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班及其古今乐府论
——兼及钱谦益与钱良择的乐府批评

2015-03-27 13:43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5年7期
关键词:歌行钱谦益乐府诗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湖北襄阳441053)

冯班及其古今乐府论
——兼及钱谦益与钱良择的乐府批评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湖北襄阳441053)

冯班是清初乐府诗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乐府论主要由“古乐府论”与“今乐府论”所组成。其中的“古乐府论”,内容既丰富,所获亦甚多,如将“古乐府”归为七类,认为拟古乐府与新乐府“灼然不可歌者”等,具有重要的乐府学意义。“今乐府论”之于明代拟古乐府的批评,因受乃师钱谦益的影响,几乎对其进行了全盘否定,且这种否定又为其门人钱良择所接受。由钱谦益而冯班而钱良择,师门三代,前传后承,共同对明代拟古乐府诗予以否定的史况,为乐府诗批评史上所绝无仅有。

清初;乐府批评;冯班;钱谦益;钱良择

公元1644年,当时只有6岁的爱新觉罗福临,在顺天府(今北京)正式即皇帝位,改元顺治,标志着清王朝取代明王朝,从偏居东北一隅的地方性政权跃升为全国性政权。而随着这一年的到来,数以百计的明末文学家,即被历史地分成了两大群体:一为归顺大清的“仕宦派”,一为退隐山林的“遗民派”(含明末“布衣派”)。在遗民派文学家中,与乃兄冯舒被称为“海虞二冯”的冯班,因潜心诗歌创作与著书立说,不仅成为了虞山诗派的核心人物,而且还是一位颇具影响的批评家。正因为冯班有着诗人与批评家的双重身份,故论文谈艺,多所创获,而其于乐府诗之所论,亦属如此,如《钝吟杂录》中的《古今乐府论》等文,无论是就其形式而言,抑或于其内容以论,都堪称为有清一代“专论类批评”之代表。冯班的乐府论,要而言之,主要由“古乐府论”与“今乐府论”两部分所组成,其中“古乐府论”,内容既丰富,所获亦甚多,因而具有重要的乐府诗意义。而其“今乐府论”之于明代乐府诗的批评,由于深受钱谦益的影响,而对“七子派”等人的拟古乐府几乎进行了全盘否定,并于钱良择《唐音审体》之“乐府论”产生着直接的影响。

一、钱谦益对冯班的影响

冯班(1602—1671),字定远,号钝吟居士、双玉生,今江苏常熟人。明末诸生,入清不仕。有《冯定远集》11卷、《钝吟杂录》10卷等行世,并曾批点《玉台新咏》《才调集》《瀛奎律髓》诸书。冯班与钱谦益(1582—1664),均为虞山诗派的重要人物。单学傅《海虞诗话》卷三有云:“虞山诗派钱东涧(谦益)主才,冯定远(班)主法,后学各有所宗。”[1]这里所言,虽然为“主才”与“主法”,但冯班与钱谦益在虞山诗派之地位与影响,已甚为清楚。钱谦益是明末清初的著名诗人,冯班之父冯嗣宗因与钱谦益“订金石交”之故,而令二子皆游学其门,冯班既师学于钱谦益,则深受其文学与诗学的影响,也就不言而喻。所谓“钱牧翁教人作诗,唯要识变。余得此论,自是读古人书更无疑,读破万卷则知变矣”云云,即是冯班获得钱谦益“作诗”秘诀的一种夫子自道。此则表明,钱谦益之于冯班,确属是深有影响的。

钱谦益的文学思想,既丰富深广而又颇为复杂,但从总的方面讲,对朱明拟古乐府深为不满而进行抨击式批评,则为其核心之一。综观钱谦益的这种批评,其矛头所指,主要为“七子派”中的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胡应麟,以及竟陵派之钟惺、谭元春等人,总之,明代乐府诗史上的拟古诗人诗作,几乎都遭到了钱谦益程度不同的批评,对此,《列朝诗集小传》之诗人小传,即有助于窥其一斑。《列朝诗集小传》一书,本系钱谦益为《列朝诗集》所撰之作者简介,后因被单刻印行,而风行一时。在此书之中,钱谦益以借撰写诗人小传为由,对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胡应麟、钟惺、谭元春等人的复古主张与拟古乐府创作,均进行了极尽能事之嘲讽,以至于无情指斥与责骂。如于《李副使梦阳》为:

献吉(李梦阳)生休明之代,负雄鸷之才,僴然谓汉后无文,唐后无诗,以复古为己任。信阳何仲默(景明)起而应之。自时厥后,齐吴代兴,江楚特起,北地之坛坫不改,近世耳食者至谓唐有李、杜,明有李、何,自大历以迄成化,上下千载,无馀子焉。呜呼,何其悖也!何其陋也!……献吉以复古自命,曰古诗必汉魏,必三谢;今体必初盛唐,必杜;舍是无诗焉。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之间,如婴儿之学语,如桐子之洛诵,字则字、句则句、篇则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献吉之诗文,引据唐以前书,纰缪挂漏,不一而足,又何说也?[2]

李梦阳是前七子的领袖人物,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以反对啴缓冗沓的台阁体,并得到了何景明等人的支持,在当时不无极积意义,但钱谦益于《李副使梦阳》中却对其大加指责,认为其“何其悖也!何其陋也”!不独如此,钱谦益还认为李梦阳的诗歌,乃属于“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之间,如婴儿之学语,如桐子之洛诵”一般,并以其诗文所“引据唐以前书,纰缪挂漏,不一而足”为据,进行了“又何说也”的反诘。总之,在钱谦益看来,李梦阳的“以复古自命”,其实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钱谦益对李梦阳的批评是如此,对李攀龙的批评则更甚。李攀龙是后七子的领袖人物,于其前之朱明诗人独推崇李梦阳,文学主张亦承其衣钵,认为文自西汉、诗自盛唐以下者,俱无足观。对于乐府诗的创作,亦主张拟作古乐府,其《沧溟集》中的二卷古乐府(共98题232首),即为其拟作之所获。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之《李按察攀龙》中,评李攀龙拟古乐府云:

其拟古乐府也,谓当如胡宽之营新丰,鸡犬皆识其家。……易云拟议以成其变化,不云拟议以成其臭腐也。易五字而为《翁离》,易数句而为《东门行》、《战城南》。盗《思悲翁》之句,而云“乌子五,乌母六”,《陌上桑》窃《孔雀东南飞》之诗,而云“西邻焦仲卿,兰芝对道隅”,影响剽贼,文义违反,拟议乎?变化乎?……经义寡稽,援据失当,瑕疵晓然,无庸抉挞,何来天地?我辈中原,矢口嚣腾,殊乏风人之致;易词夸诩,初无赠处之言。于是狂易成风,叫呶日甚。……斯又风雅之下流,声偶之极弊也①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列朝诗集小传》之《李按察攀龙》,断句与标点符号多有错误,几无以卒读,此据中华书局2007年版《列朝诗集》丁集第五《李按察攀龙》所引,特此说明。。

不仅对李攀龙颇为自负的拟古乐府进行了严厉批评,认为其“影响剽贼,文义违反”,而且还以“矢口嚣腾”、“狂易成风,叫呶日甚”等语词,对李攀龙进行大肆攻击,则钱谦益之于李攀龙其人其作的贬损,已是到了无可复加之地步的②关于钱谦益对李攀龙拟古乐府的批评,另可参见拙著《唐后乐府诗史》第六章第二节,第293-298页,该书由黄山书社2010年出版。又,钱谦益《牧斋杂著·牧斋有学集文钞补遗》有《佟怀东拟古乐府序》一文,先后对刘基、佟怀东的拟乐府大加称道,表明钱谦益对属于“复古”范畴的拟古乐府是并不排斥的,则其于李攀龙拟古乐府予以严加批评者,显然是另有用意的。刘基《诚意伯文集》卷十著录拟古乐府一卷,凡171题265首,其中旧题与新题皆有,钱谦益在《佟怀东拟古乐府序》一文中,认为“青田(即刘基)之拟乐府,其志肆而隐,其文深而明,其连类比物,曲中而切理”云云,实多溢美之辞。而将其较之李攀龙《沧溟集》中的二卷古乐府(共98题232首),可知二者是各有特点,如此,则钱氏之有意抑李扬刘,也就甚为清楚。关于刘基的拟古乐府,可具体参见拙著《唐后乐府诗史》第六章第一节,第269-282页。。

至于钱谦益对钟惺、谭元春的批评,以其谴词、用语而言,可知较对李梦阳、李攀龙的批评,乃是更为严厉与尖刻。《列朝诗集小传》无谭元春小传,钱谦益对其之批评,主要是与《钟提学惺》合而为之。《钟提学惺》有云:

惺,字伯敬,竟陵人。……擢第之后,思别出手眼,另立深幽孤峭之宗,以驱驾古人之上。……所撰《古今诗归》盛行于世,承学之士,家置一编,奉之如仲尼之删定。而寡陋无稽,错缪迭出,稍知古学者咸能挟筴以攻其短。《诗归》出,而钟、谭之底蕴毕露,沟浍之盈于是乎涸然无馀地矣。……久之,见日益僻,胆日益粗,举古人之高文大篇铺陈排比者,以为繁芜熟烂,胥欲扫而刊之,而唯其僻见之是师,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钟、谭之类,岂亦《五行志》所谓诗妖者乎!”[3]

在这段文字中,钱谦益既称钟惺、谭元春所编选、评点之《诗归》“寡陋无稽,错缪迭出”、“底蕴毕露”,又认为二人“见日益僻,胆日益粗”,并诬之为“诗妖”,并将其“另立深幽孤峭之宗”的“深幽孤峭”,进行了“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等之类比。凡此种种,均为钱谦益欲置钟、谭二人于死地而后快的一种具体反映。其于胡应麟的批评则为:

著《诗薮》二十卷,自邃古迄于昭代,大抵奉元美《卮言》为律令,而敷衍其说,《卮言》所入则主之,所出则奴之。其大指谓千古之诗,莫盛于有明李、何、李、王四家之中,劳笼生古,总萃百家,则又莫盛于弇州。诗家之有弇州,证果位之如来也,集大成之尼父也。……嗟乎!建安、元嘉,雄辅有人,九品七略,流别斯著,何物元瑞,愚賤自专,高下在心,妍媸任目,要其指意,无关品藻,徒用攀附胜流,容悦贵显,斯真词坛之行乞,艺苑之舆台也!耳食目论,沿袭师承,昔之刻画《卮言》者,徒拾元美之土苴;今之揶揄《诗薮》者,仍奉元美之窍[4]。

其中的“元瑞何物”、“真词坛之行乞”等语,表明钱谦益对胡应麟之批评,乃完全是在以一种篾视的口吻而为。

以上的简要勾勒,即有助于窥知钱谦益对李梦阳、李攀龙、钟惺、谭元春、胡应麟等人的抨击式批评之一斑,其中,又以对诸人复古、拟作古乐府之批评尤甚。而事实上,钱谦益对于拟古乐府非但不排斥,而且还极为赞赏,这从其集中的《佟怀东拟古乐府序》[5]一文,即可准确获知。所以,钱谦益对李梦阳、李攀龙等人复古与拟作古乐府的批评,应是有着更为深刻的主客观原因的,但其已超出了本文所讨论的范围,故此不予赘述①关于钱谦益编撰《列朝诗集》的动机,以及其对“七子派”、竟陵派等之乐府诗任意贬损的目的等,可具体参见清人曾燠《静志居诗话·序》一文,载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页。。

从师承关系的角度言,钱谦益对于“七子派”等人的批评,必然会给作为弟子的冯班以深刻影响的,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如在《钝吟杂录》卷三《正俗》中,冯班之于李攀龙等人就曾如是批评道:“王司寇(世贞)欲以易林为诗,直是不解诗”,“李于麟之流便谓乐府当如此作……则李于麟之古当以何为断”?“钟(惺)、谭(元春)如屠沽家儿,时有慧黠,异乎雅流”②以上所引,分别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四库全书》第886册《钝吟杂录》卷三,第535、538、540页。。不仅对李攀龙、钟惺、谭元春等人进行了指斥,而且将王世贞也一并“株连”,其此举较之乃师钱谦益来说,实在是一点也不逊色的。不独如此,冯班还对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选录竟陵派之诗大为不满,认为“取钱牧翁选国朝诗,余谓止合论李、何、王、李,如伯敬(钟惺)辈本非诗人,弃而不取可也”。甚至还说,钟惺“论诗俚而猥,不通文理,不识一字,此乃狭邪小人之俗者”(《钝吟杂录》卷四《读古浅说》)。并在《古今乐府论》、《论乐府与钱颐仲》二文中,对李东阳、李攀龙、宗臣等人的乐府诗,以及钟惺的乐府认识观大加指责。关于《古今乐府论》对李东阳等人乐府诗的批评,下文将进行具体讨论,所以这里只举《论乐府与钱颐仲》对李攀龙的批评,略为例说。是文有云:

李于麟取晋、宋乐府古异难通者,句摘而字效之,学者始以艰涩遒劲者为乐府,而以平典者为诗。吠声哗然,殆不可止。但取《乐府诗集》中所载读之,了然可见[6]。

在指出李攀龙拟古乐府属于“句摘字效”之产物的同时,还对其所产生的“不良”社会影响也进行了披露:吠声哗然,殆不可止——即向李攀龙之拟乐府诗学习者,在当时已形成了一种创作时尚与风气。但从“吠声哗然”看来,可知冯班认为,这完全是一种有害于乐府诗创作与发展的不良风气。

将冯班的这些认识和看法,与上述钱谦益之所言所论相比较,可知二人之于复古派诗人诗作的贬损与指责,乃是并无区别的。正因此,冯班在《古今乐府论》一文的“今乐府论”中,即对李攀龙等人的拟古乐府进行了极严厉批评,且与钱谦益之于“七子派”等诗人的批评乃如出一辙。

二、冯班的古今乐府之论

冯班《钝吟杂录》传世者,主要为全本与选本两种,全本凡10卷,有《四库全书》本、《丛书集成初编》本,选本仅1卷,有《花熏阁诗述》、《清诗话》本。清仁宗嘉庆年间,“雪樵”编《花熏阁诗述》,乃将冯班《古今乐府论》等文勒为一卷,并仍冠以《钝吟杂录》之名编入,《钝吟杂录》的选本即因而始。“雪樵”并于卷首云:“乐府至有明而丛杂,出奴入主,三百年来,迄无定论。《钝吟杂录》中乐府诸论,折衷群言,归于一是,果有别裁伪体者,将不河汉斯言也。录其醇无疵者六则,与钱木庵《唐音审体》互参。时俗谬误,其知所返乎?雪樵识。”[7]其后,丁福保编《清诗话》,即据《花熏阁诗述》本排印,今本(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之郭绍虞整理本)《清诗话》亦如是。冯班对乐府诗之所论,主要见于《清诗话》本《钝吟杂录》中之《古今乐府论》《论乐府与钱颐仲》《论歌行与叶祖德》三文,以及《四库全书》本《钝吟杂录》卷三《正俗》中部分具有诗话特点的散论文字(为便于行文,以下称这些散论文字为“《正俗》一文”)。根据这一实况,本文以下所引《钝吟杂录》之文字,即以《清诗话》本为准,《清诗话》本没有的则据《四库全书》本,并于注释中予以标明。冯班的这三篇“乐府”专文与《正俗》一文所论乐府,内容相当广泛,举凡乐府体制、诗乐关系、创作源流、作家作品等,均有所涉及。综而言之,其重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乐府与诗、乐的关系

这虽然是一个传统的乐府话题,但又可细分为三个方面:一为乐府与诗的关系,二是乐府与乐的关系,三即诗与乐的关系。对于此三者及其相互之间的影响,冯班于《古今乐府论》一文的开首即如是写道:“古诗皆乐也,文士为之辞曰诗,乐工协之于钟吕为乐。”并于《正俗》中认为:

伶工所奏,乐也;诗人所造,诗也。诗乃乐之词耳,本无定体,唐人律诗,亦是乐府也。……只如西汉人为五言者二家,班婕妤《怨诗》,亦乐府也。吾亦不知李陵之词可歌与否?如《文选注》引古诗,多云枚乘乐府诗,知《十九首》亦是乐府也[8]。

在这段文字中,冯班首先着眼于乐与诗的关系,指出“诗乃乐之词耳,本无定体,唐人律诗,亦是乐律也”;继之则认为,汉代的班婕妤《怨诗》、《古诗十九首》等,“亦是乐府也”。这其实是对《古今乐府论》之“古诗皆乐也”的进一步论证。冯班的这种认识,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一所言“诗即乐府,乐府即诗”的认识基本相同,则其是否受胡著之影响,乃不得而知。

(二)对古乐府的具体认识

古乐府是相对于唐代新乐府而言的,即在唐以前的各种乐府诗专书中,无以称“古乐府”者。那么,古乐府又究竟何所指呢?对于这一问题,历来仁者见仁,知者见智,如左克明《古乐府》、梅鼎祚《古乐苑》等,即认为其主要为“古歌谣”与汉、魏、六朝乐府;而杨维桢《铁崖古乐府》则将唐、宋人的新题乐府也视为“古乐府”,并以之进行拟作。但冯班于《古今乐府论》中,却立足于制诗、采诗、制曲等方面,将其概括为七种类别,即其认为凡属于这七类者,便均为古乐府。其云:

总而言之:制诗以协于乐,一也;采诗入乐,二也;古有此曲,倚其声为诗,三也;自制新曲,四也;拟古,五也;咏古题,六也;并杜陵之新乐府,七也。古乐府无出此七者矣。”[9]

冯班的这种“古乐府”认识,较之左克明《古乐府》、梅鼎祚《古乐苑》而言,显然是大有区别的,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忽视了先秦大量“古歌谣”的历史存在,二是将“自制新曲”、“咏古题”、“拟古”与“杜陵之新乐府”等,也一并称之为古乐府。仅就后者以论,其无疑是扩大了“古乐府”的疆域的。此则表明,冯班的古乐府认识观,虽与左克明、梅鼎祚对古乐府的认识相佐,但与杨维桢之于“古乐府”的认识,却是非常接近的。

(三)歌行与乐府的关系

这其实也是一个传统的乐府诗话题。歌行与乐府的关系,在商、周“前乐府”①关于商周时期的“前乐府”,可具体参见拙作《“前乐府”及其在先秦的创作》一文,载《西华大学学报》2013年2期,第29-33页。与汉、魏乐府时期,实际上均属于“乐府”的范畴,即二者之间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即使是到了乐府与歌行高度繁荣发达的唐代,歌行也是属于乐府诗范畴的,对此,元稹《乐府古题序》已曾明言:“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旁。”[10]不仅认为歌行就是乐府,而且还以杜甫之作为例,指出了其中的具体篇名。北宋初、中期之际,李昉、宋白等人编《文苑英华》时,虽然将“乐府”与“歌行”分列,但其中的“歌行”之所指,却几乎全部为唐人的新乐府②关于《文苑英华》中歌行与乐府的关系,以及其歌行为新乐府者,可具体参见拙作《<文苑英华>编者的乐府观》一文,载《阅江学刊》2012年4期,第117-124页。。而冯班则认为:

大略歌行出于乐府。曰“行”者,犹仍乐府之名也。(《古今乐府论》)晋、宋时所奏乐府,多是歌谣,其名有《放歌行》、《艳歌行》之属,又有单题某歌、某行,则歌行者,乐府之名也。(《论歌行与叶祖德》)

歌行之名,本之乐章,其文句长短不同,或有拟古乐府为之。(《论乐府与钱颐仲》)

合勘此三者,即可明确获知,冯班之于歌行的认识,所持者实际上就是“歌行即乐府”说,而《古今乐府论》中之“李太白之歌行,祖述《骚》、《骚》,下迄梁、陈七言,无所不包,奇中又奇……后人拟古乐府,如是焉可已”云云,又可为之佐证。在这里,冯班乃明确将后人的“拟古乐府”比作“歌行”,并认为“如是焉可已”,则其所表明的亦是“歌行即乐府”之认识。由渊源的角度以论,冯班之于歌行与乐府关系的认识,实际上是对元稹“凡所歌行”即为新乐府说的一种支持。

(四)新乐府与古乐府的关系

对于新乐府与古乐府的关系,冯班在《古今乐府论》中乃如是写道:“盖汉人歌谣,后乐工拓以入乐府,其词多歌,如《上留田》、《霍家奴》、《罗敷行》之类是也。子美自咏唐时事,以俟采诗者,异于古人,而深得古人之理。元、白以后,此体纷纷而作。”又于《论乐府与钱颐仲》一文有云:“乐府中又有灼然不可歌者,如后人赋《横吹》诸题,及用古题词而自出新意,或直赋题事,及杜甫、元、白新乐府是也。”在这两段引文中,冯班首先指出,“汉人歌谣”也为乐府之属;继而则将“子美自咏唐时事”的新乐府与古乐府进行了比较,认为其在形式上虽“异于古人”,但在精神方面则是“深得古人之理”的。并且还认为,“杜甫、元、白新乐府”等,与拟古乐府中的“《横吹》诸题”一样,都属于“灼然不可歌者”。从唐人新乐府的创作实况言,冯班认为新乐府与汉乐府(古乐府)在精神方面一脉相承,于音乐则“灼然不可歌者”,乃为事实。虽然,据白居易《新乐府并序》之所言,新乐府是“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白居易集》卷三)的,但其实则“未常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十)。即是说,唐人的新乐府虽然可入乐,但其却并不曾为朝廷或乐工配乐以唱,也即可入乐与已入乐是大有区别的。所以,冯班认为唐人新乐府“灼然不可歌者”,是颇符合唐代新乐府和音乐关系之实况的。

(五)对明代拟乐府的全盘否定

这是冯班“古今乐府论”中之“今乐府论”的重点所在。在上述诸文中,冯班所涉及的明代乐府诗人,依序有李攀龙、宗臣、李东阳、何景明、钟惺等,而这些诗人,正是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批评之最力者,冯班则因受其影响,故于《古今乐府论》一文中,对李攀龙等人的拟古乐府亦大加指责。如其认为:

近代李于麟(攀龙)取晋、宋、齐、隋《乐志》所载,章截而句摘之,生吞活剥,曰“拟乐府”。至于宗子相(臣)之乐府,全不可通。……伯敬(钟惺)承于麟之后,遂谓奇诡聱牙为乐府,平美者为诗。其评诗至云:某篇某句似乐府,乐府某篇某句似诗,谬之极矣。……又李西涯(东阳)作诗三卷,次第咏古,自谓乐府。此文既不谐于金石,则非乐也;又不取古题,则不应附于乐府也;又不咏时事……直是有韵史论,自可题曰史赞,或曰咏史诗,则可矣,不应曰乐府也[11]

在这里,冯班将李攀龙的拟古乐府称之为“章截而句摘之,生吞活剥”,认为宗臣的乐府“全不可通”,嘲讽钟惺以“奇诡聱牙为乐府”,并斥责其于《古诗归》之笺评“某篇某句似乐府,乐府某篇某句似诗,谬之极矣”,指出李东阳的三卷《拟古乐府》(一作《古乐府》)“既不谐于金石”,“又不取古题”,充其量只能是“或曰咏史诗”,“而不应曰乐府也”。如此等等,与上举钱谦益于《列朝诗集小传》之所批评,乃完全一致。藉此可知,冯班对李攀龙、宗臣、钟惺、李东阳的拟古乐府,也是如乃师一样进行了全盘否定的。而类似的批评,在《论乐府与钱颐仲》《正俗》等文中亦不同程度地存在,兹不具举。

综上所述,可知冯班的“古今乐府论”,除于“今乐府论”中对、李梦阳、李攀龙的拟古乐府大加批评外,其馀之所述所论,如将“古乐府”归为七类,主张“歌行即乐府”说,认为唐代新乐府“灼然不可歌者”等,乃皆具有较为重要的乐府学意义。冯班的这些认识与见解,不仅是其乐府认识观的最直接反映,而且于清代乐府诗批评理论的建构,也是具有不可低估的助推作用的。

三、冯班与钱良择乐府论

值得注意的是,冯班反映于《古今乐府论》等文中的上述乐府认识观,特别是对“七子派”等人拟古乐府的指责与批评,还曾全部为其门人钱良择《唐音审体》所接受。钱良择(1645—1704后),字玉友,号木庵,今江苏常熟人,晚年皈依佛国,有《抚云集》10卷、《唐音审体》18卷等行世。钱良择的祖父钱嗣隆,与钱谦益、冯复京关系密切,冯复京即冯班之父,字嗣宗,其卒后钱谦益为之撰写了《钱嗣宗墓志》(《牧斋初学集》卷五十五)。正是因为如此之关系,钱良择即以冯班为师,而向其习学诗学之道。《唐音审体》为钱良择晚年所编撰的一部唐诗选集,今所存见者,有康熙四十三年刊本、光绪九年刊本等。是书凡18卷(另有赋2卷),收诗1255首,按体编排,乐府居首,古诗次之,近体诗又次之。全书将所收诗分为15体,每体卷首均有一篇“总序”,以序该体之演变轨迹,如“古题乐府序”、“新乐府序”等。清仁宗嘉庆年间,“雪樵”编《花熏阁诗述》一书时,乃将《唐音审体》中的14篇“总序”编为一卷(缺“律诗五言省试总序”),并仍以《唐音审体》之名编入。但被《花熏阁诗述》编入的这种一卷本《唐音审体》,却将原“总序”一律称之为“论”,于是,即有了《古题乐府论》《七言古诗论》等篇名。其后,丁福保编《清诗话》,即据《花熏阁诗述》本将一卷本《唐音审体》收入排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所出版的“郭绍虞前言”本《清诗话》,即是据此而为。

《唐音审体》与乐府诗相关者,主要有《古题乐府序》《新乐府序》二文,以及《古诗七言论》一文中的部分文字。《唐音审体》卷一为古题乐府,收诗83首,卷首所附“总序”,即为《花熏阁诗述》本之《古题乐府论》,此文约500字左右,为现存14篇“论”之篇幅最长者。其所论“古题乐府”,由“汉惠帝时,夏侯宽为乐府令”,直至于有明一代乐府诗的创作之况。在言及拟古乐府时则谓:“至于拟古之作,其文往往与古辞异同;意当时诗人即未必能歌,而皆谐音节,故但用其题,谐其声,而不必效其式。”钱良择的这一认识,与拟古乐府的变迁实况是基本相符的。而在论及明代的拟古乐府时,则认为:

自宋迄今,诗人所为乐府,俱以章句裁体仿佛古人,未敢信其可被管弦也。有明之世,李东阳以咏史诗为乐府,文极奇而体则谬。李于麟(攀龙)以割裁字句为拟乐府,几于有辞而无意。钟伯敬(惺)乐府某篇似诗,诗某句似乐府。判然分而为二,自误误人,使后学茫然莫知所向,良可慨也[11]。

其中所论明代诗人之“古题乐府”(即拟古乐府),乃列举了李东阳、李攀龙、钟惺三人以为代表,而对二李的拟古乐府与钟惺《古诗归》之笺评所进行的批评,实际上乃为一种全盘否定,这与冯班在《古今乐府论》等文中之批评亦完全相同。在这段“古题乐府论”中,钱良择之所以只列举了李东阳、李攀龙、钟惺三人,是因为其所代表的分别为前七子、后七子与竟陵派三大诗派,也即钱良择在《古题乐府论》中对李东阳等人拟古乐府的否定,实质上就是对“七子派”与竟陵派拟古乐府的否定。由钱谦益而冯班,再由冯班而钱良择,师门三代,前后相承,共同对明代拟古乐府所进行的全面之否定,实为乐府诗批评史上之绝无仅有!而值得注意的是,钱良择虽然一方面在批评明人的拟古乐府,一方面却又在进行拟古乐府的创作,这从其《抚云集》卷一所收皆为“拟古乐府”的事实(卷首并附有《拟古乐府序》一文),即可准确获知。这一实况所表明的是,钱良择之于李东阳、李攀龙等人拟古乐府的批评,应主要是与乃师冯班的乐府认识观密切相关的。

在《新乐府论》一文中,钱良择则以郭茂倩《乐府诗集》之《新乐府序》为据,针对唐代新乐府提出了其之认识。此文篇幅较短,为便于讨论,兹录其全文如次:

太原郭氏曰:“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尝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元微之病后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谓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意。近代唯杜甫《哀江头》、《悲陈陶》、《兵车》、《丽人行》等,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乃与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不复更拟古题矣。”愚按,少陵《丽人行》及《前、后出塞》,郭氏列之古题中;其《哀江头》等篇,元相略举一二,他诗类此者正多,少陵新乐府或不止是,不知《乐府诗集》何以只载五首?然杜集不标乐府之名,郭氏去唐未远,当必有考。《文苑英华》分乐府、歌行为二,以少陵《兵车行》、傅《七德舞》等列之歌行中。《英华》分类,恐不如郭氏分体之精也[12]。

这篇“论”文之于新乐府批评的价值,主要在于“愚按”以下的一段文字。就其内容而言,大致可分为两部分:其一是针对郭茂倩《乐府诗集》所收杜甫乐府诗以立论,其二即对《文苑英华》的分类所进行的质疑。以前者论,又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认为杜甫的《丽人行》《前出塞》《后出塞》为新乐府,不应“列之古题中”;一是认为杜甫集中类似于《哀江头》这样的篇什很多,但《乐府诗集》中的“新乐府辞”却“只载五首”,于理于情均让人难以接受。钱良择所言及的这两点,实际上涉及的是《乐府诗集》之分类与郭茂倩对唐代新乐府认识的两个问题。就后者言,《文苑英华》虽然“分乐府、歌行为二”,但被其列入“歌行”的347首诗中,有311首为新乐府,这一实况表明,《文苑英华》中的“歌行”实际上乃为新乐府之属①关于《文苑英华》所收“歌行”的具体数量,以及其主要为新乐府的事实,拙作《论歌行与乐府的关系—以<文苑英华>为研究的重点》一文,已进行了较详细之考察。该文载《长江大学学报》2012年4期,第1-4页。。此则表明,钱良择在《新乐府论》中对《文苑英华》的批评,即认为其分类不如《乐府诗集》“之精”的认识,显然是未谙《文苑英华》所分“乐府”与“歌行”之真谛的。对此,拙作《<文苑英华>编者的乐府观》一文已言之甚详,此不具述[13]。

至于钱良择在《古诗七言论》中对歌行与乐府关系的认识,则又是难以与冯班的认识相提并论的。其云:“歌行本出于乐府,然指事咏物,凡七言及长短句不用古题者,通谓之歌行。”[14]说“歌行本出于乐府”,本为正确,但认为“凡七言及长短句不用古题者,通谓之歌行”者,则应是有欠考虑的,原因是并非所有的七言古诗都属于“歌行类乐府”,如唐代的张谓《赠乔林》、李白《忆旧游赠谯郡元参军》、杜甫《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任华《杂言赠杜拾遗》、刘禹锡《送僧仲剬东游兼寄呈灵澈上人》、李贺《送韦仁实兄弟入关》等作,即皆为其例。虽然,李白、杜甫等人的这些七言古诗,多为《文苑英华》之“歌行”所收录,但其与元稹在《乐府古题序》中所言之“凡所歌行”,却是相去甚远的,即其皆与“因事立题”、“即事名篇”毫无关系。所以,李白等人的这些诗题中冠有“赠”、“送”等字样的七古之作,是不能称之为歌行的,更是不能目之为新乐府的。

总体而言,作为冯班弟子的钱良择,其于乐府诗之所论,亦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即一为对明人拟古乐府的批评,一属对新乐府的认识。对于前者,钱良择由于秉承的是乃师之“全盘否定”论,因而与冯班对“七子派”等人的批评如出一辙;而于后者,钱良择认为杜甫“新乐府或不止是”即如《乐府诗集》所收录之“五首”者,则乃不无见地,而且,其论新乐府以杜甫诗为例之举例,亦是与冯班之“新乐府论”互为契合的。由是而观,冯班“古今乐府论”之于钱良择乐府论产生了极为明显之影响,也就自不待言。

[1]单学傅.海虞诗话:卷三[M]//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7.

[2]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311.

[3]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570-571.

[4]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447.

[5]钱谦益.佟怀东拟古乐府序[M]//钱谦益.牧斋杂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405.

[6]冯班.论乐府与钱颐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40.

[7]雪樵.钝吟杂录识语[M]//冯班.钝吟杂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37.

[8]冯班.正俗[M]//冯班.钝吟杂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42-43.

[9]冯班.古今乐府论[M]//冯班.钝吟杂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38.

[10]元稹.乐府古题序[M]//全唐诗:卷四一八.北京:中华书局,1960:4604.

[11]钱良择.古题乐府论[M]//钱良择.唐音审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779.

[12]钱良择.新乐府论[M]//钱良择.唐音审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780.

[13]王辉斌.《文苑英华》编者的乐府观[J].阅江学刊,2012(5):117-124.

[14]钱良择.七言古诗论[M]//钱良择.唐音审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781.

Feng Ban and His Theory on the Ancient and M odern Yuefu Poems

WANG Huibi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be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Xiangyang 441053,China)

Feng Ban is one of representive critics on Yuefu poems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His theory on Yuefu poems consists of that of the ancient Yuefu poems and that of themodern Yuefu poems.Influenced by his teacher,Qian Qianyi,Feng Ban totally repudiated the Ni Ancient Yuefu,which was accepted by his disciple,Qian Liangze.The fact that three generations(Qian Qianyi-Feng Ban-Qian Muan)repudiated the Ni Ancient Yuefu is somethingnear unique.

Early Qing Dynasty;Critisism of Yuefu poems;Qian Qianyi,Feng Ban,Qian Muan

I206

A

:2095-4476(2015)07-0022-07

(责任编辑:倪向阳)

2015-05-25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1BZWO72)

王辉斌(1947—),男,湖北天门人,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文学文献学、辑佚学、佛教文学的研究与乐府文学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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