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症候”群与马克思的回答——从《共产党宣言》出发理解共产主义

2015-03-27 10:58王英志韩秋红
河南社会科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阿尔都塞私有制共产党宣言

王英志,韩秋红

(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 长春 130024)

《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是马克思恩格斯的里程碑式的著作,历来被视为马克思主义理论最重要的代表作品之一,其中所蕴含的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理解,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当中的一个重要思想内容。而对这一内容的研究在事实层面上的受重视程度仍显不足——当我们远离共产主义理想,也便丧失了理论所要求的形而上追求的理想和精神维度,这对全面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是一个严重的损害。“共产主义”理论的研究必须“以‘知识’为基础、以‘发展’为使命、以‘未来’为指向”[1]。因此重新审视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理解,破除以往我们理解当中的误区,重新将共产主义理想回归其应有的位置,应该是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对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最为典型呈现的文本莫过于《宣言》,《宣言》既是一个纲领性文件,以提纲挈领的方式概要表达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主张;另一方面又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文本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勾连性。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使用阿尔都塞的“症候式”阅读来理解《宣言》当中的思想。

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是一种阅读方法或解读方法。在阿尔都塞看来,问题式是一种隐性的理论构架,要把它从一个思想家的思想深处和文本中挖掘出来,一般的研究和阅读法是无效的,唯一的通道只能是“症候”阅读法。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当中提出了症候式阅读法,他是这样定义的:“所谓症候式阅读法就是在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2]这种方法也可以称之为阿尔都塞的文本解释学。阿尔都塞提出了“无辜的阅读”和“有罪的阅读”,前者是认为日常经验对阅读的理解可以直接把握到作者所表达的全部内容,只有一种天真的想法;而后者则认为一切阅读只是在一定知识背景和主观阅读当中的“看”,而问题式统摄一切解读。阿尔都塞得出结论——凡阅读必“有罪”。既然每个人的阅读都有罪,那么我们如何做有罪的阅读?阿尔都塞提出了“症候”阅读。

在阿尔都塞看来,症候阅读的方法就是马克思的方法。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曾经采取了一种特殊的方法:在文本的可见的领域当中读出看不见的内容,即从显性文本当中读出隐性文本。有两种方式适用于这一效果:其一,从马克思作品当中读到马克思对他人、他物的理解。如通过阅读马克思来阅读他的先驱者(如斯密)等人,发现其空白、功绩和缺陷,这是一种回顾式的理论阅读。其二,通过马克思的理论读到他自身。如在回答一些术语的同时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它完全改变了开始问题的用语,而且生产了一个新的问题,新的问题及其探讨构成了新的问题域。阿尔都塞认为这正是马克思的特别,马克思总是能够在他的问题式下读出他人或他物力图掩盖的东西,并不加保留地对这些疑问加以说明。“斯密在他的著作中生产出的回答不仅没有回答我们在前面提到的任何一个问题,而且也没有回答他在他的著作中的任何地方提出的其他任何问题。而马克思的著作中,在相应的表述没有相应回答的地方,只要有耐心和少许的洞察力就可以在另一个地方找到相应的问题本身,这种情况也偶尔出现在恩格斯的著作中。”[2]第一种阅读可以说是读懂了马克思字面上表达的内涵,第二种阅读能够读到马克思在其思想发展里程当中的一些潜藏的内容,只有将两者统一起来,才是真正读懂了马克思的作品。因此读马克思,我们不仅要通过马克思读到他人和他物——古典经济学家、空想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更要在其中读到马克思,读到马克思自己对自己的诠释。

正因为马克思有这样的特点,所以我们读马克思也可以用这一“症候”阅读的方法。简单地说,可以把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理解为这样的一种方法——把马克思的文本理解为一个“症候”,如同我们中医所说的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要把整个文本甚至整个思想看作是一个大的症候,带着自己的“问题式”从这些症候当中,像医生看病一样,不仅要看到表面上看不到的问题,而且要追本溯源找到病因,要对症下药开出药方,这就构成了一个“症候”,而不仅仅一个文本、一个问题或一句论断,而是一种文本解读的方法。研究者所要做的就是从马克思的文本的显性表达中读出隐性的问题式和若干问题,并在马克思思想生成当中找到回答,从而达到问题的自我解决。

对马克思的阅读要将其放在一系列“症候”的关联中去研读,以此为切入点可以发现《宣言》以诊断资本主义病症,开出共产主义药方为自身的“小症候”,而其自身又与马克思的其他文本构成了大的“症候”。其自身所包含的一些问题都要放在症候的意义上才能读得懂、说得清楚。

比如在《宣言》第二节无产者和共产党人的这一部分中,有一段非常重要的话:“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3]针对这句话,就可以用症候阅读法得到更多的内涵。如果说用第一种阅读方法我们可以直接看到其中所蕴含的内涵,在直面资本主义制度的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直接提出了共产党人的革命任务,即消灭私有制。我们从中看到了马克思与在《宣言》这一小的症候群的构成逻辑——对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的深刻揭露,构成了消灭私有制的原因,以此构成了未来自由人联合体的新形式,这一逻辑得以成立的关键环节就是消灭私有制。可以说消灭私有制就是马克思针对病症开出的药方。

但这一药方又构成了更大“症候”的重要因素。针对这一更大病症——如何理解共产主义,马克思这一回答却又构成了其他问题。疑惑之一:马克思是在对一切所有制关系的变迁考察当中提出所有制关系的历史更迭总是后一个代替和消灭前一个,因此共产主义需要消灭的是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但接着他又说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是产品生产和占有的最后的最完备的表现,在这个意义上,共产主义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那么在这里马克思到底是要消灭一切私有制还是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如果是消灭一切私有制,为何马克思将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看作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目标?如果是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为何马克思不加区分地将消灭私有制作为共产主义的理论旨趣?疑惑之二:要是消灭一切私有制的话,那是否意味着无论是自己劳动所得的财产还是剥削得到的私有财产都应该消灭?是否也就意味着消灭了私有制之后,就不再存在个人所有制?共产主义社会是否就是没有个人所有制的社会?疑惑之三:如果真的没有了个人所有制,是否也就没有了个人财产,那么社会还具有向前发展的动力吗?马克思曾经说需要是人的本质,人的本质是在需要的不断满足当中得以实现的,那么,当一切物质产品、精神产品甚至人的情感和安全需要等的满足都实现了,达到极大丰富了,人类社会还有未来吗?疑惑之四:马克思说消灭私有制之后建立的是公有制——生产资料的共有实现的生产正义,按需分配实现的分配正义。如果个人所有制不能被排除,那么既是公有制的又是个人所有制的这不是矛盾吗?共产主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

这样一来,新的“症候”也就是构成了对“共产主义”的理解,更构成了马克思的新问题域。对这一新问题的解答马克思在《宣言》中做出了一定程度上的回答,更在他其他的文本当中继续了这一理论思考。将其较为完整地揭示出来,应该是有意义的事情。

上述问题就构成了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理解的新症候,以“症候”阅读为方法,我们可以在马克思的系列文本和论述中获得如下一些启示:

第一是关于如何理解马克思所说的“消灭私有制”是“消灭一切私有制”还是“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可试着分析马克思恩格斯《宣言》第二章,并做出回答。马克思恩格斯先是阐明了共产党人同全体无产阶级的关系和同其他无产阶级政党的区别,提出了共产党人的目的是使无产阶级掌握政权。这一目标不是共产党人的独特任务,而是对之前所有制关系的一般表述。此后马克思恩格斯以法国为例说明一切所有制都要废除前一所有制关系,从而确立自身,共产主义也不例外。“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3]。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存在着这样的特点:“现代的资产阶级私有制是建筑在阶级对立上面、建筑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上面,生产和产品占有的最后而又最完备的表现。”[3]马克思恩格斯这里讲得非常清楚,资本主义所有制同以往所有制的共同点都是剥削和阶级对立,但它是私有制的“最后而又最完备的表现”。既然是私有制的“最后而又最完备的表现”,那么第11段所说的“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就是要根本否定、废除整个私有制。马克思恩格斯得出结论:“从这个意义上说,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3]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与之前的一切所有制更迭是不同的,不同点就在于不是以一种私有制代替另一种私有制,而是以公有制实现对私有制的彻底克服和消除。所以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就是消灭一切私有制。马克思在后文中对这个问题又作了进一步说明,他说小农和小资产阶级的财产已经被大工业消灭了,而资产阶级的雇佣劳动的财产关系才是私有制和私有财产的典型呈现。接着马克思又说十分之九的人已经不存在私有财产了,只有资产阶级才具有私有财产,消灭私有制,就是消灭资产阶级所有制,消灭一切私有制才能实现共产主义的公有制。

第二是如果消灭的是一切私有制的话,以公有制代替私有制,那么是否意味着取消一切个人所有制,或者说取消了财产私人占有?马克思在《宣言》当中并没有回答这样的问题,但在其他的“小症候”中却做出了回答,比如在《资本论》当中马克思就回答了这一问题。马克思是这样理解劳动的:生产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以生产者自己劳动为基础,劳动者与劳动资料是结合在一起的,而劳动的成果也归劳动者所拥有。第二阶段就是劳动者与劳动资料的分离,这一分离又可以按照其彻底程度分为两大阶段:其一是除资本主义私有制之外的其他私有制形式实现的一定程度上的分离;其二是资本主义私有制实现的劳动成果和劳动者的彻底的分离,资本家无偿占有工人的剩余劳动。第三阶段就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复归,即重新再把劳动资料归为劳动者所有,劳动成果也同样归于劳动者。所以这种复归也是一种“个人所有制”。如果我们能够用黑格尔式“否定之否定”的过程看待这一复归,那么这一复归不是重复,而是内在的超越——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建立在劳动者“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的“个人所有制”。

这样一来,我们看到马克思将私有制只指称于劳动者与劳动资料相分离的阶段,这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当中的论述具有一致性:“私有制作为外化了的劳动的物质的概括的表现包含着这两种关系:劳动者和劳动,他和他的劳动产品以及他和非劳动者的关系、非劳动者和劳动者以及他的劳动产品的关系。”[4]我们可以看到出现私有制也就意味着出现了“非劳动者”及其若干关系。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当中也说了对资本主义所有权下定义,也就是把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全部描述一遍。因此“消灭私有制”也就意味着消灭“非劳动者”占有劳动和劳动成果的制度,所以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当中指出:“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是剥夺利用这种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3]或许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些学者提出了以“扬弃私有制”的概念取代“消灭私有制”。这种说法似乎仍然把私有制与个人所有制在一定程度上等同,这其实是误解了马克思对私有制的论述和认识。

这样一来第三个问题也就能够得到很好的回答:马克思所说的私有制对应私有财产,个体所有制对应个人财产,两者是具有鲜明的区别的。像私有制一样,私有财产不能从表面上理解为“私人所具有的财产”,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经对私有财产做出了这样的理解:“只有当我还能处理、抵押或出卖它时,只有当它还是买卖的物品时,才是我的私有财产。”[5]马克思恩格斯这里并没有把任何“个人财产”都称为“私有财产”,只是突出当“个人财产”具有能够借用这些财产去支配他人的劳动这一最主要特点时,它才是“私有财产”。所以这里就涉及两个概念:个人财产和私有财产,个人财产不都是私有财产,只有在其力图实现支配他人劳动实现价值增值的情况下,其才转变为私有财产。从这个意义上说,共产主义所说的“消灭私有制”并不是消灭全部财产,而是消灭财产的非正义属性,是把通过雇佣工人集体劳动创造的“资本变为公共的、属于社会全体成员的财产,这并不是把个人财产变为社会财产。这里改变的只是财产的社会性质。它将失掉它的阶级性质”[3]。因此,“共产主义社会的‘消灭私有制’就必须剥夺公民个人的私有财产,实行个人消费品的配给制”是对消灭私有制的误解。而消灭私有制应该是一个逐步的过程,劳动者依靠自己劳动并自己消费的个人财产根本不在“消灭私有制”的范围之内。在这个意义上,第三个问题也就随之解决了。

第四个问题是消灭私有制之后,用什么样的制度取代私有制。马克思在阐释社会主义所有制关系特征时,为什么一方面强调全社会共同占有全部生产资料,同时又强调重建个人所有制?共同占有和个人所有二者是否矛盾?这个问题被称为经济学领域的“哥德巴赫猜想”。学者们分别做出了一些猜想:或者是生产资料公有,劳动产品个人所有;或者说公有制就是一种个人所有。如前所说,个人所有制度与私有制度相比区别就在于: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里,劳动者的这个劳动增值部分被资本剥夺,这就使得劳动者自己的劳动反过来成了奴役劳动者的手段。而只有在劳动者占有了自己的劳动成果,从而使自己的劳动增值的情况下,劳动者才真正摆脱了资本和社会的奴役,其个人的生存权、发展权以及自由个性的发展才有了可能。财产权是解放的条件,也就是《宣言》中所说的“每一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基础上的一切人自由全面发展”的条件。那么重建个人所有制中的个人是摆脱了旧的社会分工束缚的全面发展的自由个人,他们摆脱了对人的依赖,也摆脱了对物的依赖,真正通过劳动实现了对自身自由自觉的本性的占有,真正使自身成为平等的人。他们通过自身的自由的劳动获得个人所有,但未来社会的劳动不是一种简单的小商品生产的劳动,而劳动要以社会联合的方式实现,这样在实现每一个人的劳动的自由联合的基础上他们又共同占有和分享劳动产品。前者是个人所有,后者是公有。两者是统一的,前者是本质的呈现,而后者是现实的实现。两者共同的目的是“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恩格斯在给意大利《新纪元》周刊的题词中,应其请求用简短的字句来表述未来社会主义纪元的基本思想,他认为如果要用一句话描述未来社会,除了《宣言》中所说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这句话,再也找不出其他合适的语言了。

可见,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当中对共产主义未来的描述是既理想又现实的,理想体现在为工人阶级描绘了一幅摆脱剥削和压迫、消灭了私有制之后的幸福生活图景,而现实更体现在其在现有的财产和所有制关系基础上为工人阶级的未来生活建构了一种可能性的生活方式,二者的统一才使《宣言》既理想又现实,既尊重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更尊重社会发展的现实性,使《宣言》产生了巨大的思想力量,并以此力量推动和唤醒无产阶级的革命热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体现了其区别于那些标榜自身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独特性——既提供革命的理论,更提供革命现实可行的方式和策略。

[1]韩秋红.西方哲学形而上轨迹与西方哲学中国化历程[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4,(5):47—53.

[2]阿尔都塞.读《资本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4]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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