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锋剑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01)
《在流放地》是多元的。因此,我们对其影响的认识和解读,也要秉着多元化的眼光,从小说的外在结构和语言框架切入,在前人对整体思想的把握的框架内,找出最为细微的分析点和影响点。我国当代作家余华毫不避讳外国文学对自己的影响,并在多部随笔中单独谈到卡夫卡,其中《在流放地》是余华谈得较多也颇为推崇的一篇,并坦言其对自身创作的巨大影响。
众所周知,余华是十分看重叙述的作家,叙述风格的多变也是余华小说的魅力所在,在其随笔中,《在流放地》的叙述技巧曾多次被余华提及。余华认为卡夫卡是集荒诞与现实于一身的作家,《在流放地》也是完美融合荒诞性与现实性的作品。正如他所讲,《在流放地》整个故事的逻辑和发展是存在荒诞性的,作家的叙述快速而紧凑,几乎完全脱离了理性的缰绳,如同一场疯狂的表演,一场沉沦于荒诞的表演。但在其构建整个荒诞叙述框架的同时,卡夫卡展现了十分娴熟而天才的细节处理技巧,《在流放地》中卡夫卡描述了一个刑具,其中包含一个以防犯人喊叫而让她们含住的口衔,就在故事进行到高潮,行刑官疯狂地用这即将废弃的古老刑罚将自己处死的时候,卡夫卡疯狂行进的笔锋戛然而止,开始了缓慢的细部刻画。
这种叙述技巧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余华的小说创作。余华从《在流放地》中得知,小说的荒诞是需要足够的细部真实作为支撑的,在其早期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余华叙述了一个荒诞的故事,故事中的情节发展离奇诡异,主人公没有自己的目的地,没有来由也没有去向,只是“走过去看”。但在这种荒诞的背后也通篇存在着这种诡异的真实,“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翘起,但上嘴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的屁股,可我听得到他修车的声音。”[1]62这些逼真的第一视角刻画,在整个荒诞的故事结构里显得十分可贵,赋予了这种荒诞以长期存在的生命力。受《在流放地》影响,余华在这部小说的叙述中同样选择制造一个荒唐的主线即“出门远行”(在《在流放地》中为维护旧刑罚制度)来营造荒诞,而选择描述人的感官的细致体验来找到回归现实的路。在小说《往事与刑罚》中,这种叙事方式被余华极端化,整个故事甚至无法用荒诞来概括,而是在时空之中穿梭飘忽,余华将历史拟人化,在一个又一个年代之间让读者晕头转向,而在对刑罚的描述上则重归真实:“将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埋入土中,只露出脑袋,由于泥土的压迫,血液在体内蜂拥而上。然后刑罚专家敲破脑袋,一根血柱顷刻出现。”[1]122在这里,余华在这种叙事技法的基础上融入了零度叙事的特色,人物的声色感被冰冷的科学知识所取代来构造真实,但无论如何,在余华的众多小说中,这种叙事技法的框架始终没有变。
《在流放地》在叙述上对余华的另外一个影响在于其语言与布局的留白。《在流放地》不是面面俱到的,它所选取的画面和时间点是狭窄的,其视角的选取也是第三人称内聚焦的视角,读者所能从语言与布局中获得的,是一系列的想象和支离破碎的信息片段。这些留白的部分在《在流放地》中被军官和旅行者的对话所渐渐填满,我们提取到的信息是我们自身连线的结果。
这种现代性的叙述方式在余华那里得到了继承以及大刀阔斧的变革。余华小说中的留白的面积更为夸张,甚至作者并不通过直接的信息将其填满,而是通过各种暗示。在小说《跳来跳去的游戏》中,余华通过医院门口小贩的视角,描述医院门前一家三口两天内的举动,其中留白处蕴含着他们的全部遭遇。在《细雨中呼喊》中,少年的躁动、青涩、孤独都藏在了留白中。成人的世界与少年的世界,正如阴霾与阳光。而在叙述视角上,余华则相对而言更为灵活,《世事如烟》不定内聚焦和非聚焦的结合带给小说虚无缥缈的效果。可以看出,余华有效借鉴了《在流放地》的留白特色,与其不同的是,余华并不急于机械地将这些留白处填充完整,而是通过视角变换等方式将串联和想象的工作交给读者。
余华在创作的时候能够很好控制住自己的笔墨,可以说每一句话都要想了又想,力争做到句有余意,篇有余味。让读者读后有无穷的联想与思考。留白,也是中国画的传统技法之一,能让读者的审美意识得到很好的发挥和满足,给审美留下充足的空间,文学作品也是这样,无中生有,虚实结合,“言有尽而意无穷”。余华的这种留白效应,既是对《在流放地》的有效借鉴,也是与中国传统的叙述技巧的遥相呼应,反映了其独特的创作手段与创作技巧。
小说的人物是三要素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但在现代主义以及之后的文学中,小说的人物往往被简单化处理,《在流放地》的人物形象中同样存在这样的现象,除了军官之外,小说的所有人物几乎都是“群众演员”式的,他们的语言形式、肢体动作都几乎没有自身特点,可以说,这类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这一概念,已经带有一定的“环境”的功用。“人物”的存在逐渐成为“人物”的陪衬,这在《在流放地》中得到充分的体现。小说中所有人物都是为军官服务的,作家在这些人物的设计上是具有功利性的。具体表现在首先人物的语言功能被削弱甚至剥夺。《在流放地》中的士兵和被行刑者即是这类人物典型,卡夫卡直接将两者设计成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从而导致他们所发出的语言没有任何社会意义。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的“比比划划”“停止了吃粥”等动物性语言,这样的人物设置将读者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军官身上。其次人物的性格被极端化、简单化。军官对于旧刑罚的狂热是最简单的人类原始感情。他的性格复杂性被作者忽略,只是单击一点,并进行夸张性渲染,这使得小说的主题更为突出和深刻。
这两点在余华小说中都有所体现,并都烙上了余华自身的创作风格。在《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中,余华塑造了傻子许阿三的形象,许阿三先天智商低下,面对周围人的戏弄,他只会用最机械的回答来表达想法,而周围人也只有面具式的调笑取乐,整篇小说的人物话语都是被削弱的。在《世事如烟》中,作者更是将这种削弱上升为通篇的失声,整篇小说的人物都是僵滞的、闷塞的、窒息的,使得小说带着浓重的默片感和水墨画感。至于人物性格的极端化和简单化,在余华小说中更是几乎篇篇存在,余华的小说人物,不仅仅是同一篇小说中的人物,甚至是余华不同小说中的人物都是相似的,余华有自己的人物序列,包括“路人序列”“可怜人序列”“恶人序列”等等,同一序列中的人物都是相似的,甚至语言都有雷同。
除了之前所提到的,《在流放地》对余华小说人物的影响还表现在一个特殊的方面,即小说中的“隐形人物”,这类人物在小说中不曾出现,但关系到小说的整个中心脉络,影响到小说整体故事走向,并在小说中起到不可忽略的重要作用。如《在流放地》中的老行刑官,他是整个旧式审判的象征,也是导致行刑官狂热和悲剧的直接原因。这类人物可以直击小说的矛盾核心,使得接下来叙述的一切顺理成章。《鲜血梅花》中阮海阔的父亲便是这类人物,阮海阔一心为父报仇,父亲一直作为隐形人物出现在故事的背后,使得整个故事的扑朔迷离读来毫不涩滞、合情合理。
余华称《在流放地》为影响他的十部短篇小说之一,并将这部小说比为“大厦”,余华所承袭的不仅是大厦的外在结构和框架,也包括构筑大厦所需要的内在材料,余华在随笔中所探讨的大多是《在流放地》如何进入自己的阅读领域,又如何在浩如烟海的名著中脱颖而出影响他的写作。而内在材料和外部框架的承袭过程,除了本文所提到的几个方面之外,还有更多方面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的。
[1] 余华.余华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