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鸿
(合肥师范学院 大学英语教学部,安徽 合肥230001)
隐喻是“人类认识事物,建立概念系统的一条必由之路。”[1]研究者以诗学领域为切入点探讨隐喻的原理和特征,并最终追寻人类语言、思维问题的核心。本文从认知角度北宋词人苏轼的代表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并在此基础上探讨两个问题:(1)隐喻的运用对诗歌情感的表达起着什么样的作用?(2)诗歌隐喻包含诗性隐喻和概念隐喻两种类型,它们的关系如何?
隐喻是诗歌的生命原则。西方对于诗学隐喻的研究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时期。他认为,隐喻只能用于诗歌中,是添加在语言上的一种修辞手段。而兴起于18世纪的浪漫主义隐喻观则强调隐喻与语言的本质联系,隐喻增强了语言特有的活动,并创造着新的现实。[2]人们的语言具有活生生的隐喻性,其中蕴含之浑整思想的画面逐渐凝固为思维符号,而诗人的任务就是刷新这种老化的语言。[2]20世纪50年代,隐喻研究进入繁荣时期。Lakoff和Turner在《超过冷静理性:诗性隐喻分析指南》一书中采用解剖麻雀的方法分析Emily Dickison的诗歌作品,认为诗性隐喻是在基本隐喻基础上建立的,将诗性隐喻完全纳入概念隐喻的理论框架,体现了隐喻在认知领域的发展。
隐喻诗学研究在中国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是起步阶段,两汉时期,学者们从伦理诗学及政治修辞高度研究隐喻。文学家刘勰,一方面肯定了政治修辞的作用。当时社会强大政治压力使人非常关注如何借助隐喻等方法做到避免“直告”,以免招致祸端;另一方面从文学角度重新阐释了“比兴”的概念,突破了政治修辞的限制,注重从文学本身探究隐喻的特性和作用,从此中国的隐喻诗学研究便从修辞学中分离出来。
第二是蓬勃发展阶段,主要是隋唐至宋代。隋朝时,隋文帝提倡“文翰实录”,屡禁不止的谶纬之学此时遭遇毁灭性的打击,但也激活了“文以载道”的复古思潮,于是“以禅喻诗”的隐喻诗学传统应运而生。安史之乱以后,社会局面日趋稳定,政治修辞不再是隐喻诗学研究的重心。人们开始单纯的追求隐喻的美学价值,如“境”,“兴趣”之说等。“境”说的提出者王昌龄说过:“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后来的学者进一步发展这一说法,陆续提出了“诗境”“取境”“境生于象外”等观点。[3]自此,虚幻的“境界”“意境”等概念便有了隐喻这个安身处。[2]
最后,宋代以后的隐喻诗学研究大多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扩充,发展。虽然对“境界”“兴趣”之说的阐述也颇有新意,但终究未能突破前人的藩篱而器局曰蹙。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北宋词人苏轼中秋赏月,对景生情,对月怀人之作。
首句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中秋赏月时中国自古以来的风俗。月圆之夜,一家人围坐在月下,一边赏明月,一边庆团圆,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不惬意!可是孤身一人的苏轼,只能月下独酌,百无聊赖之际便开始思索明月的起源问题。表面上,词人似乎是在赞叹中秋的美景,造化的巧妙。但实际上,对当时已届不惑之年,但仍然在远离京都之地——密州任太守的苏轼来说,这一问又别有寓意。月亮是银白色的,而中秋节的月亮又是一年之中最白最亮的。有这样一个隐喻:有道德是白,无道德是黑。它是从“亮是好,暗是坏”演化而来。亮代表着光明,高尚的品德,喻指广博的学识,高洁的品德。因为“知道即是看见”,越是明亮的地方看到的东西越多,那么知道的自然也就越多。于是便有了“高风亮节”这样的成语。因此,词人在这里以“明月”喻“能报效朝廷的栋梁之才”,表面上是问明月何时才会存于天地之间,实际上是问有志之士何时才会出现。词人感慨:天上明月年年如约升起,人间志士却不知身在何方。面对此情此景,他只有“把酒问青天”,一醉方休。
下一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间时至中秋,那么天上又该当何年呢?生活中我们常常用某个标志性的建筑物来指代特定的机构,比如:说起“中南海”,我们自然想到中国中央政府;提起“白宫”会想到美国总统。于是有了这样一个隐喻“机构是建筑”。句中的“宫阙”一词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皇帝,封建制度等等。词人想象在遥远的天上也有一个如人间一般的朝廷。现实中的朝廷冷酷无情,官场尔虞我诈,已经让词人空有满腔热忱,却苦于报国无门。心灰意冷之际,他转而想到了天上的那个朝廷,不知此时那里是何景象。一年有四季:春天是万物复苏,充满盎然生机;夏天则是蓬勃发展,欣欣向荣;秋天又是绿树凋零,枯叶纷飞;冬天意味着凋谢枯萎,一切终结。“一个朝代就是一年”。每一个朝代都会经历开创,发展,衰退,终结四个阶段,循环往复。从年历时间上来说,时值中秋;从北宋朝廷的发展状况来看,处于暮秋衰败之时。因为当时社会矛盾日益激化,内忧外患加剧,人民生活日趋贫困,再加上官场黑暗,像苏轼这样的有志之士有心救国却壮志难酬,于是便萌生了登天入仕的想法,希望自己的满腔抱负能够在天上的朝廷得以施展。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有了登天入仕的想法,词人便欲“乘风”而上,但又怕月宫的高寒会令其难以忍受。这里自然界的“风”成为一种交通工具。“轻是向上,重则往下”。由于重力的作用,轻的东西,像羽毛之类的,会往上飘;而重的东西,像石头等,会往下坠。词人想要“登天”,选择可以在天地间来去自如的“风”作为交通工具再合适不过了。另外,“高则寡,低则众”。就像自然界中的食物链一样,链上位置越高的动物,数量越少;位置越低的,则数量越多。所以,“高”意味着数量少,数量少则给人萧条、荒凉之感,不免心生寒意,使得词人对天上的“琼楼玉宇”望而却步,慢慢抛开了“登天”的念头。
上阕结尾两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想到天上月宫的高寒,词人又觉得人间亦不亚于天上。在人间还可以对月起舞,有影相随。于是他进一步坚定了维持现状的想法。这一点从诗句中“清”字的使用上得到很好的体现。对月起舞,银白色的月光照射出的人影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浅白色,好似一泓清泉,清澈透明。“清则简单,混则复杂。”清澈的湖水,一眼见底,其中的任何东西都一目了然,简单直接;混浊的湖水则容易鱼目混杂,无法一眼看透,复杂多变。做人亦如此。现在词人虽然偏居一隅,无法在朝中施展抱负,大展鸿图,但他并不悲观失望。抛开了“登天入仕”的念头,他回到现实,安于当下对月起舞,有影相随的简单生活。这并不是词人回到原点的循环,而是一种超脱的回归。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上阕的最后,词人放弃了“登天入仕”的想法,回到了人间,回到了现实。于是下阕开始,词人便从当下之景写起。静态的景物是太守府中的“朱阁”,“绮户”,而“转”“低”“照”三字突出了中秋之月初升,高挂,下落缓缓运行的动态之美。月亮从天边缓缓升起,然后慢慢开始倾斜,月光洒在朱红色的楼阁上,又低低的爬进了雕花的门窗,照在心绪激荡,难以成眠的人身上。这里,月亮的起起落落不免让词人想起了自己起起伏伏的人生经历,于是有了“人生如月”的隐喻。苏轼出身于一个下层的知识分子家庭,家境一般,后来与弟弟苏辙同榜中了进士。他也曾仕途得意,入三等,任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后来卷入了新旧党派的政治斗争中,他被迫要求外流,一贬再贬,从此便郁郁不得志。看着月亮的起落,想起自己的坎坷经历,想着自己无法施展的抱负,想起自己偏安一隅、远离朝堂的苦闷,词人何以成眠呢?这与下文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句的寓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中秋月圆之夜,应该是人月两团圆的时候。可亲人无法相伴身边,这是多么遗憾,伤感的事情啊!词人无处发泄心中烦闷,便无理的埋怨月亮。为什么偏偏在人们伤心离别的时候才圆呢?词人的心境与当下之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凭添了几分愁绪。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生本就并非一路坦途,有起有落,就像月亮并不总是这么明亮,圆满。这里延续了前文“人生如月”的隐喻。一方面,月有四时变化,人亦有旦夕祸福,生活中的大起大落也是司空见惯的。此时词人跳出了矛盾的漩涡,放下苦闷的心情,变得更加达观,超然;另一方面,月亮不断经历着“新月—满月—再新月”的过程,因此它的每一个具体状态都是暂时的。人生亦然。暂时的离别并不代表永远的分离;暂时的失意并不意味着永远的落魄。尽管当下在仕途上遭受了一些挫折,但词人对未来依然充满信心,并且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归朝,施展抱负和才华,他终将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满月”。
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表达了词人的美好愿望。他希望人人都能跳出轮回,健康长寿;分离的人能突破空间的限制,一起欣赏这迷人的月色。“婵娟”是古代美女的代名词,这里是特指住在广寒宫中的嫦娥,用来指代月宫。这是用“某个事物突出的,或者具有代表性的部分指代其整体”的隐喻手法,表达了词人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人类的情感世界极其复杂微妙,古人早就发现了“文”和“意”的矛盾。西晋文学家陆机说过:“恒患意不称物,文不建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于是隐喻手法应运而生。人们借助感性形象,景象,物象抒发作者的情思感怀,将难以言表的情感寄托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体或景象上,构建隐喻性的意象,表达朦胧深远的内在的思想和意义。
隐喻的形成既植根于生活,又不局限于生活。据此隐喻大致可归为两类:首先是概念隐喻,又叫常规隐喻。它们以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或者常见的自然现象为理据建立。如本词中隐含的“轻是往上,重则向下”就是建立在客观自然现象基础之上,体现了人类对于世界的普遍认知。
可文学创作如果总是用最熟悉的词,虽然清晰却易落入俗套,难以激起读者的兴趣。于是便有了“诗性隐喻”。隐喻以本体和喻体的相似性为基础。在延续概念隐喻相似性的前提下,作者可以根据需要,替换原来的本体或喻体,产生新颖惊奇之效,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例如文中的“人生如月亮”,就是从概念隐喻“人生是一条路”延续而来。词人用“月亮”替换了原本的喻体“路”。一方面,月亮的阴晴圆缺可以喻指人生的起伏,相似性的延续保证了这一隐喻的可行性;另一方面,也应了眼前之景,产生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这些隐喻虽然打上了“苏轼风格”的烙印,但仍建立在概念隐喻的基础上。常规隐喻是人类早期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在语言中的体现,而诗性隐喻体现了词人的独特魅力,是词人个人的印记。两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1]束定芳.隐喻学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2]张沛.隐喻的生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