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祎,谭良啸
(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四川 成都 610041)
公元223年4月,刘备在白帝城托孤于孔明后,给太子刘禅下了一道遗诏。此外,还对儿子鲁王有一句话的嘱咐,似为遗诏的补充。现将诏书的全文抄录于下:
先主遗诏敕后主曰:“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卿兄弟为念!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汝父德薄,勿效之。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1]《先主传》
先主又为诏敕后主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1]《诸葛亮传》
临终时,呼鲁王与语:“吾亡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与丞相共事而已。”[1]《先主传》注引《诸葛亮集》
关于刘备的遗诏,《资治通鉴·魏纪》“文帝黄初四年”条作了简化,为:
汉主(托孤后)又为诏太子曰:“‘人五十不称夭,吾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但以卿兄弟为念耳。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可以服人。汝父德薄,不足效也。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2]
刘备一生除了言谈、奏章、诏策之外没有真正意义的文章传世,而这份遗嘱虽以诏书的形式却是他留给后世最重要的文献。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作为一代枭雄的刘备临终的这份遗诏,是其真情实意的自然流露,内涵十分丰富,对于了解他的情感世界、认识他的人品特点弥足珍贵。
刘备的这份遗嘱,是在夷陵之战惨败之后,是在白帝城一驻就是十个月的情况下,是在他年老病重之时,是在他托孤于诸葛亮之后留给儿子的。从这四个方面切入解读,就能较深刻理解刘备为什么会留下这样的遗嘱,为什么这份遗嘱会有饱含哲理的内容。
公元221年7月,刘备以帝王之尊,为夺回荆州,替关羽报仇,意气风发率大军出征,结果被孙吴年轻将领陆逊打得狼狈逃窜,兵败退驻白帝城。史称夷陵之战。刘备在白帝城,从公元222年闰六月至次年四月二十四日病亡,住了整整十个月之久。开始,他对于失败不解、羞愧、愤懑,然而惨痛的失败又迫使他必须面对,又促使去反思。
当刘备的心绪从战败的气恼、郁闷中慢慢趋于平静时,他痛定思痛,冷静地思索检讨夷陵战败的原因。于是,他主动承担战败的责任,结束与东吴的交战关系,恢复盟好。既而改鱼腹县名永安,将临时行宫也命名永安;诏令诸葛亮在成都营建南、北郊以祭祀天地。从这些措施可以看出,拼搏一生、心力憔悴的刘备对安定的渴求。
在补救战败,稳定局势之后不久,公元222年冬,刘备患“下痢”(腹泻),不久又引起并发病。在病情日渐严重时,如何保住历尽艰辛创下的这份基业,他陷入深深的思索中。于是,他又为死后国家的安定作出交代、安排。前后采取的一些行动和措施,有学者[3]梳理其为十项。一是调兵增援,阻击孙吴追兵。二是“改鱼腹县曰永安”,建临时行宫名曰“永安”。三是宽“宥黄权之室”,不予追究;承担战败之责。四是“诏丞相亮营南、北郊于成都”。五是结束蜀、吴交战状态,重建双方友好。六是“追谥(甘夫人为)皇思夫人,迁葬于蜀”。七是在尚书令刘巴病逝后,“征(李)严诣永安宫,拜尚书令”。八是公元223年二月,召“丞相亮自成都到永安”。九是同年四月,“病笃,托孤”,同时“遗诏事惟大(太)宗,动容损益”,要诸葛亮从简办理丧事。十是“遗诏敕后主”。
从这十项措施可以看出,刘备在思索战败原因,主动承担战败责任;期盼安宁,纠正失误,结束了蜀、吴交战状态;思念妻室,眷恋子女;安排人事,临终托孤;诏敕后主,留下这份遗嘱。
在安排后事的过程中,一生征战的刘备身心渐渐松弛了下来,他没有回成都,而是在白帝城度过了一段相对安详、平静的日子。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不惑。六十三岁这种年龄,面对峡江滔滔流逝的江水,在这种宁静的环境里,再加上疾病困扰,会让人追昔抚今。而对未成年儿子的深切眷恋、不放心,他们如何安身立世,妻室儿女如何不再次沦为他人之奴,仍能享受荣华富贵等,他一定想了很多很多。于是,在托孤之后有了这份给儿子的遗诏。
这份遗嘱,首先让人看到刘备面对死亡的泰然态度。
关于这一点,很多学者在分析时都如是认为。如方北辰先生在《刘备新传》[4]246一书中,就认为刘备能够镇静地面对死亡,面临死亡能够保持通达的态度;还把曹操、孙权、刘备面临死亡的情况作了比较,说:
他们是魏、吴、蜀三国的开创者,年富力强时都是叱咤风云豪气盖世的角色,然而到老来面临死神的召唤,各人的表现就不尽相同了。其中,孙权享寿最高,七十有三,而他又是最怕死的一个,为了延年益寿,求神、祈天,什么都愿意干。在其晚年,孙吴宫中一片神道气氛迷漫。曹操享寿其次,六十有六,对死亡就比较通达,不仅预留了遗嘱,而且自制了入葬衣物,从容而去。至于刘备,其享寿最短,仅六十有三,态度却是最为超脱的一位,他竟然还能在遗嘱中抒发对死亡的感慨,说是“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不复自伤。”
又如张作耀先生在《刘备传》[5]270中说刘备:
坦然视死。他没有曹操那样的思想深度,也没有曹操那样的绚丽文采,说不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那样富有哲理的话,但他对待生死的态度,却比曹操坦然得多。
为什么呢?如前所述,刘备在夷陵之战后,开始他十分沮丧、郁闷,一代英雄败在年轻人手下,败得如此的惨,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难以接受的。他叹息曰:“吾乃为(陆)逊所折辱,岂非天邪!”[1]《陆逊传》后来想到孙桓,以前去东吴时见到他才几岁,如今被他领兵追击之狼狈[1]《孙桓传》。刘备感到自己老了,跃马扬鞭的日子一去不返,叱咤风云的舞台已经属于年轻的一代了。于是,他正视失败,不再纠结失败,心境也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正视时光的流失,面对死亡,也没有了恐惧,显得从容、淡定。
在白帝城后期的安静里日子,刘备回首的一生,从二十四岁起兵闯荡天下,在近四十年刀光剑影中,一步步奋争,有着太多的艰辛,“历齐、楚、幽、燕、吴、越、秦、蜀,艰难留庙祀”①成都武侯祠刘备殿联文。,备受颠沛流离之苦;在近四十年刀光剑影中,一步步奋争,有着太多的凄怆,先后投靠依附于公孙瓒、陶谦、吕布、曹操、袁绍、刘表,部众多次被击溃,妻室四次被对手俘虏。命运多舛啊!不过,他想到自己从一个贩履织席之人,无资产和实在的社会背景可凭借,躬行仁义,百折不挠,打出了一片天下,登上了皇帝之位,因此也有几分释然,几分欣慰。因而面对死亡,他显得淡定、从容,发出“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不复自伤”的慨叹。
这份遗嘱的精髓是,让人读到刘备的人生感悟。
在病卧白帝城永安宫的一段时日里,他想到自己从跨有荆、益,三分天下,到登基称帝,如今折兵失地,事业的大起大落,让他不能不进行深刻的反省。
刘备在回忆总结自己的一生,反省自己的一生。自己从一个贩履织席的市井草民,无资产和社会背景,仅凭借侠义正直,仁爱厚道,重感情讲道义,躬行仁德,成就了三分天下有其一的业绩,除了得到几分释然、几分欣慰泰然面对死亡外,还把得到的成功经验、人生感悟在遗嘱中向刘禅述说。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遗嘱里这两句直白而极富哲理的话,他认为是自己角逐天下的最重要的经验之一。
这两句话表述的内容源于古代的经典。
《周易·系辞》载孔子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揜,罪大而不可解。”[6]《周易正义》卷八《尚书·蔡仲之命》载周成王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其下注曰:“天之于人无有亲疏,惟有德者则辅佑之;民之于上无有常主,惟爱己者则归之。”[6]《尚书正义》卷十七
刘备老年时能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是因为他年轻时曾拜著名大儒卢植为师,接受过儒家思想的良好教育,如今融入自己一生闯荡天下的体会,所以能根据经典总结凝练而成这样的明白透彻的格言警句。
刘备总结自己的一生,认为一个人只要从小事做起,只要坚持做下去,就可以成为一个贤德之人,就可以凭借贤德去成就一番事业。因此,他把自己从人生感悟中提炼出来的这两句话写在遗嘱里,并加以强调,留给了儿子。
这份遗诏最重要的是,让人看到刘备临死之际对儿子深深的慈爱和殷切的期许。
刘备在泰然面对死亡的同时,又提到“但以卿兄弟为念”。临终前这一心境的袒露,也是刘备在病卧白帝城永安宫的漫长时日里,回忆和反思的一个重要问题,体现了他对儿子的深切眷恋和浓浓的儿女之情。
刘备一生征战,曾四次将妻妾子女抛弃;史书也没有关于他儿女情长的描写,仿佛是一个对家人绝情寡义的人。其实不然。当他的养子刘封因“刚猛,易世之后终难制御”而被赐死时,刘备因其罪不致死而死“为之流涕”[1]《刘封传》,表示出仁义之心,慈爱之情。只是无休止的流血厮杀淹没了他的情感。
在白帝城漫长而相对清闲的时日中,当争斗功名都被抛在一边的时候,年老体弱的刘备产生了对家人的思念,眷恋子女,思念妻室,心中涌起了对跟随他转战南北而早逝的妻妾的愧意和内疚。而他首先做的就是追谥在当阳长坂坡死去的爱妻甘夫人为皇思夫人,并迁其遗骸归葬于蜀。
史载,在白帝城期间,“章武二年,追谥(甘夫人为)皇思夫人,迁葬于蜀。”[1]《二主妃子传》追谥甘夫人为皇思夫人,并迁其遗骸归葬于蜀一事,折射出他暮年内心深处的绵绵亲情。他是在弥补对妻室的亏欠。
刘备一生对儿女的亏欠也太多太多。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对子女进行培养、教育,更没有对他们有过必要的关怀。在死期将至之时,对未成年的刘禅兄弟有着太多的牵挂,太多的不放心,所以在遗诏中谆谆叮嘱,教育儿子怎样做人。他要求儿子“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一定要努力践行,行善积德,才能立身于乱世。两个“勉之”,将刘备深沉的父爱、殷切的希望,表达得淋漓尽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也成为后世育人教子的警句格言。据说,刘备的后裔至今还把“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作为家训,牢记遵循[7]。
他从射援(即射君)处得知儿子学业进步,“增修过于所望”,甚为高兴,特别欣慰。同时,他要求儿子多读书,读经、读史,“历观诸子”之说,学兼众术,以“益人意智”,让智力得到增长。他十分赞同诸葛亮提供给刘禅读的那些书,要刘禅自己找来认真研读。对此卢弼评论说:
学者责孔明不以经书辅导少主,乃用《六韬》、《管子》、《申》、《韩》之书。吾谓不然。人君不问拨乱,守文要以智略为先。后主宽厚仁义,襟量有余,而权略智谋是其所短,当时识者咸以为忧。《六韬》述兵权略计,《管子》贵轻重权衡,《申子》核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施之。后主正中其病矣。
后主庸弱,故先主与(诸葛)亮皆欲其读此书,可见古人读书皆以致用。[8]《先主传》
刘备深知儿子刘禅的资质和智力,一方面要求他读书增长才学智谋,另一方面从自己的人生感悟中认为先要学会做人、做一个贤德的人才是第一重要的。在天赋不足的情况下,贤、德也是巨大的财富。所以在遗诏中只字未提要儿子继承“兴复汉室”的遗志,去一统天下,而是要刘禅从小事做起,逐渐积累,首先做一个有贤有德之人,凭借贤德立世,再去努力做一个有贤德有才智的君主。
刘备在给刘禅遗诏后又分别嘱咐刘禅和鲁王兄弟,“父事丞相”,这是遗嘱的补充,更是对“托孤”的补充和强调。
托孤只是对诸葛亮,而这句追加的诏敕,则是对刘禅兄弟的叮嘱。很明显,这句补充遗诏是为了明确、强调诸葛亮在蜀汉朝政中的主导地位,明确、强调身为皇帝的刘禅和身为诸王的儿子们只是从属地位。这说明刘备对诸葛亮的充分信任,说明他托孤的真诚实意,说明他对儿子能力的深刻了解。给儿子们的这句诏敕,与刘备托孤于诸葛亮的嘱托话语前后呼应,一脉相承。
这份遗诏,纵横比较可以看到它的特别之处。
首先横向比较三国人主曹操、孙权、刘备临终的言行。曹操有《终令》,临死有《遗令》[9]《遗令》卷三留给后人,不过讲的是关于葬事、婢妾的安排及财务的分配等,没有专门给儿子留下遗嘱。孙权没有遗诏,也没有给儿子们留下遗嘱,只是在病危时对诸子的职位一一作了安排,立孙和为南阳王,孙奋为齐王,孙修为琅琊王等[1]《孙权传》。只有刘备,在托孤于诸葛亮之后,除关于葬事有遗诏外,还专门给继位的儿子刘禅留下了这封娓娓述说自己人生感悟的遗嘱,叮嘱他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贤德之人,有才智的人。
其次纵向比较其他君王的遗嘱,胡三省在《资治通鉴》刘备遗诏的话下面加注指出:“自汉以下,所以诏敕嗣君者,能有此言否?”[2]“文帝黄初四年”条的确,刘备之后没有任何一个君王能在遗诏中如此解剖自己,总结自己的一生,并只要求继位的儿子学会做人,做一个有贤有德的好人。剑眉枉凝君指出:“诏书全文只字未提让刘禅继承遗志,一统河山;更没有像五代李克用那样给儿子李存留下必须要办的三件事(讨刘仁恭、击契丹、灭朱温),诏书通篇都是一个父亲临终前对儿子的谆谆教导,教育儿子怎样做人。”[10]286
通过比较,从刘备的遗嘱可以看到其临死前的心境,可以看到他的所思所想和其他帝王的不同。这就是刘备遗嘱的精彩、特别之处。
刘备遗诏记录了他的死因,倾诉了他反省人生的感悟;在撒手人寰之际流露出对子女的眷恋,希望他们做有贤有德之人,多读书以增长才智;并表达了对诸葛亮的绝对信任,要求儿子们摆正自己的位置。为什么刘备能留下这样的遗诏呢?因为这是他在事业从顶峰跌入低谷是日子里,是他在一生奔波拼杀后栖息下来之后,是他对身后国事作出交代、安排之后,是他在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刻,出于对儿子们的牵挂将自己的人生经验作为做人的要求留给他们的。
作为一代枭雄的刘备,临终之时泰然淡定,并留下这样一份遗嘱,出人意料,给人惊喜。吴玉莲君说:“刘备遗言嘱咐,平凡中见伟大,朴实中见真情。”[11]202的确,这份遗嘱,向后人揭示了他情感世界中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而其中的“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这两句话,也将他的人品和思想境界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让人刮目相看。这两句话,因蕴含着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思想的精华,作为格言警句流传下来,永远给后人以教益,给后人以启迪。
[1]陈 寿.三国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
[2]司马光.资治通鉴[M].胡三省,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
[3]谭良啸.刘备在白帝城论析[J].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10(6):9-17.
[4]方北辰.刘备新传[M].台北:群玉堂出版公司出版,1992.
[5]张作耀.刘备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7]谭良啸.在台北刘备的后裔家中[N].成都晚报,1997-04-19.
[8]卢 弼.三国志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2.
[9]曹 操.曹操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0]剑眉枉凝.刘备不是传说[M].沈阳:万卷出版社,2010.
[11]吴玉莲.史传中所见三国人物曹操刘备孙权之研究[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