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文学批评思想*

2015-03-28 02:52彭正生巢湖学院文学与传媒系安徽巢湖238000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北岳文学批评沈从文

彭正生(巢湖学院 文学与传媒系,安徽巢湖238000)

沈从文的文学批评思想*

彭正生
(巢湖学院 文学与传媒系,安徽巢湖238000)

文学批评是沈从文文学殿堂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认为,文学批评不仅可以服务读者,更可以纯正文学风气。在文学批评活动中,沈从文以人性和理性为批评的标尺和准绳,在实事求是、历史主义和辩证比较评价的基础上,对文学作品进行诗意化的印象式批评。沈从文的文学批评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独树一帜。

沈从文;文学批评;思想

沈从文的文学批评思想主要集中在《沫沫集》以及为自己小说所做的序、跋、题等文中,虽然不是以逻辑严整的理论体系呈现,但是通过全面梳理,却也可以看到他相对统一且富于个性的文学批评思想。

一、文学批评的动机

文学批评的动机是文学批评的起点,它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文学批评的路径和方法选择,表明文学批评态度和基本立场。在沈从文的文学批评中,它首先是为了客观评价文学作品,端正批评态度。20世纪30年代,许多批评家将文学批评与“政见”、“友谊”和“商业”彼此捆绑,“不能分开”,甚至让文学批评承载了“说道传教”职责。在沈从文看来,文学批评应该秉持严谨、诚恳、谦虚的态度,真正“了解”和“认识”作品,让“一切好作品坏作品都应当有种公正的批评”。[1](P398)唯有如此,作品的价值才能得以体现。批评家对作品采取“公正”态度是文学批评的前提,这些,都落实在他对朱湘和苏雪林等人的批评当中。

同时,文学消费也“呼唤”着文学批评。简而言之,读者如何迅速地在浩繁的文学作品中识别出优秀的文本,如何最有效率地选择适合阅读兴趣和符合期待视野的文学作品,除了出版商的书籍推介之外,最佳的办法就是依赖文学批评。在《论中国创作小说》一文中,沈从文认为“认识新小说”是读者“必须明白的事”,而如果没有有效的文学批评,读者则无法进行选择,必然会导致他“不知道如何去选择他所喜欢的书”。[2](P195)可见,他显然把批评家视为读者的阅读导师,而批评家的批评价值也正是体现在引导和帮助读者、让读者不被误导上。

1930年代,在沈从文看来,文学市场“市侩”和“商业”气息浓重,它一方面影响着文学“兴味与观念”,也时常让文学阅读“误入歧途”,令读者“不知所以”,遭受“欺骗”。针对这种现象,沈从文认为“为年轻人选书读,开书单,这件事或者可以说是一个‘责任’”。[2](P196)在此,沈从文不仅将批评家视为读者和作品之间的桥梁,引渡读者进入优秀作品的世界,同时,他在更高意义上赋予了文学批评以神圣品性,使它充当着“趋利避害”和“剔除烂苹果”的高尚角色,而这也是如沈从文一样秉持严肃态度从事批评的文学家的内在动力和心理驱力。

抑或客观评价,抑或引渡读者,也都似可最终归结为纯正文学风气。对于“京派”要员的沈从文而言,彼时文坛不良文学风气的“始作俑者”和“代表”便是“海派文学”。他说道:“一切趣味的俯就,使中国新文学,与为时稍前低级趣味的海派文学,有了许多混淆的机会”。[2](P196)并在《论海派》一文中,将“投机取巧”、“见风转舵”和“虚伪的假道学”等标签贴给“海派文学”,鄙夷、讥讽和痛愤之情溢于言表。显然,在沈从文那里,“京派”文学的脱俗、真诚和古典审美精神是一滴可以纯化芜杂的圣水,也是一面可以净化颓堕的魔镜;而这面魔镜同时通过折射可以照出以“海派文学”为代表的文坛浮华之态,以达到警示之用。

二、文学批评的标准

文学批评是批评家欣赏文学作品,并将体验和感悟理论化的创造性活动。然而,不同的文学批评家由于气质不同、学养各异,从而会导致即使面对同一作品,其态度、立场和结论也会有所区别,甚至千差万别。究其原因,正是由于不同的文学批评建立于不同的标准和尺度之上。

虽然,沈从文的文学批评并非体系完备,理论严整,但是,他也拥有自己的批评准则和尺度,而人性应该是其文学批评的首要尺度和原则。在沈氏小说中,“健康、自然”的人性、“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是其精神的最高追求,也是其作品的审美理想,他甚至将其抬升至宗教性的境地,视其为神圣,将其“供奉”。也正是如此,我们看到了翠翠、萧萧、天保和傩送等合乎其理想的人物,也读到并感受着远离都市喧嚣浮华的湘西世界的宁静和幻美。沈从文是在创作和批评上一体型的文人,他将在创作中追求的“人性”理想灌注进文学批评,成为其文学批评的标准和尺度。他态度鲜明地说:“一个作品的恰当与否,必需以‘人性’作为准则”。[3](P68)沈从文不仅以肯定的方式塑造“健康、自然”的合乎“人性”的人物,也以肯定的态度评价合乎“人性”标准的文学作品。相反,非“健康、自然”的、“矫饰、浮夸和颓堕”的与“人性”相悖的人物则成为沈从文笔下喜剧性人物和讽刺的对象,例如在《八骏图》中,他以解剖的方式撕开包裹在虚伪、自私和生命力退化的都市人外表之上的面纱。尽管沈从文以截然相反的两种方式处理都市人物和湘西人物,一种欣赏、赞美、认同和留恋,另一种嘲讽、讥刺、挖苦和厌弃,但是实际上,它又是统一的因素内在驱使使然,那就是人性的尺度,沈从文用它来衡量都市世界里的人,也用它来衡量乡土世界里的人。

这种人性中心意识,不仅定谱了沈从文的文学想象和小说世界,也深刻地影响了他关于文学的宣传功利性与审美超功利性的价值评价,让他在文学与政治之间选择了疏远政治、远离喧嚣的文学立场和“沉潜”姿态。1939年1月22日,在空前统一的抗战背景之下,沈从文却在《今日评论》发表署名文章,将“标语口号”的“宣传”文学称为“抗战八股”,视为“虚伪”,“浮夸”,“不落实”,“无固定性”,“一会儿就成过去”的文字[4](P262),反对的立场和嘲讽的语气可谓明确。相反,该文中,沈从文却认可了“好像很沉默,很冷静,远离了‘宣传’空气”的文学,并强调说“特别值得注意”。沈从文高度赞赏那些对“中华民族的优劣,做更深的探讨,更亲切的体认”的文学,寄厚望于那些在当时文化语境中与“热闹”的“文化人”相对的“无言”的“少数”。事实上,沈从文这种反对“抗战八股”与人性追求与表现“一体双面”,是他也是“京派”文人恪守文学超功利性和审美现代性价值立场的体现。

人性是极具包容性的概念,而沈从文唯独欣赏自然的人性,从现代和古典的维度来评判,它是倾向于古典的;而在沈从文的文学批评思想中,其文学批评的另一个标准便是同样体现古典审美精神的理性节制和中庸恰当标准。在《答辞十——天才与耐性》中,他写道:“如何吝惜文字,还应当如何找寻那些增加效率的文字”。[5](P407)而什么是有“效率”的文字呢?在沈从文的批评视野里,是冯文炳的“单纯”而合乎“口语”,也是黎锦明的“不驳杂”且有“豪放气派”。而就这两人的创作气质来说,他们都是理性节制情感的人。这点还可以在沈从文对比“海派”和“京派”的文字中得到体现,在《论穆时英》中,他说废名后期作品是极度“吝啬文字”,而穆时英的大部分作品则是“无节制的浪费文字”;他又称废名是“最能用文字记述言语的一个人”,即“不过分吝啬文字,也不过分挥霍文字”,[6](P233)其爱憎褒贬之情分明:节制性的文字能通向永恒,而狂放性的文字则注定短命,这也似乎便是沈从文自己小说为何“和平静穆”“宁静致远”的原因。

此外,沈从文也注重文学家在创作中的运思和技巧,虽然沈从文的小说文字流畅、自然天成,如水如绸般滑顺似无匠心,然而就以《八骏图》中的叙事结构,《月下小景》里的叙事文体等为例,我们就无法不认同它们都是精雕细琢的,而绝非随意谱就的。从他的批评文字中也可见一斑,在《论技巧》一文中,他就纠正了当时一些人对“技巧”的误会,他强调说《诗经》与《楚辞》是因技美而存在的,八股文则反而是失却了永久价值。进而,他是如此定义了“技巧”:其“真正意义应当是‘选择’,是‘谨慎处置’,是‘求妥帖’,是‘求恰当’”。[7](P471)并且,他最后还告诫说:艺术和技巧是不可分离的,在技巧的使用上,也需要有公平公正的态度。当然,这是文学的高境界了,沈从文自己的部分小说诸如《边城》、《长河》等应该说达到了这种天衣无缝的境界。

三、文学批评的方法

对于文学批评家而言,文学批评的动机是驱动也是目标,文学批评的标准是准绳,而文学批评的方法,即如何进行文学批评,文学批评时需要凭借什么样的方法和手段,则是工具,它是依据标准实现动机的具体路径,因此,文学批评的方法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

沈从文的文学批评的方法比较倾向于文化批评,他以文化的视点来切入文学作品,用历史主义的辩证观来进行透视,贴合具体时代和文化语境来分析和评价,而不是机械地片面论断,他曾说:“评论不在阿誉作者,不能苛刻作品,只是就人与时代与作品加以综合,给它一个说明,一种解释”。[8](P327)也正是这种历史主义的态度,使他对文学家和文学作品能够进行客观的评判,而不是主观臆断。虽然,沈从文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总是力求追求跨越时代的永恒价值,使文学精神和审美追求穿透历史;但是他在文学批评时,却提醒读者和批评家“应该注意到作者、作品、与他那时代一般情形”,不能不说体现了大度胸襟和开阔胸怀。例如,在评论鲁迅的《呐喊》时,他说是时代促成了作者的成功,作品的价值也正体现在对时代的深度反思上。

实事求是不仅是一种态度和精神,在沈从文的文学批评活动中,它同样具有方法论的意义。本质而言,文学批评是批评家的创造性劳动和主体性活动,因此,不可避免地印刻着主观性,而沈从文却说:“我的文章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但每一句话必求其合理且比较接近实事。文章若毫不可取处,至少还不缺少‘诚实’”。[8](P327)以实事求是为态度和方法,沈从文的文学批评总是立论公允,理据充分。例如,在《论穆时英》一文中,他并没有囿于“海派”和“京派”的门户之见,而是对穆氏小说有褒有贬:他肯定了穆时英小说题材广泛,同时又说他对人生的理解窄浅,因此评价他为“笔广而不深”,可谓准确而中肯。同样的批评还体现在对郁达夫的评价中。众所周知,郁达夫对沈从文有知遇之恩,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沈从文对郁达夫的评论。沈从文一方面赞赏郁达夫“处置文字,运用辞藻”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批评了他“放荡无节制的颓废”。包括对郭沫若的评价,沈从文欣赏郭沫若能够“做新时代的诗”,但也认为他有“奔放到不能节制”的缺憾。[9](P155)

我们通常说,事物的本质显现在比较和参照之中,而对比参照正是沈从文文学批评的又一个方法。在《沫沫集》中,沈从文经常是在评论某个作家时将其与另外一个甚至几个作家进行比较,以此彰显各个风格迥异作家的特色,也更加清晰地区分出作家与作家的差别。例如,在《论施蛰存和罗黑芷》一文中,沈从文指出施蛰存在表现“美而调和的人格”方面比罗黑芷“更完全”,而在语言运用方面,他又将罗黑芷与许钦文、冯文炳进行比较,指出罗黑芷缺少许、冯二人刻画人物的“简洁干练”。又在《郁达夫与张资平及其影响》一文中,沈从文指出,郁达夫和张资平的小说的相同点在于都紧贴青年,然而两人的区别在于郁能够有“文采”地描写苦闷,张只能“给人趣味而不会给人感动”。在这些纵横比较当中,我们对于一个作家的特点就得到更为深刻的印象。

四、文学批评的特点

通过对文学批评的动机、标准和方法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沈从文文学批评思想的脉络和整一性,不仅如此,沈从文的文学批评还如同他的小说一样,具有鲜明的个性和风格。

沈从文注重对文学作品审美价值进行宏观把握和整体感受,他往往不是深入作品的肌体纹理之内进行“解剖”式分析,而是将作品视为完整和浑然天成的艺术品;他很少进行细节阐释,而更多的是整体关照。例如,沈从文指出许地山的小说背景大都是“南方的国度,如缅甸等”,并且将“咖啡与孔雀,佛法同爱情”作为素材,以此让人“感到一种异国情调”。[10](P162)可以说,沈从文准确地捕捉到许地山小说创作的灵魂和主体精神,那就是异域风情和情爱描写。许地山的小说在情节推演和人物刻画等方面的成就虽也可圈可点,然而对于沈从文来说,他更关注或感兴趣的是整体的特征。

现代批评本质上而言是学院式批评,其形态、话语资源甚至包括理论工具等均与西方文学血缘相连,这也导致现代批评更加偏重于理论的建构,也强调论证逻辑的严密。然而,沈从文的文学批评却并不追求现代,而是继承了古典诗话传统,凭借情绪共鸣和灵魂顿悟,运用如诗般的文字对作品进行印象式点评和鉴赏。例如,在欣赏朱湘的《采莲曲》时,沈从文说朱湘“以一个东方民族的感情……用东方的声音,唱东方的歌曲”。[11](P138)由此可以看出,沈从文的批评类型是印象式批评,他对于作品的批评与其说是解读、分析和阐释,不如说是感受、欣赏和领会。他不依赖于某种理论,而是仰仗于生命体验。

沈从文是一位浪漫气质的文人,是诗人型的小说家,他的小说文字如诗如歌,唯美精致,这种特点也体现在他的文学批评之中,他以诗人的心贴着批评对象,并能够于作品中关照人生,希望用批评来获得“人生启示”,对生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和体悟。[12](P493)可以说,即使《沫沫集》、《烛虚》等作品是在谈论文学理论和批评问题,但是沈从文也是用诗化的文字表达诗化的思想。

文学批评是沈从文文学殿堂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以小说家的身份进入文学批评世界,以文学批评来对自己的小说创作进行理论盘点和经验总结,在很大程度上也体现着“京派”文学的审美精神。而他诗话性、点评印象式的批评与创作性鉴赏的叠加,则让其文学批评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独树一帜,自成气派。

[1]沈从文.关于“批评”的一点讨论[M]//沈从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2]沈从文.论中国创作小说[M]//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3]沈从文.小说作者与读者[M]//沈从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4]沈从文.一般或特殊[M]//沈从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5]沈从文.答辞十——天才与耐性[M]//沈从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6]沈从文.论穆时英[M]//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7]沈从文.论技巧[M]//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8]沈从文.现代中国作家评论选·题记[M]//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9]沈从文.论郭沫若[M]//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10]沈从文.论落花生[M]//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11]沈从文.论朱湘的诗[M]//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12]沈从文.短篇小说[M]//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学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 陈义报]

Shen Congwen's Thought on Literary Criticism

PENG Zheng-sheng
(Department.of Literature and Media,Chaohu College,Chaohu 238000,China)

Literary criticism i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in Shen Congwen's literary palace.He held that literary criticism could not only serve the readers,but purify literary fashion as well.In his literary criticism,Shen Congwen poetically criticized literary works with a criterion of humanity and rationality on the basis of truth seeking,historicism and dialectical comparative evaluation.Shen Congwen's literary criticism is uniqu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odern literary criticism.

Shen Congwen;literary criticism;thought

文献标识码: 文章编号:1009-1734(2014)11-0048-04

2014- 11-19

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京派文学思想研究”(AHSKQ2014D103)阶段性成果之一。

彭正生,讲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影视研究。

猜你喜欢
北岳文学批评沈从文
浅析《北岳安天元圣帝碑》书法风格
倡导一种生命理想——论谢有顺的文学批评及其文学批评观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韩琦撰并楷书《大宋重修北岳记》
药草恒山和北岳恒山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自成体系的文学批评
回族文学批评的审视与反思——以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文学批评为例
文学批评史视野里的《摩罗诗力说》
《案头文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