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寅春
(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在清代,随着中央政权进一步加强对西藏地方的管理,西藏与中原地区、与其他少数民族间的文化交流与融合愈加频繁和深入。在这种文化交流与融合的历史进程中,驻藏大臣发挥了重要的示范和引领作用,而和瑛则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和瑛(1741-1820),原名和宁,道光元年避宣宗讳改名和瑛,字润平,号太庵,姓额尔德特氏,蒙古镶黄旗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士,历任户部主事、太平府、颍州府知府、庐凤道观察、四川按察使、布政使。五十五年(1790)九月调任陕西布政使,五十七年三月刻印《西藏志》,五十八年十一月因“稍谙卫藏情行”〔1〕卷一四四〇而驰驿赴藏,协助和琳办事。五十九年三月抵达拉萨,约在嘉庆六年五月离藏,在西藏任帮办大臣、办事大臣长达八年之久。在藏期间,和瑛创作了大量描写西藏生活的诗歌以及疆域大赋《西藏赋》,参与编纂《卫藏通志》等,为汉藏文化交流融合作出了积极贡献。他促进藏族与其他文化交流融合的途径之一便是学习藏语,融裁藏语语汇入诗,扩展诗歌表现力。
其融汇藏语语汇入诗,主要分为通篇融入和偶尔融入两种情况。通篇融入以乾隆五十九年创作的《蛮讴行》为代表,原诗如下:
博穆女恨不生中原,世为墨赛百姓隶西番。阿叭父阿妈母尽老死,捞乌角角弟兄趋沙门。剩有密商单身年十五,早学锅庄踏地舞。胭脂粉黛通麻琼不见,拉萨佛地认通永远充役苦。苏银谁欢乐柳林湾,连臂叶通唱声关关。自寻擢卡夫索诺木造化,几迷妻坐就时开颜。上者确布富者饶塞藕金银,木的珍珠角鹿珊瑚缀囚首。萨通饮食丰盈褚巴衣服新,甲呛黄酒阿拉清酒不离口。次者买布贫者嫁农商,毕噶春动噶秋勤稞秧。闲时出玛街市售囊布氆氇,贡达晚樵汲无灯光。一朝擢卡夫还育密中国,亢罢房屋萧条谁悯恤。生儿携去塔戎布远方,陈各尼参昼夜泪如滭。忽听传呼朗仔辖管地方头目,安奔大人达洛今年修官衙。铲泥筑土莫共泽懒惰,鸠工火速董打来加。阿卓早晨胼胝落呢马日落,费尽涉磨气力萨糌粑食炒面。更番倘误端聂儿公干,章喀银钱亲交业尔把管事人。达楞今日无奈起蛮讴,相思苦楚端情交愁。播依番音那用吹令卜笛,咿唔敕勒动高楼。高楼索勒银钱赏,棕棕笑也越唱青云朗。来朝忙布多多买玛拉酥油,燃灯喇谷佛像前供养。祷祝来生多抢错叩头,男身宫脚保佑转中华。不然约古跟随河伯妇,乌拉差徭躲却随鱼虾。〔2〕
诗中小字为原作者标注的汉语意思。全诗共22韵44句308字,除“吚唔敕勒动高楼”“高楼索勒银钱赏”两句外,其余每句都有1-2个藏语语汇,字数多达125字,占总字数的三分之一强;使用藏语语汇达58次之多,去除“擢卡”1次重复,实际使用藏语语汇有57个。在一首诗歌中如此多的植入民族语汇,实属罕见。再如《嘉平月护送参赞海公统军赴藏四首》其一:“万里乌斯藏,千层拉萨招。班禅参妙喜,达赖脱尘嚣。叩额诸番控,雕题百貊朝。家家唐古特,别蚌属庭枭。”〔3〕卷一,p465在八句诗中,先后使用了乌斯藏、拉萨、招、班禅、达赖、唐古特、别蚌等七个民族语汇,使用频率比较高,也基本上属于通篇融入。当然,在和瑛诗歌中,通篇融入民族语汇的诗歌也并不是很多。
偶尔融入则是在整首诗中,并非句句融入,而只是在个别诗句中融入,这种情形也最为普遍。如《嘉平月护送参赞海公统军赴藏四首》其三:“青海诸番道,兼衣夏月过。冰天无汗马,雪峤有埋驼。地险达般岭,天通穆鲁河。噶达苏屹老,超蹀快如何。”〔3〕卷一,p465在八句诗中,诗人只融入了达般岭、穆鲁河、噶达苏屹等民族语汇。再如《七夕遣怀》其二:“布达拉前百丈碉,当年赞普渡银桥。”〔2〕在四句诗中融入了布达拉、赞普等两个藏语语汇。像这样只在个别诗句中融入藏语语汇,在和瑛诗集,尤其是在藏期间创作的诗歌中,可以说比比皆是。
在使用藏语语汇入诗的过程当中,由于名词使用最为方便,接触也最多,因此名词出现的频次也最高,动词等则只是偶尔使用。在名词中,使用最多的是地名,其他名物、职官名、人名等则要相对少一些。
使用地名入诗,如《宿头塘》:“阿喇柏桑西,喜宿头塘早。”阿喇柏桑,山名,在里塘西南三十里。《雪后度丹达山》:“丹达寒山暮,青灯古庙存。”丹达山即今西藏边坝县南夏贡拉山,为入藏第一险阻。《卫藏通志》载:“沙工拉山,一名丹达山,过丹达塘十五里,上山颇侧难行,俯临雪窖,西望峭壁摩空,中一小沟,蜿蜒而上,凛冽冰城,刺肌夺目,少有微风,断不可过。有丹达神庙,必虔诚祈祷,乃得平静。见寺庙门。鲁工拉山,与沙工拉相连,山势平衍,长百余里,冬春积雪不消,离拉里一日。”〔4〕卷三《札什城大阅番兵游色拉寺书事四十韵》:“迢迢扎什城,路转溪桥曲……色拉寺中来,佛阁行厨沃。”扎什城也作札什城,为清代在拉萨城南建造的兵营。色拉寺为藏传佛教格鲁派三大寺之一,坐落在西藏拉萨北郊色拉乌孜山南麓。明永乐十二年(1414),宗喀巴派弟子绛钦却杰释迦也失(1352-1435)代表其入京觐见明成祖。十三年,封释迦也失为“西天佛子大国师”。十七年释迦也失遵照宗喀巴意旨主持兴建了色拉寺。宣德九年(1434)该寺落成后,释迦也失再次入京觐见明宣宗,受封为“大慈法王”。色拉寺殿堂建筑宏伟,屡经扩建,由措钦大殿、结巴、麦巴、阿巴等三个“札仓”、30个康村组成。其全盛时期僧人定额为5500人,仅次于哲蚌寺。《夜抵僵里》:“万里客中客,初贪聂党程。”聂党在今西藏曲水县。
使用名物入诗,如《喜闻廓尔喀投诚大将军班师纪事》其六:“玛甲巢云岭,郎伽出日南。”玛甲,即玛卜甲,藏语孔雀名;郎伽即郎卜伽,藏语大象名。《东俄洛至卧龙石》:“绝顶矗鄂博,哈达纷垂旒。”鄂博即土堆,边界标志;哈达是藏族、蒙古族等少数民族交往应酬等活动中赠送对方、敬献神佛的长条丝巾。《大招掣胡图克图即事》:“古殿奔巴设,祥晨选佛开。”奔巴,藏语意为瓶子,这里指金瓶掣签时使用的金瓶。金瓶掣签是《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中规定的活佛转世灵童认定办法,也是中央政府对西藏宗教,特别是藏传佛教进行直接管理的具体体现。《夏日遣怀即事以少陵“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为韵五律十首》其六:“亵露不为羞,群酣阿拉酒。”阿拉,酒水类名,西藏的一种清酒。
使用职官名入诗,如《嘉平月护送参赞海公统军赴藏四首》:“班禅参妙喜,达赖脱尘嚣。”“失策凭垂仲,抛戈耻戴绷。”《夏日遣怀即事以少陵“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为韵五律十首》其四“牒巴庆弹冠,噶伦知束带。”《札什城大阅番兵游色拉寺书事四十韵》:“湩然击节鼓,戴琫先起肃……如琫甲琫流,各各腰弭箙。”垂仲即会占卜算卦的喇嘛。戴绷、如琫、甲琫都是藏军领兵头目,其中戴琫四品,管兵五百名;如琫五品,管兵二百五十名;甲琫六品,管兵一百二十五名。牒巴即总管一类的官职,噶伦即总办西藏行政事务的僧官。
使用人名入诗的如《出打箭炉》云:“宣使甲尔参,继绝本阿旺。”《东俄洛至卧龙石》:“敦多伽木嗟,红帽萨迦流。”
使用动词入诗,如:《辖载道上口占》:“步步阑干密,声声亚古抬。”和瑛自注“蛮语阑干密,看道也”;亚古抬即“用力曳纤”。〔3〕卷一,p465《蛮讴行》中,“连臂叶通声关关”句,“叶通”下自注“唱”;“鸠工火速董来加”句,“董”下注“打”;“费尽涉磨萨糌粑”句,“萨糌粑”下注“食炒面”;“越唱青云朗”句,“棕棕”下自注“笑也”;“祷祝来生多抢错”句,“抢错”下自注“叩头”;“男身宫脚转中华”句,“宫脚”下自注“保佑”;“不然约古河伯妇”句,“约古”下自注“跟随”。〔2〕
使用副词、形容词等,如《蛮讴行》中“上者确布饶塞藕……次者买布嫁农商”句,“确布”、“买布”下分别自注“富者”、“贫者”;“铲泥筑土莫共泽”句,“共泽”下自注“懒惰”;“来朝忙布买玛拉”句,“忙不”下自注“多多”。
藏语语汇无论是在字节、音韵、语意等方面都与汉语有很大不同,和瑛在诗歌创作中灵活使用音译的藏语语汇,准确地表达自己的诗意而又不妨碍读者阅读,这得益于他在使用语汇时的一些特殊的艺术手法和技术处理。
一是使用割裂的手法。割裂是汉语创作中经常使用到的一种修辞手法,是一种特殊的借代,往往把古书中的一句话、一个词组,或者一个名字,截取其中的一部分,用来表达整体的意思。这种修辞手法在骈文及诗词创作中运用尤其广泛,如陶渊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再喜见友于”句中“友于”代指兄弟〔5〕卷三,系割裂《尚书》“友于兄弟”一句〔6〕卷二;韩愈《符读书城南》“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中“居诸”代日月〔7〕卷九,系割裂《诗经·柏舟》“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句〔8〕卷二;白居易《答四皓庙》“君看齐鼎中,焦烂者郦其”中“郦其”即“郦食其”的割裂〔9〕卷二。和瑛在民族语汇入诗时,惯于使用割裂的修辞手法,以解决民族语汇字节过长的问题。如:《喜闻廓尔喀投诚大将军班师纪事》其一“无量浮屠国,岩疆震廓酋”句中,“廓”即“廓尔喀”的割裂;《重阳九咏·望江》“恒沙出阿耨”句中,“阿耨”即“阿耨达池”的割裂;《纪游行》“布达札什法门同”句中,“布达”和“札什”分别是“布达拉”、“札什伦布”的割裂;《喜闻廓尔喀投诚大将军班师纪事》其六“玛甲巢云岭,郎伽出日南”句中,“玛甲”和“郎伽”分别是“玛卜甲”、“郎卜伽”的割裂;《希斋司空奉命节制全川,将东归,为赋韵诗三十首,述事志别》其六“最好花时节,香昙第穆园”句中,“第穆”即“第穆呼图克图”;《鞏宁城望博克达山》“穆苏西接古冰颜”句中,“穆苏”即“穆苏尔达巴罕”。通过割裂的修辞,和瑛很好地解决了民族语汇字节长而诗句字数有限的矛盾,为民族语汇、新词语入诗提供了一种典范。
二是补充汉语意项。民族语汇音译入诗,除字节过长外,最重要的问题则是语意的不明确,处理不当则容易造成读者阅读的障碍。和瑛在遣民族语汇入诗的同时注意到了这一问题,并进行了较为妥善的解决。一者是后缀汉语意项,表明语汇的具体指向,减低阅读障碍,如达般岭、穆鲁河、扎什城、色拉寺、亚喜村、拔姆宫、阿拉酒等,在专用名词音译时,后缀汉语意项,使得读者一眼就能看懂“达般”是山名、“穆鲁”是河名、“扎什”是城池名、“色拉”是寺名、“亚喜”是村名、“拔姆”是宫观名、“阿拉”是酒名,即便是不理解、不明白民族语汇具体语意,但也基本能看懂诗歌所要表达的意思。一者是诗中自注,补充民族语汇的来历与具体内涵。如《蛮讴行》中,每个民族语汇下都自注汉语意项;《嘉平月护送参赞海公统军赴藏四首》其四“失策凭垂仲,抛戈耻戴绷”两句,句末分别自注“喇嘛能卜者名垂仲”、“番目领兵者名戴绷”;《喜闻廓尔喀投诚大将军班师纪事》其六“玛甲巢云岭,郎伽出日南”两句,句末分别自注“孔雀名玛卜甲”、“象名郎卜伽”;《辖载道上口占》“步步阑干密,声声亚古抬”两句,句末分别自注“蛮语阑干密,看道也”、“用力曳纤”;《擦咙道上口占》“曲夺连江巩,层层石迭关”中,第一句句末自注“二山名”,指明“曲夺”“江巩”是两座大山;《蝎子草》“世间小草原无忌,生怕群呼哈拉垓”中,句末自注“蒙古语畏惧之意”;《宿库车城》“土甲荣奇木,田庚徙惰兰”两句,句末自注“回语奇木,广大也,故其大头目名阿奇木伯克”、“惰兰,回人别种,专为酋长养鹰鹞者,今徙居此”,自注不仅释义,还补充了其他内容,更方便读者阅读理解。无论是后缀汉语意项,还是诗中自注,既保留了民族语汇的独特性,又解决了读者阅读的困难,增强了诗歌的蕴含美。当然,对于通行的或历史文献中已经普遍使用的民族语汇,和瑛则是径直使用,不再补充意项。如“达赖”一词,本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闧喇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的简称,但早已成为通行语,故和瑛在诗中屡次使用,都未曾出注。再如“拂庐”一词,本指吐蕃人所居的毡帐,杜甫《送杨六判官使西蕃》谓“草轻蕃马健,雪重拂庐干”〔10〕卷五,《旧唐书·吐蕃传》载吐蕃“贵人处于大毡帐,名为拂庐”〔11〕卷一百九十六,可见“拂庐”在历史文献中已经广泛使用,也为大家所熟知,因此在“减汝拂庐征,为渠平屋足”等诗句中未再为“拂庐”补充汉语意项。
三是注意音韵和谐。诗歌是非常讲究格律的,追求一种平仄相间、平仄相对的音韵美。和瑛在使用民族语汇入诗的时候,也注重诗歌格律,注意音韵和谐,而并非一味削足适履,生搬硬套。如《蛮讴行》,全诗虽然使用了57个藏语语汇,多达125字,但始终坚持四句一韵,两韵一换的换韵原则,即便是藏语语汇作为韵脚,也都符合歌行体押韵的规范,全诗音节错综变化,跌宕多姿。再如:
古殿奔巴设,祥晨选佛开。(《大招掣胡图克图即事》)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步步阑干密,声声亚古抬。(《辖载道上口占》)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香焚螺甲净禅栖,丈六金身古殿齐。(《宿萨迦庙》)
平平平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和瑛在选用民族语汇入诗的时候,在选择对应的音译汉字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诗歌的格律要求,注意到了平仄规律,从而使得诗歌虽然杂用民族语汇,但依然音韵和谐。
四是注重对仗工稳。对仗是格律诗的一个基本要求,讲究字数相同、词性相同、平仄对立、句法相似,且贵在自然巧妙。和瑛在使用民族语汇时,有意地形成对仗,而且对仗工稳。如《宿库车城》:“土甲荣奇木,田庚徙惰兰。”“土甲”与“田庚”形成奇对,而“奇木”与“惰兰”也形成巧对,可谓遣词高手。《答吴寿庭学使同年见寄元韵四首》“蛮程每滞乌拉少,旅橐还欣糌粑多”中,“乌拉”对“糌粑”,也颇见匠心。再如《重阳九咏·望江》“恒沙出阿耨,藏布护招提”、《中秋对月书怀二首》其一“侧寒蛮岭外,清切楮江滨”等诗句,也都是巧用民族语汇构成对仗,且对仗工稳。
和瑛在诗歌创作中大量融裁藏语语汇入诗,而且音韵和谐,对仗工稳,自然流畅,不显凿琢,为民族语汇、新词语入诗提供了一种典范,为汉语诗歌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增添了诗歌的意趣,是创新诗歌语言的有力尝试;同时,大量使用藏语语汇入诗,也有力地促进了民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有利于和瑛融入西藏社会,更好地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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