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美国学者韦努蒂所提出的“foreignization”翻译策略,总是和国内的“异化”翻译策略混淆在一起,两者被认为有着相同的理论内涵。不仅如此,关于孰先孰后的问题,国内学者也有过激烈的讨论。罗选民, [1](P102-106)张沉香 [2](P43-47)等学者认为“异化”翻译是由美国学者韦努蒂提出;郭建中, [3](P12-19)刘艳丽、杨自俭 [4](P20-24)则认为“异化”翻译我国古来有之,韦努蒂只是“异化派”的代表。这些讨论都暗含了一个前提,那就是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和国内译学界所讨论的“异化”有着相同的理论内涵,然而经过笔者的研究发现,两者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下面就将从理论来源和理论内涵两方面,对国内翻译研究中所讨论的“异化”和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进行比较分析,指出两者本质上的不同,从而使大家对这一问题有个更加清晰的认识。
二、国内“异化”翻译
(一)国内“异化”翻译术语的起源
“异化”一词在我国早已有之,国内1984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中就收录了“异化”一词。然而作为翻译术语,“异化”翻译所出现的时间却要晚一些。“异化”翻译,最早出现在王秉钦教授1994年发表的《<圣经>·<复活>及其它》一文中。 [5](P44-48)随后,郭建中教授在发表于1999年中国翻译的《中国翻译十年》一文中,将“异化”和”归化”翻译列为十年来中国译学界最常讨论的五组题目之一。 [6](P53-60)然而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在这篇论文中,关键词“异化”所对应的英文是“alienation”而并非后来的“foreignization”。
不仅如此,细心的读者肯定还会有一个疑问,“异化”一词在国内翻译论文中出现的时间是在1994年,为什么到1999年的时候,关于“异化”翻译研究的时间怎么就达十年之久了呢?通过阅读郭建中教授《中国翻译十年》一文,我们会发现郭教授在文中所引提到的国内早期关于“异化”的研究,事实上是指 “异国情调”, [7](P58-65)“存异”, [8](P29-34)“保存异域情调”。 [9](P11-14)由此可以看出,在郭建中看来,国内早期翻译研究中的“异化”,是国内“异国情调”、“存异”、“保留异域情调”等术语的延续,而且它们之间有着相同的理论内涵,主要针对原文“异质”的句法和文化词汇在译文中的保留。后来郭建中教授的这一观点,基本上得到了国内学术界的认可。
国内的“异化”研究,还将“异化”理论的渊源追溯到鲁迅先生,并提到鲁迅先生发表于1935年7月《文学》月刊中的《“题未定”草》一文:“动笔之前,就先得解决一个问题:竭力使它归化,还是尽量保存洋气呢?”。 [10](P372-373)而鲁迅先生关于“保存洋气”的论述,不但引发了后来国内翻译界对于“异国情调”、“存异”、“保留异域情调”等问题的探讨,还成为了国内“异化”翻译研究的理论源泉。
然而,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翻译策略发表的时间,却要晚于国内“异化”翻译方面的研究。众所周知,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翻译策略,最早出版在1995年《译者的隐身》一书中。 [11]在1998年第2期的《中国翻译》中,郭建中教授最早将韦努蒂的翻译思想介绍到国内,有趣的是文章中关键词“异化”所对应的英文仍然是“alienation”。由此可见,国内早期翻译研究中有关“异化”翻译的探讨,在时间上是早于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的。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国内的“异化”翻译研究并非来源于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两者起初并没有多大关系。国内关于两者的混淆,主要发生在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被传入我国之后。一些学者没有仔细理解韦努蒂“foreignization”的理论基础和理论内涵,误将其理论简单地视为一种翻译方法,从而和国内的“异化”翻译想混淆。
(二)国内的“异化”翻译研究及内涵
国内的“异化”翻译研究,虽然在讨论过程中总时不时提到韦努蒂的名字,但“异化”翻译讨论的内涵,是主要围绕如何使用“异化”翻译策略来解决具体的翻译问题的,如探讨如何使用“异化”翻译策略来翻译电影篇名、习语、文化词汇等。在国内的“异化”翻译研究中,“异化”和“归化”总是被看做一组对立的术语来进行讨论,讨论的重点主要围绕如何在翻译过程中协调“异化”和“归化”之间的动态关系,从而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目的语文化的繁荣。“异化”翻译策略的内涵,是针对原文中“文化因素”的处理。国内关于“异化”的定义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1)翻译过程中译者要“向原作者靠拢”; [12](P40-44)(2)在译文中尽可能保留原文的“语言形式特色”和“异城文化因素”; [13](P24-26)(3)“异化”翻译是“直译”的进一步延伸。 [13](P24-26)
不仅如此,关于国内“异化”翻译的理论内涵,至少有以下三点需要我们注意:(1)国内的“异化”翻译,是以传统“忠实”翻译观为基础的;(2)“异化”翻译是在跨文化交际的理论框架下进行的,是促进不同民族之间交流和沟通的手段;(3)“异化”被看做是一种具体的翻译方法,主要用于处理原文中微观层面的文化特征,如习语谚语的翻译,并不涉及更宏观层面上的“政治话语”和“文化意识形态”等范畴。
三、韦努蒂“foreignization”的理论内涵
国内学者普遍认为,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建立在施莱尔马赫的基础之上。 [4](P20-24)施莱尔马赫提出认为“译者要么尽量不打扰原作者而让读者靠近作者,要么不打扰读者让作者靠近读者”。 [14](P229)由此,国内学者也将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看做是一种具体的翻译方法。事实上,韦穷蒂的“foreignization”不仅发展了施莱尔马赫的理论,还受到安托万·贝尔曼,德里达、弗洛依德、拉康、阿尔都塞等后结构主义的影响。 [15](P35-38)关于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蒋骁华和张景华曾将韦努蒂的“异化”总结为七个方面:原文文本的“选材之异”;译语文本的“语言”和“文化”之异;“文体之异”;“异化”的“限度”;异化翻译的文化干预功能;异化的“精英主义意识”;异化翻译对译者和译文文化地位的提升。 [16](P39-44)
事实上,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更重要的是一种解构主义的翻译观,其理论内涵至少体现在以下三方面。(1)翻译是一种“暴力”。在韦努蒂看来,翻译并非是译语对原语的一种再现,而是原语能指系统在译语能指系统内的一种重构,是用“目标语中的能指链替代原文能指链的过程”。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不可避免地总是“拆解”、“打乱”、“调和”原语文本,然后在译语系统内进行重构。 [11](P58)(2)翻译是一种“滥用的忠实”(abusive fidelity),是以目标语为中心对原语文本的“挪用”。在韦努蒂看来,翻译的“忠实”根本不可能实现,译者总会根据目标语文化的需要,对原语文本进行某种“添加”或“删减”。(3)翻译文本,是“实验差异的场所”。在韦努蒂看来,“异化”翻译就是要挑战英美的主流文化,挑战文化霸权,在目标语文化中增添“异质性”话语。译语读者和译语文化对待外语文本和外国“异质”文化的“道德态度”,也就构成了韦努蒂“foreignization”翻译思想的很大一部分内容。(4)“异化”包括译文“语言表达”和原文“异质话语”选择两方面。在韦努蒂看来,“异化”和“归化”并不是对立的,“异化”的文本就算采用“归化”的语言表达,仍然属于“异化”翻译。因此,严复的翻译的《天演论》,在韦努蒂看来仍然是一种“异化”的翻译。 [17](P190)
四、韦努蒂“foreignization”和国内“异化”翻译的不同
上面我们就国内译学界所讨论的“异化”翻译和韦穷蒂的“foreignization”的理论内涵,分别进行了分析。在笔者看来,国内“异化”翻译策略和韦努蒂“foreignization”之间的不同,至少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1)在对待原文的态度上,国内“异化”研究认为应该尽量贴近原文,再现原文的句法特征和文化意象,而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以解构主义为理论基础,认为翻译是以本族语为中心对原文的“挪用”,为了再现翻译的“异质性”,可以对原文实行以目标语为中心的“挪用”,添加原文所没有的语言表达;(2)在对待译文方面,国内“异化”研究认为“异化”翻译的功能在于促进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和目的语的繁荣,而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将译文视为体现文化“异质性”的场所,从而挑战英美主流文学、文化价值观,反对文化霸权,实现对目的语言和文化的重构;(3)“异化”的内容方面,国内“异化”主要针对语言表达,而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包括“文本选择”和“话语表达”两方面;(4)翻译原则方面,国内的“异化”研究以“忠实”为基础,强调在读者可理解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再现译文,而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则认为翻译的“忠实”不可实现,翻译总是受目标语语言和文化的影响,不可避免地会对原文进行“挪用”。
五、“异化”和韦努蒂“foreignization”混淆原因的探讨
关于国内“异化”和韦努蒂“foreignization”理论在国内翻译研究中的混淆,表面上看是由于“异化”一词和“foreignization”在指称意义上的对应所引起的,然而实际情况却远非指称意义的对应这么简单。贺显斌 [18]将国内“异化”翻译研究的混淆归结为“术语的混用”。然而在笔者看来,“术语混淆”只是表象,中西译学研究传统的差别才是造成国内“异化”翻译研究混淆的根本原因。通过分析国内的“异化”翻译研究,我们可会发现虽然国内很多“异化”翻译研究都和韦努蒂“foreignization”相混淆,但是国内学者从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等角度对韦努蒂“foreignization”的解读,从来就没有中断过,郭建中, [19](P49-52)葛校琴, [20](P32-35)2006王宁 [21](P51-56)等学者一直在从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等后结构主义角度探讨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然而遗憾的是,这方面的研究却未引起国内学者的广泛关注。
以发表于2002年同一期《中国翻译》上的两篇“异化”翻译研究论文为例,一篇是葛校琴教授从解构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角度对韦穷蒂的“异化”进行的解读, [20](P32-35)而另一篇则是王东风 [13]教授从国内“直译”以及其它传统译论和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之间关系的探讨。这两篇文章,在中国知网上前者引用次数是389次,然而后者的引用次数达1071次之多。更有趣的是,国内学者对于王东风教授《归化与异化:矛与盾的交锋?》一文的转引,更多关注于“异化”和“直译”之间关系的探讨,却很少关注对韦穷蒂“foreignization”中“权力”“诗学”等方面的探讨。
由此可见,国内学者关于国内“异化”和韦努蒂“foreignization”的“混淆”,更多体现出了国内译学研究传统对于国外译学理论在国内接受过程中的影响和制约。这也正验证了赛义德在《理论旅行》中所谈到的观点。赛义德认为,一种理论的产生总依赖于一定的社会文化语境,当理论和观念从一种社会文化语境进入到另一社会文化语境的过程中,会受到新语境的“接纳”或“抵制”,部分被容纳的观念会在新时空中受到一定程度的“改造”。 [22](P138-139)
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产生于美国的翻译社会文化语境之下,深受西方后结构主义思潮的影响。然而国内的翻译理论研究传统的侧重点在于“实用性”,翻译理论主要在“翻译方法”和“技巧”的研究上。 [23](P15-21)在这样的翻译研究语境下,解构主义等后结构主义翻译理论一直不太被国内译学界所接受,而韦努蒂“foreignization”在国内的传播,也就会出现国内翻译研究视阈下的“中国化”误读。一方面,国内研究学者受国内翻译研究传统的影响和制约,将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视为一种促进不同民族和文化间交流的具体翻译方法,从而和国内“异化”翻译相等同;另一方面,面对国内学者对于解构主义等后结构主义翻译思想的质疑,从解构主义和后殖民主义角度对韦努蒂“foreignization”的探讨,在国内译学界一直不能得到大家的重视。这正如赛义德所说,理论并不是在真空中产生的,在理论传播的过程中,总是受到译入语社会文化语境的影响。
六、结语
本文通过对国内“异化”翻译的起源和理论内涵等方面的探讨,指出国内“异化”翻译研究虽然经常和韦努蒂的名字放在一起,但实质上,国内“异化”翻译的内涵和理论基础等方面和韦努蒂的“foreignization”是有很大不同的。不仅如此,本文还对韦努蒂“foreignization”在国内传播过程中所产生的“误读”“混淆”等现象进行了分析说明,指出国内译学研究传统对接受外来译学理论所产生的影响和制约。面对国外的译学理论,笔者虽然不赞成一味地“拿来主义”,但是如果国内学者不“敞开心扉”去面对新的理论和学说,似乎也不太利于我国翻译研究事业的蓬勃发展。在译学发展的过程中,我们似乎应该鼓励“异质性”话语的存在,不断注入新鲜血液,从不同角度来思考翻译中所存在的问题。只有这样,我国的翻译事业才能朝着更加积极的方向发展,产生新的活力。
(注:本文系西安市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4XF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