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刘濞所谓燕王“抟胡众入萧关”说
——兼论汉初赵国与匈奴的关系

2015-03-28 05:35
邯郸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燕王文帝赵王

宋 超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编辑部,北京 100029)

赵文化研究[教育部名栏]

试析刘濞所谓燕王“抟胡众入萧关”说
——兼论汉初赵国与匈奴的关系

宋 超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编辑部,北京 100029)

西汉初年,刘邦对于领有北边郡及边兵的诸侯王与将领,既希望他们能担负防范匈奴的重任,又猜忌他们可能因此坐大,这种矛盾的心态无疑是促使韩王信、赵相国陈豨、燕王卢绾叛入匈奴,并与匈奴连兵侵扰北边的一个主要原因。正由于朝廷与燕、赵及匈奴之间存在错综复杂的关系,因此吴王刘濞在“敬问”诸侯书中,刻意强调“燕王、赵王故与胡王有约”,并为无意反汉的燕王刘嘉杜撰出“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的进军路线,希冀通过燕、赵将匈奴卷入七国之乱中。然而,不论战国时燕还是汉初卢绾之燕,即使与匈奴连兵,也只是“往来苦上谷以东”,并没有波及代地以西地区,更遑论远在今甘肃固原东北的萧关。自文帝后七年匈奴入侵上郡与云中后,汉廷缘边严密布防,应是匈奴不愿“与赵合谋入汉”,卷入汉廷内乱的一个重要的因素。汉廷则汲取七国之乱的教训,诸侯国不再领有北边郡,其后诸侯国虽偶有“叛逆”与“不轨”,却再无联合匈奴为害北边郡之“约”。

汉初赵国;赵王刘遂;燕王刘嘉;吴王刘濞;七国之乱;匈奴;萧关

景帝三年(前154)正月,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史记》卷一〇六《吴王濞列传》载刘濞发书“敬问”诸侯,陈述起兵之理由及谋划中诸国进军之路线,其中有“燕王、赵王故与胡王有约,燕王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匡正天下,以安高庙”云云。[1]2828《汉书》卷三五《刘濞传》亦录是书,文字略有小异。①《汉书》卷三五《刘濞传》,中华书局,1962,第1910页。《史记》“抟胡众入萧关”,《汉书》作“转胡众入萧关”。《汉书补注》引清人王念孙语曰:“‘转’字,师古无音。案:‘转’读为专,专为统领之也。《史记》作‘抟’,《索隐》‘抟’音‘专’,‘专’谓专统领胡兵。”(《汉书补注》卷三五《刘濞传》,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第948页上)可见“抟”、“转”,音义同一。燕王刘嘉并未介入七国之乱,而吴王却将燕王起兵的路线划画如此清楚,个中原因所在,就笔者目力所及,似乎没有专文讨论。故略陈己见,就正于方家。

吴楚七国之乱爆发之时,燕王刘嘉没有介入其中当是事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吴王刘濞书中所“敬问”的诸侯王计有“胶西王、胶东王、葘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故长沙王子”,其中并无燕王之名;而真正随吴王刘濞起兵的则有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济南王刘辟光、菑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等六位诸侯王。此前吴王刘濞等七位诸侯王,均以不同原因受到汉廷削地的处分,这是吴楚七国起兵的一个重要动因。至于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勃、庐江王刘赐以及史失其名的故长沙王子,与吴楚七国的情况则有所不同。淮南、衡山、庐山三王均是原淮南王刘长之子,而刘长与文帝刘恒均为高帝刘邦之子,周勃等大臣平定诸吕之乱后,刘长也是诸大臣议立皇帝的人选之一,只是因为刘长“以为少,母家又恶”[1]411而弃用,另立代王刘恒为帝。正由于刘长为文帝少弟之缘故,“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

文帝六年(前174),刘长因“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①《史记》卷一一八《淮南厉王刘长列传》,第3076页。“谷口(今陕西淳化南)”,“集解”引《汉书音义》曰:“谷口在长安北,故县也,处多险阻。”棘蒲侯柴武曾有参与攻伐韩王信及匈奴之经历,高祖十一年,柴武“屠参合,斩韩王信”。(《史记》卷九三《韩王信列传》,第2635页)其子柴奇参与刘长“谋使匈奴发其兵”事,可能与其父柴武这段经历有关。文帝“不忍致法于王”,于是废除刘长王位,迁徙蜀地,道死于雍。文帝十六年(前 164),“上怜淮南厉王(刘长谥号——引者注)废法不轨,自使失国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皆复得厉王时地,参分之。”[1]3079-3081正由于淮南三王特殊的立国经历,导致三王最终没有卷七国之乱。

不过,吴王刘濞诱使淮南三王及“故长沙王子”参与起之事并非完全无史影可寻,连史佚其名、国除有年、仅为列侯的原长沙王吴芮的后裔——“故长沙王子”,②《史记》卷一〇六《吴王濞列传》“集解”引徐广曰:“吴芮之玄孙靖王著,以文帝七年卒,无嗣,国除。”裴骃案:“如淳曰‘吴芮后四世无子,国除。庶子二人为列侯,不得嗣王,志将不满,故诱与之反也。’”(第2828页)也在刘濞诱使起兵的范围之内,希冀其能“定长沙以北,西走蜀、汉中”;而刘安等淮南三王,更是其诱使共同起兵的主要对象。刘濞书中所谓“告越,楚王、淮南三王,与寡人西面”云云,张守节“正义”曰:“越,东越也。又告东越、楚、淮南三王,与吴王共西面击之。三王谓淮南、衡山、庐江也。”淮南三王对刘濞的态度也不尽相同,史载: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发兵应之。其相曰:“大王必欲发兵应吴,臣愿为将。”王乃属相兵。淮南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为汉……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弗应,而往来使越。吴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为贞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徙衡山王王济北,所以褒之。及薨,遂赐谥为贞王。庐江王边越,数使使相交,故徙为衡山王,王江北。淮南王如故。[1]3081-3082

可见刘濞“敬问”诸侯王书所列胶西王刘卬等九位诸侯王及“故长沙王太子”,既有与其共同起兵的诸侯王,也有刘濞企图拉拢、诱使的主要对象,只是淮南三王及情况不明的“故长沙王太子”,由于各种原因而没有参与其中。

然而,刘濞书中却出现“燕王、赵王故与胡王有约,燕王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匡正天下,以安高庙”诸语,将本不在刘濞“敬问”范围之内的燕王刘嘉也罗列其中,并将其起兵的路线也规划如此清楚,确实令人有突兀之感。《资治通鉴》记七国之乱事,没有提及吴王书中所谓燕王与胡王有约及“抟胡兵”事,曰:

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吴王遂先起兵,诛汉吏二千石以下,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皆反……赵相建德、内史王悍谏王遂,遂烧杀建德、悍……赵王遂发兵住其西界,欲待吴、楚俱进,北使匈奴与连兵。[2]520

其中只言赵王刘遂而不及燕王刘嘉,似乎认为《史记》《汉书》所录刘濞书中所谓燕王“抟胡众入萧关”诸语并不可信,故略而未记。不过,相信刘濞确有裹胁燕王刘嘉谋反意图者亦有人在,只是由于“燕王不反”,“吴王之约”才难以实现。如宋人吕祖谦题解吴王刘濞“敬问”诸侯书曰:“燕王不反,匈奴亦不肯入边,故赵独受围。使如吴王之约,则关中腹背受敌,亦难支也。”[3]卷11

吴楚七国之乱时的燕王刘嘉,文帝三年(前177)嗣父刘泽爵为燕王。《史记·燕世家》记刘泽曰:“燕王刘泽者,诸刘远属也。高帝三年,泽为郎中。高帝十一年,泽以将军击陈,得王黄,为营陵侯。”[1]1995-1997吕后称制时,刘泽通过吕后“所幸大谒者”张泽的游说,被封为琅邪王;后因拥立文帝即位有功,徙为燕王。文帝徙刘泽为燕王,可能与高祖时刘泽曾以将军击陈豨与匈奴的经历有一定的关系。至于其子刘嘉的记载更为简略,除“泽王燕二年薨,谥为敬王,传子嘉,为康王”。③《史记》卷51《燕世家》,第1997页。关于刘嘉卒年,《史记》卷11《景帝纪》载:“(三年)六月乙亥……齐王将庐(《汉书》作“将闾”——引者注)、燕王嘉皆薨。”(第410-411页)吴楚之乱时,齐王刘将庐初坚定不出,受到胶西等三国的围攻;形势紧急之下,又暗中与三国通谋。吴楚兵败后,齐王惧汉廷追查,“乃饮药自杀。景帝闻之。以为齐首善。以迫劫有谋,非其罪也,乃立孝王太子寿为齐王”。(《史记》卷五二《齐齐悼惠王世家》,第2006页)齐王之死与吴楚之乱有关,而《景帝纪》所谓“齐王将庐、燕王嘉皆薨”,是否暗示燕王刘嘉之死也与吴楚之乱有关,由于资料所限,不可确定。裴《集解》引徐广语曰:“《表》云(景帝)五年薨。”关于燕王刘嘉卒年,笔者以为应从景帝五年说。这样短短一段记载外,便是“帝纪”与“年表”所记,燕王刘嘉于文帝八年、十四年、十五年,景帝四年(前 153)有四次来朝的记录。[1]832-837《汉书》的记载与《史记》略同。可见至吴楚之乱时,刘嘉为王虽然已逾二十多年,却没有留下任何“不法”的记载。吴王刘濞正是以“汉有贼臣,无功天下,侵夺诸侯地,使吏劾系讯治,以僇辱之为故,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为口实煽惑诸国起兵的,燕王刘嘉不在刘濞“敬问”的诸侯王之列,当在情理之中。

文景时期,正是汉廷调整王国政策的重要时期,仅以参与七国之乱的赵国与诸齐国为例:文帝二年(前178),分赵为二,立赵幽王刘友太子刘遂为赵王,刘遂弟辟强为河间王;齐为三,除齐哀王刘则继为齐王外,“汉以齐之城阳郡立朱虚侯(刘章)为城阳王,以齐济北郡立东牟侯(刘兴居)为济北王”;文帝十六年,又进一步析分齐国,“以所封悼惠王子分齐为王,齐孝王将闾以悼惠王子杨虚侯为齐王。故齐别郡尽以王悼惠王子:子志为济北王,子辟光为济南王,子贤为菑川王,子卬为胶西王,子雄渠为胶东王,与城阳、齐凡七王。”[1]2005景帝初年,采纳御史大夫晁错削藩之策,赵王刘遂削常山郡,胶西王刘卬削六县,楚王刘戊削东海郡,及削吴国会稽、豫章郡时,刘濞遂率先反叛,楚、赵等六国随即响应,终于爆发七国之乱。

如上所述,就在“文帝采贾生之议分齐、赵,景帝用晁错之计削吴楚”之时,[4]395刘嘉的燕国似乎超然事外,是当时没有受到任何析分、削藩的处分,辖有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广阳等六郡,[5]64基本上与战国后期燕国,汉初臧荼燕国、卢绾燕国、刘建燕国疆域变化最小,领汉北边郡最多,与匈奴接触最多的诸侯国。可能正因如此,吴王刘濞才在“敬问”诸侯书中,高调将根本无意反汉的燕王刘嘉裹胁其中,宣称燕王将“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匡正天下,以安高庙”云云。

不过,从另一角度考察,所谓“吴王之约”也不是完全没有历史依据的。早在战国末年,面对秦军的强大压力,燕国大臣鞠武劝说燕太子丹,企图将秦国叛将樊於期送入匈奴,既可将秦祸北移匈奴,又可联合匈奴共同抗秦。①《史记》卷八六《刺客荆轲列传》载:“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燕太子丹以其计“旷日弥久”,无助缓燕燃眉之急而拒绝。(第2529页)秦汉之际,原燕将臧荼攻灭自立为王的韩广,被项羽封燕王。汉五年(前206)秋,臧荼因“谋反”被灭,成为最早被刘邦剪除的异姓王。旋即,刘邦封同乡密友太尉卢绾为燕王,都蓟(今北京西南),委以防范匈奴的重任。高祖十二年(前195),由于刘邦之猜疑,卢绾降匈奴,对匈奴侵扰燕国故地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史称“后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1]2895

然而,不论战国时燕还是汉初卢绾之燕,即使是与匈奴连兵,也只是“往来苦上谷以东”,从来没有波及代地以西地区,更遑论远在陇西的萧关(今甘肃固原东北)。匈奴入萧关事在文帝十四年冬,这是匈奴唯一一次入侵汉地至萧关处,史称:“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于是文帝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余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1]2901可能是年燕王刘嘉曾入长安朝请,吴王刘濞遂将本不相干之事联系在一起,杜撰出所谓燕王将“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之约。如果说燕王“故与胡王有约”,苦于燕王刘嘉的材料几近于无,尚在两可之间的话;那么,燕王将“抟胡众入萧关”则完全属于虚张声势而已。

吴楚之乱平定后,景帝迅速削燕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燕国仅辖广阳一郡。自是之后,所有诸侯国再无领有北边郡之事,当是吴楚之乱对汉廷进一步裁抑诸侯国的重要启示之一。

与燕王刘嘉不同的是,赵王刘遂不仅名列吴王刘濞“敬问”的诸侯王之中,而且确实参与了七国之乱。但在刘濞起兵的具体规划中,仅有“燕王、赵王故与胡王有约”一语,赵王又名列燕王之后,隐约使人感觉,刘濞对燕王刘嘉的重视程度超过赵王刘遂。其中原因,似乎与汉初赵国辖境较为剧烈的变化,至景帝初已不领北边郡不无关系。然而,仅就地理位置与重要性而言,位处中原地区汉初的赵国,显然要重于偏居东北一隅的燕国。

从汉初赵国的沿革史来看,高祖四年(前203),“汉立张耳为赵王”,属邯郸、巨鹿、清河、河间、常山五郡,不领北边郡。高祖九年,赵王张敖受其相贯高等谋反案牵连,被废为宣平侯后,刘邦徙其爱子、代王如意为赵王,②《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第67页。《汉书补注》引清人朱一新语曰:“如意为代王,本传及《诸侯王表》皆不书,盖以其年幼未之国也。”(第52页下)至此赵国兼有代国三北边郡——云中、雁门、代郡,是为汉初赵国封域最广的时期之一。高祖十一年,刘邦封子刘恒为代王,赵国封域又恢复高祖四年之规模。由于赵国地处中原,西南接汉天子自领的三河之一的河内郡,③《史记》卷一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载:“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颇食邑其中。”(第802页)因此赵王的封立多为朝廷所关注。刘邦废除张氏赵国后,首先将爱子如意封在赵国,兼领代地三郡,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刘邦死后,赵王如意即被吕后招至京城鸩杀。其后继任赵王者——刘友由淮阳、刘恢由梁徙赵,初始恐是吕氏笼络的对象,故均以吕氏女为王后;但终因与吕氏矛盾激化,或被吕后“幽闭”而死,或因王后吕氏女擅权而自杀。吕后七年(前 182)秋,吕后曾欲徙代王刘恒为赵王,史称“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赵。代王谢,愿守代边。”对于代王刘恒不愿徙赵的心态,《史记会注考证》引清人茅坤语曰:“文帝不敢徙赵,使有畏吕后而自远之识。”[6]275可见是时的赵国,几成不祥之地的代名词。

如前所述,文帝元年,立赵幽王刘友太子刘遂为赵王,复赵国原有五属郡;但在次年,文帝析河间郡封刘遂弟辟强为河间王。文帝十五年,河间王刘辟强死后无嗣,地入汉分为河间、广川、勃海三郡。景帝二年(前155年),“晁错以过削赵常山郡”。①《汉书》卷三八《高五王传》,第1990页。《史记》卷一〇六《吴王濞列传》作“及前二年赵王有罪,削其河间郡。”“索隐”案:“汉书作‘常山郡’也。”(第2825页)此说误,今从《汉书》。刘遂因何“过”被削常山郡,史未明言,但无疑这是导致赵遂参与七国之乱的重要原因:

孝景帝时,坐(晁)错以適削赵王常山之郡。吴楚反,赵王遂与合谋起兵。其相建德、内史王悍谏,不听。遂烧杀建德、王悍,发兵屯其西界,欲待吴与俱西。北使匈奴,与连和攻汉。汉使曲周侯郦寄击之。赵王遂还,城守邯郸,相距七月。吴楚败于梁,不能西。匈奴闻之,亦止,不肯入汉边。栾布自破齐还,乃并兵引水灌赵城。赵城坏,赵王自杀,邯郸遂降。[1]1990

吴楚七国之乱,赵国是最后被平定的王国。汉军“引水灌赵城”,才攻破与汉军相距七月之久的邯郸城,可见战事相当激烈。这条记录又见《史记》《汉书》匈奴、吴王刘濞、赵王刘遂诸传,文字略有异同,可见当有所本。

在与匈奴“连和攻汉”的问题上,与并无任何实际举动的燕王刘嘉不同,赵王刘遂则企图将之付诸实践。据《史记·匈奴列传》:“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人于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奴亦止。”赵王刘遂“阴使人于匈奴”,事在何时,史载不详,很可能在景帝二年赵国被削常山郡时就应当有所谋划,这恐怕亦是吴王刘濞所谓“赵王故与胡王有约”之说的原始依据。因此,吴楚起兵之后,赵王刘遂“屯其西界,欲待吴与俱西。北使匈奴,与连和攻汉”。所谓“屯其西界”,具体位置虽然不明,应是屯于赵国西界太行山以东,邻近国都邯郸一带。由于赵国最北边的属郡——常山郡在景帝二年已经被削,赵国与北边郡燕、代之地的联系实际上已经被阻断。因此,赵王刘遂只能屯兵于常山以北、赵国国都邯郸以西的狭长地带,并且在汉将曲周侯郦寄的攻击下,很快地退守邯郸,坐守七月之久,直至城破自杀。然而,匈奴是否因为闻“吴楚败于梁,不能西”而“不肯入汉边”,还值得进一步讨论。

早在战国时期,由于赵武灵王最早实行军事改革,“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1]2883代郡接燕上谷郡,而云中郡则成为北拒林胡、楼烦等游牧民族匈奴,南胁秦国的重镇,从而使赵国一度成为军事实力仅次于秦、齐的又一军事大国。这一格局的形成对汉初赵国与匈奴的关系影响至深。

秦汉之际,冒顿单于统一匈奴,“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特别是冒顿单于将匈奴分为三部,自领单于庭,置左右贤王等,“诸左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东,接秽貉、朝鲜;右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而单于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1]1889-1890冒顿单于这一部署具有政治远见,单于庭居中隔离匈奴左右两部,既可避免匈奴左右两部因为“分地”相近可能产生冲突与矛盾,又可以集中匈奴全部力量对自东而西的北部北边郡形成巨大的压力。特别是赵、代之地,由于直面匈奴单于部,压力尤甚。因此,刘邦最初将防范匈奴的希望,寄托于异姓诸侯王如韩王信,以及随同自己起兵的亲信将领如赵相国陈豨等人的身上。这一布置在当时的形势下是现实可行的。然而,随着韩王信、赵相国陈豨、燕王卢绾等在刘邦的猜疑之中的相继反叛,甚至与匈奴联兵侵扰北边郡,整个北边郡的局势,甚至比战国末年赵、燕分兵驻守北边的形势还要混乱。《史记·匈奴列传》记是时汉匈对抗的态势曰:

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约,侵盗代、云中。居无几何,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是时匈奴以汉将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于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后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

从中不难看出,在高祖十二年燕王卢绾尚未降匈奴之前,汉匈双方战争主要围绕“代、雁门、云中郡县”展开。特别是高祖九年,刘邦以爱子刘如意为赵王后,将代、雁门、云中三郡并入赵国,这是汉初赵国势力最盛之时;又虑及赵国所面临匈奴与韩王信连兵侵扰的巨大压力,遂以亲信将领阳夏侯陈豨为赵相国,“将监赵、代边兵,边兵皆属焉”,反映出刘邦对陈豨多有寄托。①《史记》卷93《韩信列传》载:“陈豨拜为巨鹿守(‘集解’引徐广曰:‘表云为赵相国,将兵守代也。’),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第2628页)此段记载故事性甚强,不可完全取信。但陈豨为刘邦“信幸臣”,赵国为“天下精兵处”,则属可信。难怪刘邦得知陈豨反叛后与匈奴及韩王信部将王黄等连兵侵掠代地,十分恼怒地说:“豨尝为吾使,甚有信。代地吾所急也,故封豨为列侯,以相国守代。今乃与王黄等劫掠代地,代地吏民非有罪也,其赦代吏民。”于是刘邦至邯郸,亲自布置击陈豨事宜。次年,陈豨之乱平定后,刘邦汲取陈豨以赵相国将监边赵、代兵,不仅没有稳定赵、代地局势,反而与匈奴连兵侵扰代地之教训,认为“代地居常山之北,与夷狄边,赵乃从山南有之,远,数有胡寇,难以为国。颇取山南太原之地益属代,代之云中以西为云中郡,则代受边寇益少矣。”[4]70因此析分赵国,取云中郡东部为定襄郡,与太原郡划入代国,以刘恒为代王。至此,结束赵国短暂领有代地北边郡之历史。

随着刘邦晚年实施与匈奴和亲政策之后,汉匈关系暂时得到缓解,直至文帝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汉北边郡再度出现紧张态势。文帝十四年,侵入汉地的匈奴虽然被逐出塞外,然而“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余人”,由于赵国已不领北边郡,汉匈的边境战争并没有波及赵国。文帝后七年(前 157),“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于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1]2901-2904飞狐口位于今河北涞源南,颜师古注飞狐口曰:“险阨之处,在代郡之南,南冲燕赵之中。”[4]3764从这次汉军的军事布置看,屯北地郡的三将军主要是“备”侵入上郡的匈奴骑兵;而飞狐口与句注(山名,位于今山西广武西北一带)东西相对,屯于两处的赵、代两国兵,自然是“备”侵入云中的匈奴骑兵。可见文帝时期刘遂的赵国,虽然不领北边郡,但在防范匈奴方面仍是汉廷可以借助的一支力量。

正由于战国时期的赵国与汉初的诸赵国,皆与匈奴存有较为复杂的关系,因此吴王刘濞非常希望通过“故与胡王有约”的赵王刘遂,将匈奴也卷入七国之乱中。尽管这一企图没有实现,但从中可以反映出,在汉初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领有边地的不论是异姓或同姓诸侯王,在面临汉廷裁抑之时,都企图引匈奴为奥援以求自保,或试图与匈奴“连和攻汉”。这是考察汉初诸侯国与匈奴关系时一个不可忽略的问题。②《史记》卷93《卢绾列传》载,高祖时,燕王卢绾遣张胜出使匈奴,是时逃亡在匈奴的故燕王臧茶之子臧衍对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第2638页)张胜回报,燕王卢绾深以为然,不再急击陈豨与匈奴,而是企图“连兵勿决”而“得长王于燕”。便是汉初诸侯王“连兵”匈奴,企图自保的典型一例。

综上所述,领有北边郡的诸侯国在涉及与匈奴关系时,其利益及诉求与汉廷并不一致,甚至是完全相悖的。西汉初年,刘邦对于领有北边郡的诸侯王及军事将领,既希望他们能担负防范匈奴的重任,又猜忌他们可能因此坐大而抗拒汉廷。这种矛盾的心态,无疑是促使韩王信、赵相国陈豨、燕王卢绾叛入匈奴,并与匈奴联边兵侵扰汉北边郡的一个主要动因。

正因为汉初中央朝廷、边于北边的燕、赵诸侯国与匈奴之间存在错综复杂的关系,因此吴王刘濞在“敬问”诸侯书中,刻意强调“燕王、赵王故与胡王有约”,并为无意亦无力反汉燕王刘嘉杜撰出将“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的进军路线,希冀通过燕、赵将匈奴卷入七国之乱中,从而达到如宋人吕祖谦所谓“使如吴王之约,则关中腹背受敌,亦难支也”的目的。然而匈奴“不肯入边”,虽然不能完全排除“燕王不反,匈奴亦不肯入边,故赵独受围”之因素,但是自从文帝后七年匈奴大举入侵上郡与云中后,汉廷采取缘边严密布防,“各坚守以备胡寇”的态势,应是匈奴不愿“与赵合谋入汉”,卷入汉廷内乱,重启边衅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

七国之乱平定之后,为汉匈关系再度缓和也提供了一个机遇,史称“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1]2904汉廷则汲取诸侯国“大者叛逆,小者不轨于法”之教训,“吴楚时,前后诸侯或以適削地,是以燕、代无北边郡”,[1]802-803自此以后,汉诸侯国虽偶有“叛逆”与“不轨”之事,然而再无联合匈奴为害北边郡之“约”。

[1]司马迁. 史记[M]. 北京:中华书局,1959.

[2]司马光. 资治通鉴[M]. 北京:中华书局,1956.

[3]吕祖谦. 大事记题解[M]//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

[4]班固. 汉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62.

[5]周振鹤. 西汉政区地理[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6]泷川资言. 史记会注考证[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责任编辑:苏红霞 校对:贾建钢)

On Lord Liu Bi’s So-called Statement of Lord Yan Assisting the Huns into Xiaoguan Pass——Study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hao State and Huns at the Beginning of Han Dynasty

SONG Chao
(Social Sciences Academic Press, Beijing 100029, China)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Emperor Liu Bang held a controversial attitude towards his lords and warriors. On one hand, he expected them to defend the Huns. On the other hand, he was afraid of their becoming too stronger. His suspicion encouraged the betrayal of some lords. The complicated relation between the court and the Huns was adequately expressed in Lord Liu Bi’s article questioning the other lords and indicating their betrayal of the country. However, the so-called betrayal was not the truth. Since the seventh year of the Emperor Wen,the border was strictly on guard against the Huns. Furthermore, the court had learned a lesson from its riots and therefore, there were no so-called conspiracies with the Huns.

early han Dynasty;Zhao Wang Liu Sui;Yan Wang Liu Jia;Wu Wang Liu Bi;roit;hun;Xiao Guan

K232

A

1673-2030(2015)02-0005-06

2014-09-15

宋超(1951—),男,吉林长春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编辑部编审,现任职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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