急或缓,很有韵律。叙事者在讲述中并没有平均用力,他根据主题的需要来分配讲述的时间。譬如,作为一个完整的故事,第二部分占用的时间很长,也没有旁枝,这是因为在这个故事里他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佛罗恩小王子的身世问题,由于他几乎与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相关,所以非得将其中的前因后果讲清楚不可;二是奥图亲王的问题,由于他不可避免的死亡是故事演进中的主要环节,所以,叙述者就不得不在这时将他的灵魂提前向读者加以展示,以作为对人性主题的一次回应。相比之下,小说家弗瑞兹的演讲就很短,因为他的作用主要是作为故事的引子,所以,一旦当出现卡曼尼兹博士的字眼,叙事者马上就进行粗暴地干预,以保持故事行进的方向不发生偏斜。第三,他的讲述分层多样,很有条理。文本的叙事分层已如前文所述,关键是有条不紊。譬如在第三部分,不同层级叙事间的人物命运被放在了一起,如卡尔与铁灵魂爵士、佛罗恩王子与葛瑞蒂,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时空,但是却在为着同一个主题服务,最终,卡尔死在铁魂灵爵士剑下,葛瑞蒂和小王子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这样的叙事安排就像一套精妙的发条装置,精巧而又严密。

然而,在可靠性的叙事之外,叙事作品中还存在着大量的不可靠叙事,这主要是因为叙述者的可靠性并不纯粹,而是充满了杂质。正像有的学者所说:“对于一部成熟的现代小说来讲,其叙事者的可靠程度并不是贯彻始终的,如果那样的话,文本不仅会变得乏味,也会滋生出读者阅读的惰性,所以,现代小说中的叙述者往往具有双重性,他的讲述有时值得信任,有时则又令人怀疑,从而让文本在这既值得信任又令人怀疑的叙述中获得了一种叙事张力。”[5]《发条钟》的主叙述者虽然有着与隐含作者相近的价值立场,但是在具体的讲述中却携带着一些不可靠的信息,从而呈现出叙事的不可靠性,这正是《发条钟》的第三个叙事美学特征。

詹姆斯·费伦认为:“叙事者完成三个主要功能:报道人物和事件;读解人物和事件;从伦理上评价这些报道和读解。对这些报道、读解和评价,作者可以表示赞同,也可以背离。赞同则表示可靠叙述,背离则为不可靠叙述;同时,叙事者的不可靠既可体现为完全扭曲,也可体现为不完整。这样就有六种不可靠:错误报道/不完整报道;错误读解/不完整读解;错误评价/不完整评价。”[6]参照费伦的叙述,《发条钟》的不可靠叙事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关于事件的报道。文本中有一些事件是虚幻的,它们很难真的出现在现实生活场域。譬如,在第一部分,卡曼尼兹博士的出现便是一个不真实的事件。一方面卡曼尼兹博士是作者虚拟的人物,可能是作者对吉卜林《丛林故事》中巨蟒形象的借鉴和改造,但现实中却没有这样的人物;另一方面,卡曼尼兹博士是小说家弗瑞兹笔下的虚构的人物,他怎能穿越叙述的时空与卡尔、奥图亲王分别相见,并与他们亲切地交谈?或者吓跑了白马酒店里全部的顾客呢?从真实的角度看,关于卡曼尼兹博士的故事显然不是真实的。另外,关于佛罗恩王子,读者已经知道这是一个精美的发条娃娃,是卡曼尼兹博士的杰作,然而吊诡的是,玛莉波莎王妃至始至终都不知道王子真正的身份,可是卡尔却能一眼看穿,这岂不是最明显的矛盾之处。其次是关于事件的解读。白马酒店老板的女儿葛芮蒂不仅有着一颗善良的心,而且还有不畏艰险的品质,正是在她的舍命营救下,小王子才获得了新的生命,而这恰恰是奥图亲王夫妇所没能做到的,尤其是小说的结尾,当两个小孩一起出现在广场上时,一个充满了人性挚爱的美好画面也由此诞生了。显然,作者在葛芮蒂身上寄托了人性的希望,那个充满了人性挚爱的画面也正是作者内心中最理想的期冀所在,这样的画面与卡尔之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毫无疑问,它不是现实,它仅仅是作家关于人性乌托邦想象的文学表达。

于是,文本便在可靠叙事与不可靠叙事的交错中形成了一种叙述涡流,一方面,叙事者依靠其权威的叙事身份,通过对人性弱点的暴露和揭示,以及对人性善良的赞美和期冀,很好地实现了隐含作者的审美理想,同时也引导读者在这一悬念丛生的故事中领略到了人性的善恶。另一方面,叙事者的不可靠叙事则又让读者认识到了文本的虚构性质,进而自觉地从故事的悬念中走出来,将文本中的人性理想内化为自己现实中的生活伦理。《发条钟》带给读者艺术上的魅力或许正是如此。

[1]舒伟,丁素萍.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童话小说崛起的时代语境[J].外国文学评论,2009(4).

[2]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3]菲利普·普尔曼.发条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4]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83.

[5]李晓筝.历史讲述:可靠与不可靠——论《父亲和她们》中叙事者的悖反性格[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4).

[6]詹姆斯·费伦.叙事修辞阅读的若干原则——以爱伦·坡的《一桶阿蒙提拉多白葡萄酒》为例[J].叙事丛刊,2008(1).

The Narrative Aesthetics in Philip Pullman’s The Clockwork: Or All Wound Up

LI Xiao-rui

(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Fiction of fairy tales is an important genre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literary world. Philip Pullman’s The Clockwork: Or All Wound Up is a typical example of such genre. With a story that exposes human nature, it conveys unique aesthetic pursuit in its narration. Firstly, the narration is completed by several narrators. Each of their narrative forms one level of narration. Some levels of narration go forward smoothly with necessary transitions, some develop with sudden breaks and jumps, while others go across levels. Secondly,the main narrator in the text displays viewpoints and standpoints of value that are similar to those of the implied author. The narration follows clear sequence of thought, the narrative tempo is timely arranged and the stratification of narrative levels are well organized.All the above elements contribute to the reliability of narration. Thirdly, the main narrator of the text is at the same time unreliable.At times,the narrator relates events that are illogical and self-contradicted,and the comments on some events tend to be too objective.Thus,the narration of the text is full of paradoxes,which add to the unfailing charm of the novel.

The Clockwork;narrative levels;reliable narration;unreliable narration

2015-06-06

10.16366/j.cnki.1000-2359.2015.06.034

I106.4

A

1000-2359(2015)06-0167-04

李笑蕊(1977- ),女,河南洛阳人,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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