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瓦尔登湖》看的梭罗的艺术创新———兼以中国文论为参照的比较研究

2015-03-27 04:25江锦年
关键词:瓦尔登湖梭罗寓言

江锦年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205)

梭罗的创作时值美国工业化的中期。这一时期,传统信仰开始崩溃的社会现实引起一个反作用,推动有识之士做思想上的新的探索,追求一种新的精神价值。毋庸置疑,学界评价梭罗,对其在思想领域里的创新已经形成定论。笔者认为,从散文文体本身的艺术形式特征分析,梭罗的散文也具有创新性特征。本文结合中国的文话理论,以《瓦尔登湖》为例分析梭罗的艺术创新。

“破体”原本是中国书法学的术语,指的是不同正体的写法。后来引入文学批评,指作家在运用某一文体时对该文体常规的某种创新和突破。以此为镜,梭罗究竟主张怎样的文体创作原则?他主张法无定法,反对文体的凝固化和绝对化。

梭罗的《瓦尔登湖》中出现了诗歌、谣曲、戏剧等文体杂糅的情况,以致形成了钟嵘在《诗品》中论及的“有乖文体”。据笔者粗略统计,《瓦尔登湖》包括《题记》、《经济篇》、《我生活的地方,我生活的目的》等十九个单篇,共出现诗行及谣曲约三十五处,它们或者是梭罗所援引的,或者是他自己撰写的。从审美角度分析,散文叙事中嵌入的诗句,无论是自作的还是援引的,是长或者短,都达到了很好的表达效果。第一,构成叙事情节。譬如,《声音》中钱宁的诗:“我们的村庄变成了一个靶子,∕给一支飞箭似的铁路射中,∕在和平的原野上,∕它是康科德——协和之音。”[1](P476)很自然地讲述了菲茨堡铁路所处的位置以及它对于康科德的意义。第二,加深论证力度,深化主题。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1883)说得有道理:列在章首的引文隐隐约约地暗示了下文的内容,因此可以愉快地激起读者的兴趣,而又不至于完全满足它的好奇心。梭罗的许多散文都有卷首诗,起到了题注的作用。《瓦尔登湖》中的《阅读》、《访客》、《冬日的湖》等篇目都插入有诗为证,论证了梭罗的某些观点。第三,作为附录的诗,从而作为作者意犹未尽的延续。这在《瓦尔登湖》的结尾篇章表现得尤为明显。中国作为诗文大国,诗文杂糅的现象比较突出,许多散文篇目都会夹杂诗。陈善在《扪虱新话》中分析了“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的妙处。提出:“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语句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2](P418)就文体而言,圣经叙事就是散文和诗歌的织合体。梭罗对圣经文体风格的熟悉自然也促使他自然地承继了文体杂糅的特质。由此可见,创新并非是割裂与传统的联系,而是要更好地汲取传统艺术的精髓。

梭罗除了在散文中穿插诗歌外,同样还揉合诗歌、戏剧等其它文体的表现方法。他注重营造意象和意境,注重设置对话性情节来推动论述。譬如,在《禽兽为邻》的开篇,梭罗设置了隐士与诗人的对话,还安排了隐士的独白。笔者认为,这段戏剧性的情节结构很好地展现了梭罗内心的冲突,也揭示了整篇散文的论题。梭罗还用蒙太奇的电影手法将一系列画面巧妙地剪辑并有机地连接起来,实现了散文叙述手法的突破。在《瓦尔登湖》中,梭罗将与读者相距遥远的事物归并到一处,从而产生相互对照和冲击的表达效果。这种借用异国和古代事物的组合来言说的言说策略带给读者时空大挪移般的奇异感受。

文体一旦形成就有它相对稳定的形态,但这并不代表它是僵化的。梭罗在文体上的突破是符合文学的发展规律的。事实证明:文体总是处于变化流动的形态,它总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按照中国正统文话的文体尊卑观,小说是稗官野史,不能登大雅之堂。黄宗羲却认为散文写作可以借鉴小说的表达技巧。他在《论文管见》中写道:“叙事须有风韵,不可担板,今人见此,遂以为小说家伎俩,不观《汉书》、《南北朝史》列传,每写一二无关系之事,使其人之精神生动,此颊上三毛也。”[3](P242)从我国明清散文的创作实践看,散文家除了从诗歌,还从小说中引入了一些有益的艺术技巧,从而丰富了散文的表现方法。王凯符在《论清代散文的繁荣及其原因》中分析认为,散文家大量采用小说的表现方法是清代散文取得显著成绩的重要原因之一,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就是很好的例证。[4](P42)综合而论,散文中适当的破体是增强其文章美质的重要途径之一。

法国寓言家拉?封丹认为,每个寓言都包涵了思想和灵魂,这些灵魂和思想又是撰写者在现实生活中逐渐积累的知识与经验的智慧结晶。[5](P3)梭罗将寓言视为智慧的表达形式之一,在散文撰写中广泛地运用寓言来论辩说理。而且,在寓言的运用方面,梭罗有强烈的主体性意识,表达了他的主观情感和独到见解。一般来说,寓言,尤其是流传久远的寓言本身就有相对固定的内涵。梭罗散文中的许多寓言取材于古代文化典籍,诸如古希腊罗马的神话、圣经故事和东方传说故事等。但是,梭罗对所援引的寓言进行了全新的诠释,凸显了自己的主体认识。更重要的是,梭罗常常将自己与寓言融合,或者直接让自己成为寓言的见证人,或者让自己参与寓言中的角色。《经济篇》中,梭罗讲述了印第安人兜售篮子的寓言故事。他让这个故事发生在自己眼前:印第安人正向梭罗的邻居兜售篮子。

此外,梭罗还常让自己参与到寓言中,并成为其中的一个人物形象。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讲述了一个经典寓言:

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追踪它们。我对许多旅客描述它们的情况、踪迹以及它们会响应怎样的叫唤。我曾遇到过一二人,他们曾听见猎犬吠声,奔马蹄音,甚至还看到斑鸠隐入云中。他们也急于追寻它们回来,像是他们自己遗失了它们。[1](P489)

显然,这是一个与“我”有关的寓言:我丢了东西,一直在寻找;不想这东西许多人也都丢了,也都在寻找。爱默生在《梭罗》一文中评价这个寓言具有神话般的格调和效果。笔者认为,这个与“我”有关的寓言,让梭罗这个寓言见证人和参与者的态度和评判更具有说服力。

意象研究被广泛地运用于诗歌的创作和鉴赏。在散文研究领域,意象研究相对较少,但意象并不是诗歌所独有的,它是一切文类的重要构成元素。优秀的作家总能将意象容纳到他的散文构思之中,增强散文作品的诗意性和艺术感染力。韦勒克以意象的生成过程、呈现形态以及表达效果为标准,又将意象区别为浅层和深层、低级和高级。他继而指出,意象中的“公共象征”因缺乏独创性而流于浅显,而“个人象征”因具有作者对生活的独特理解和感受,而是深层和高级的。[6](P201-204)的确,很多物象经历代文学家的反复运用,已形成了特定的“公共象征”意象。譬如,西方文学中的夜莺和玫瑰,中国文学中的月亮和柳树等。梭罗感慨:“无论我坐在什么地方或住在什么地方,风景都是由我而向四周发散。”[7](P6)梭罗在散文创作中接受和吸纳了西方传统文化和文学中的“公共象征”意象,但并没有完全认同传统寓意而忽视主观色彩的融入,体现了强烈的自我主体意识,避免了意象的单一、直白和模式化。

在《瓦尔登湖》中,给读者印象深刻并引起评论家兴趣的意象主要分为三类:动植物意象、环境意象、人物意象。就动植物意象而言,梭罗主张从对身边的事物更深入贴切的了解中发掘具有美国本土特色的动植物意象。梭罗在许多作品中批评:一些美国学者习惯于沿用来自于英国的进口象征,习惯于想象见不到的夜莺和百合,而拒绝描写本国活生生的存在物。梭罗则塑造了大量本土动植物意象,如康科德河畔的柳树,瓦尔登湖上空的苍鹰,康科德森林里的白橡树等。这些动植物在散文中反复出现,不仅大大地增加了作品的本土特色,也都寓含了作者的个性、思想和理想。纵观《瓦尔登湖》,独具特色的意象是环境意象。《瓦尔登湖》不写遥远的异国,而是立足于本国甚至本土本乡的自然环境。其中,关于水、湖泊和荒野的“意”与“象”都很精彩。在此,我们以梭罗描摹瓦尔登湖的一段文字为例加以分析说明:“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富于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观看着它的人同时也可衡量着他自身天性的深度。湖边河生树是这眼睛边上细长的睫毛,而四周林木郁郁葱葱的群山和悬崖,则是悬在眼睛上的眉毛。”[1](P533)这段文字运用到了比喻、拟人的修辞手法。第一句“湖”有“姿容”,使“人”与“湖”两者相近;第二句,观湖并以它衡量自身,使“人”与“湖”互相进入;第三句对湖的物象作细致精确的描绘,并使 “人”与“湖”两者相融。整体来说,这段文字印证了“大宇宙”与“小宇宙”的对应关系,是超验主义哲学思想的反映。进一步分析,“湖”这一意象也是主观情思与客观物象的相互印证。这个湖正象征了梭罗所追求的心灵境界:平静、深邃而淡泊。

在《瓦尔登湖》中,很多时候除了梭罗者自己外只有寥寥数人,但作家对这些人的真挚情感始终是他作品隐藏的一个主题,也是其作品富有人情味的重要原因。这些人物人或者是超验主义文人的邻居,他们偶遇的路人,或者只是普通的他者。在《孤独》篇中,梭罗记叙了两个普通人:一个老移民,他和梭罗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她多次和梭罗亲切的交谈。在《访客》篇中,梭罗以充满爱意和敬意的目光去捕捉一个伐木工生活的点滴,将其塑造成一个慷慨乐观的古朴人物。从文明发展的角度看,这些文学形象的出现有其必然性:自十八世纪末以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中产阶级的崛起,一切看似坚固不可动摇的都将烟消云散。旧的身份制受到动摇也使小人物开始登上了文学形象的长卷。这也是整个十九世纪文学的重要主题,反应了十九世纪以后文学的发展方向。

《瓦尔登湖》中值得分析的还有垂钓者的意象。梭罗为我们塑造了众多的垂钓者,他们或者是一个穿棕色大衣的老人,或者是一个强壮寡言的中年人,或者是一个带着草帽的棕色眼睛的小男孩:这些人共同构成了垂钓者意象,相似之处就在于钓鱼的行为及其被寄予的哲理思考。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垂钓者众多。《后汉书·逸民列传》中记载严陵虽学富五车,却以钓鱼为生,终身不肯出仕。对此,罗玑在《西溪渔乐说》中称颂他终生享有“作吾作、息吾息、饮吾饮、食吾食”的自由和快乐。[8](P33)梭罗通过垂钓者,传达出什么意义呢?从梭罗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对垂钓者的敬意。正是这种敬意让我们觉得那个年老的孤独的垂钓者如同是从荷马史诗里走出来的英雄,给人庄严、肃穆的感觉。值得分析的是,梭罗在《湖》篇中将自己也视为描写对象“垂钓者”。

他描述自己在深夜里垂钓:

这事说来奇怪,而在深夜尤其如此,即当你早已魂飞天外,神驰千载,深深沉陷在宇宙万有等重大问题时,蓦地里钓丝一动,幻梦打破,又把你重新牵回到现实里来。于是恍惚之中,仿佛我不仅能把钓丝垂入水下,也尽可以把它抛到天上,而那里或许更加飘渺空灵。如此看来,即使说我是一钓而得双鱼,似乎也不为过。[1](P546)

显然,梭罗把个人情思融入了垂钓者。因此,垂钓者一方面成为梭罗哲理沉思的外化,另一方面象征了他高洁的情怀和一种执著于追求精神超脱的人生姿态。

(注:本文系2014年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项目“美国超验主义散文与唐宋散文的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4G425)

[1]梭罗.梭罗集[M].罗伯特·塞尔,编.陈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

[2]陈善.扣虱新话[A].程毅中.宋人诗话外编[C].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

[3]宁波师范学院黄宗羲研究室.黄宗羲诗文选著[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4]王凯符.论清代散文的繁荣及其原因[J].北京社会科学,1994,(2).

[5]拉封丹.拉封丹寓言诗[M].远方,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82.

[6]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7]J.W.Krutch.Walden and Other Writings by Henry David Thoreau[M].New York:Bantam Books,Inc.,1962.

[8]张厚余,郝文霞.明清小品文选[M].太原:山西出版集团 三晋出版社,2008.

猜你喜欢
瓦尔登湖梭罗寓言
The hermit thoughts in Walden《瓦尔登湖》中的隐士情怀
《瓦尔登湖》中的隐士情怀
寓言
卷土重来
成长的寓言
时装寓言
200
亨利·大卫·梭罗的《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澄明之境,澄澈之书
寓言的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