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永红
女人的命运啊!这就是贫困地区女人的命运,土地越是干旱,她们的泪水就越是能流成河,如果说这里还有没干涸的窖,那就是每一家的女人的两个眼眶。
“灵儿,把驴拉去……给你王叔说一声,把它装在车顶上,车底下又压又挤,出不了村子,怕就死了……”听到母亲哽咽着从嗓子里结结巴巴挤出的话,我的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这说明父亲和母亲已经商量好了,驴是非卖不可的,人都没有水喝,何况驴呢?不但要卖,还非要用榔头打折腿才卖!
因为缺水,村里的大牲畜相继被打折腿卖出去,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
王站是十年前搞贩运先富起来的,是村里的大能人,说话比村长还有百倍分量。他的能耐是乡亲们公认的。这些年旱灾重,他就结伙外地的贩子把村里的大牲口打折了腿,贩运到青海、兰州等地去卖肉。如果哪年开春天色好了,他又从外地把好牲口贩回来,方圆人又得出高价购买它们耕种。因为这里十年九旱,村里多数人也不买马和骡子这些大价牲口了。毛驴劲小,耕地既慢又浅,但价格相对便宜些,所以王站贩运的多数是驴。
王站从我家买去的那头长着棕红色毛的骡子,如一位高贵的公主,亭亭玉立地站在槽边。它的毛光泽发亮,身体圆润,黑硬的鬃齐刷地立在肩头。槽里有王站从外地给它拉来的草,它慢悠悠地吃着,脚下不远处的瓷盆里是王站给它从远处拉来的甜井水,它有时抿一小口,如品茶。它不时摆动着整齐而顺滑的尾巴拍打着身边的蝇蚊,显得悠然自得。天旱绝产了,它也不用下地劳动,如一个阁楼上的佳人,很想出去走走。
它小时候,我常常给它喂青草,我把干粮省下喂它,它调皮可爱,是我最好的伙伴。长大后,王站看上了,就从我家买去了。我很伤心,拉着它哭着怎么也不放,王站说就在门口,和你家里一样,你想了就来看啊。母亲也是这样劝我的,我就抱着它的头对它说了很多悄悄话,才放它去了。之后,我想了就去看它,还给它拔青草。
有一天,我家的一只小羊跑去喝它槽中的水,它一蹄子就把小羊踩在地上,小羊差点被它踢断了气。我气得发抖,拿起棒子打它,准备好好教训它一顿。这时王站女人出来说:“你这个娃娃,手里没高没低的,咋能打我家的骡子!它也知道水是从大老远的地方花钱拉来的,谁想自喝就白喝呀?”我又羞又怒。是啊,它已是王站家的骡子了,染上了主人的“霸气病”。如果它生活在我家,我一定要教训它。当然,它只有在王站家才会这样骄傲地生活,否则,它的命运也是可以料想的。想到这儿我就不生气了,它能好好地活着,这是幸运的。人有时候也会犯错,何况它是个牲畜。再看到它,我的心里平静了很多。我曾经多么喜爱它,常抱着它的头说悄悄话,它则用毛茸茸的嘴巴在我脸上亲来亲去。它现在竟然不认得我了,真是牲畜啊。
父亲从打工的煤矿打来电话,他和母亲在电话里是如何说的,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家里的驴是非卖不可的!但我还是希望父亲不同意,毕竟这是个非常吃苦耐劳又温顺的驴,它已经为我家劳动好几年了。它虽然消瘦,毛色枯黄,但开春时它和王站家的骡子配对耕地,一点也不落后。每年的田地都得耕好几遍,它都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如果风调雨顺它就能好好活下来了,可偏偏又逢旱情天灾!
这些天,我拉着驴寻觅过山里能长草的每个角落,我在沟壑边给它拔草,挖草根。一天下来它的肚子还是瘪瘪的,它扑在我挖的草根上,狠狠吞了一口,噎得眼睛瞪成拳头大。沙石在它口中碎得“啪啪”直响,它好像吃豆子呢。
也就是在这些天,有一个计谋在我的心中产生了,如果家人最终决定要把驴腿打折卖,我就骑着它去外面讨饭。它的腿脚是那么结实,我和它一起走,我就不信寻不到一处有水草的地方,等在外面把它养肥壮了,我再把它骑回来。这个想法把我折磨得难受。我从来没有出过门,还不知从哪个崾岘出去才能寻到有水草的地方。对,一定要打听清楚了才行,也不能走得太远。这当然是不敢叫家人知道的,更不能向村里人打听,那么怎么才能走出去呢?为此我夜不能安。
这样我就听到了夜的声音。
西屋里的小侄子时紧时松地哭泣着,最初是嫂子抱着他满地转来转去哄,哄了很长时间还不停,嫂子就打着吓他,可他的哭声更大了,嫂子就把他扔在一边不管了。
母亲长长的叹息过后,是磕磕碰碰穿鞋的响动。她在嫂子的房前问:“娃娃咋了?”里面没有应,母亲推门进去抱起侄子,哄了半天,他还是哭。“你起来给娃娃喂奶,怕是饿了。”母亲对嫂子说。“吸不出奶就哭,你叫我有啥办法?”嫂子哭腔调地说。母亲把侄子放下,他又大哭了。她走出门,很快在院子里寻觅到一些柴火进灶房来,我装睡着了,没有吱声。母亲从柜子里取了面给侄子烧面汤,我听见她盛了一碗水倒进锅里,水在锅里“咝咝”响着,很快面汤就好了,母亲用勺子扬起吹着向嫂子的屋子去了。之后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母亲轻轻地走出嫂子的屋子。在院子里自言自语道:“这天上没有个云丝儿。”她坐在屋台上,借着皎洁的月光纳起鞋底来。当然,她对此非常在行,就是在黑暗里她也会拉。
“咝啦,咝啦”,麻绳拉过来又穿过去,来来回回,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地钉在鞋底上。
我在谋划自己的路,母亲此时在谋划什么呢?
这时我听见驴悲凉地叫了一声。它一定是听到母亲的动静了,向她要夜草吃呢。母亲只好叹息了一声。
如果说这些天我以为在买驴这件事上母亲是父亲的帮凶的话,现在我有些可怜她,同情她,她一定想着全家人,父亲、哥哥、弟弟、侄子……而我,正如母亲说的“私心太重”,只想着自己了。我们母女可能都想不明白,所以一直无法入睡。当然我只有这几天无法入睡,而母亲肯定是夜夜失眠,要不然很少在白天看至0母亲纳鞋底,可过些日子柜里就放着好几双了。记得当初给小嫂定亲的时候,人家还嫌婆婆太年轻,怕折磨人家女子(当然那只是人家不想给的借口)。不料娶来了嫂子母亲更加辛苦了,她把家里能想到的事都想好了,不要嫂子操一分钱的心。没几年的光景,母亲的白发就霜染了。我这才意识到我的谋划是多么可怕。仔细想想,如果我悄悄儿出走了,还不把母亲急疯。家里人平安着,母亲都瘦得脸上堆满了皱纹,如果我突然间下落不明,她能不急吗?想到这里,我心里顿时很痛,几乎要从炕上跳起来了,我想同母亲商量,我要向她说明我的想法,但我很快就蔫了,显然,这是行不通的。家里谁也不会同意。那么我只能悄悄走了。可是那样全家人必然要放下一切到处寻找我啊,村里谁家的娃娃出走了不是这样折腾家里人的啊?想到此,我就软软儿地睡下了。身边是我的课本,母亲劝我把读书的心收回来,把书收拾起来,好好儿帮嫂子看侄子。可是我不能收,我开学要寻求班主任的帮助。她对我一向很关心,她会帮我的。反正开学我要去上学,我偏要去……我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时,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六月份天还是没有下一场雨。我知道父亲说话的分量。“强儿的学先上着,灵儿就回来帮着家里干活算了。这样的天色,家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不是大人不叫你去上学了,咱们家……”这话父亲不知说过多少回了,好像说了好几年了,我就是不理。“凭啥?有强儿上的学就有我上的,咋不叫他回来!他的学习还没有我好!”我态度强硬地说。“你再咋说是个女子,不能和儿子比,女娃娃嘛,常在学校也不是个样子,早些回来学着做家务,以后到了别人家也不受气。”父亲反对女娃读书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男娃咋?女娃咋?我偏要上!”我经常顶撞父亲,但是这回行不通了,母亲没有给我烙干粮,家里粮仓已经露底了。我当时跺着脚大哭:“我要去,我偏要去!你们私心儿子,我大哥在城里上班,不也没有给家里一分钱吗?反而向家里要钱。就这,我大嫂还嫌我们家穷,常说风凉话哩。不见得儿子上学工作了就让你们也脱产了。你们想得美……”父亲没有理会我转身走了。
母亲坐在我身边,好一阵,她无奈地说:“灵儿,你也长大了,家里的情况你是看出来的,是我们当老人的实在没有本事供你读书了,如果有一点办法,我们也不……你大哥有饭吃不用我们操心了,是咱们家的福气,现在你小哥也想分家呢。这年景,收拾一院地方,把人的骨髓都要抽干哩……咱们家欠你嫂子的礼钱还没有给清,还有三千块,这天色……土里哪能刨出这么多钱……你们当儿女的要体谅我们当老人的难处啊……不要个个私心太重了……不能个个都只想着自个儿……灵儿,听妈一回,回来算了,听妈的话,想开了,回来算了……”
她坐在我身边如一个很久都没有大便的人,蹲在地上,一点点,一点点的……是那么难解啊,是那么可怜……
“我不,要回来,叫强儿也回来,他学习没有我好!”我当然也不希望弟弟辍学,但是我还要这样说,以此寻求心理的平衡。“他比你小,还不懂事,回来能干啥呢?再说也没有扯了儿子的书,叫女子念书的世理,我的灵儿啊。”“你们供我上学,以后我有工作了养活你们。”我这是和她谈判。“我的灵儿啊,不上学去了,算了。今儿你就给驴挖草根去,家里的水你也管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母亲抚摸着我的头,最后她走了。
后来弟弟背着干粮上学走了,他看我时眼中怯生生的,好像不认得我了,或者说生怕我拉着他不叫他上学校去了!
我张望着村口的路,希望如春雪般一点点不见了……我多么想奔向那熟悉的路,可是肩头没有干粮,双脚长进土里生了根。我怎么也拔不出来!
王站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直坐在家门口,她目睹了我们家的这些事情。
她对我说:“女娃娃嘛,上学也不是好事,学成了也是旁人家的人,男娃娃成功了,就是不给家里一分钱,那也是家里的根……”
我真想把这个老东西一脚踢开,踢得远远的,滚远去!
父亲常说:活在世上的,无论是人还是牲口,福气是命里注定的。看王站家那头红骡子是个有福气的,多少牲口的腿被打折了,进了饭馆子,它活在一个有福气的人家,福都享不完。看人家王站女人跟上王站,别人没有吃过的人家吃过,别人没有见过的人家见过,别人没有穿过的人家穿了,别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人家用上了。看人家王站妈,七十多的人了,身子骨还硬朗朗的,一辈子从没有受罪,连个牙痛的病都没得过,有福气的人在啥时候都是有福气的哩。我活了半辈子总算看出这个门道了。
这么说来,人的命运上天早就注定了,我还能挣脱它吗?可我是个读过几年书的人,我还知道,除了我能看到的眼前的世界之外,还有更大的,更广阔的,我无法看到的世界,它也是实实在在的。我难道就要相信命运吗?那么我该如何做呢?老天,请赐予我力量吧!
第二天,父亲就和村里的人一起出门打工去了,他们在内蒙下了煤矿。
我恨我的家人,我在家里摔碗摔碟,要给他们一些脸色看,当然除了在小嫂那里我不敢外,在母亲面前我肆无忌惮。我常向她挑衅,她总不吱声。她有时可怜得像个叫花子,被我气过头了,她抹一把眼泪就走开了。
母亲变得沉默寡言。常言道:人没钱了不如鬼。母亲在大嗓门的王站女人跟前显得极其渺小、卑微。我看不惯她那低三下四的样子,母亲每次去她家用了付费电话都要把钱擎到王站女人面前,尴尬地微笑着,说些好听的话,讨好的神情就如狗饿急了,看见有人手中拿着一块馒头。她不认得电话号码,王站女人拨弄得“滴滴嘟嘟”,响罢,扬手说:“哎,通了,接!”母亲神色慌张地接上。“倒了,倒了,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咱们村上的这些人啊,和死人差不多!就没有个能教会的。”王站女人这时笑得弯下了腰。母亲手颤抖着把电话掉过去,脸涨得通红。
我看着她难过,所以以后我就去给父亲打电话,母亲怕我说不清,跟着。我把电话号压得脆响,对方接了我就说普通话,省得母亲说不明白,白白浪费时间。如果和父亲联系不上,我就把钱扔在王站家的桌子上走人。“到底是上过学的娃娃,比大人强。”我不理会王站女人的话,但我分明听出她话中有话,我才不理她呢。我看到母亲那更加难堪的神情!“他姨,你看,唉,你不要多心,你是知道她的坏脾气。”她一向讨好别人的方式被我打破了,她往日的那些可怜的心思白费了,她很明白以后还要用人家的电话,有事了还要寻求人家帮忙。这我心中再明白不过了,我只是心情不好,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我也不想把家里人多年相处的邻居得罪了,真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也不是恨人家有钱人,他们有本事我很服气。我只是无端地生气,无处发泄啊!总之,我的心胸太窄小了,总是抱怨。
那天天亮。嫂子说和我哥联系上了,也要出门打工。她说家中连买奶粉的钱也没有,娃娃吸着两个空罐罐把她拖累住啥也干不成。显然,这是母亲没有料到的。侄子才几个月,大热天咋能断奶呢。母亲要打电话问哥哥的意思,被嫂子拦挡了。
“娃娃太小了,怕是不成哩。”嫂子没有说什么走了,她默默地收拾着,看来是决定了的事情,只是给母亲打个招呼罢了。
不久村里的两个女人就来叫她走了。“还以为你不想走了呢,快哩。迟了就搭不上班车了。”她们在门外催。母亲抱着侄子,她叫我帮嫂子收拾,我进屋时,看见嫂子泪流满面,行李已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帮她把行李提出来放在门口。她从母亲怀中抱过侄子喂奶,眼泪一行行落在孩子的脸上,又顺着他的小脸往下淌……
母亲抹着泪接过侄子说:“你放心去,娃娃有我哩。”嫂子捂着脸走了。门口等她的那两个女人也抹着眼睛。
她们就这样走了,快过崾岘时她们三个人都大声嚎哭着。
女人的命运啊!这就是贫困地区女人的命运,土地越是干旱,她们的泪水就越是能流成河,如果说这里还有没干涸的窖,那就是每一家的女人的两个眼眶……我以后也要同她们一样吗?我不敢想下去!
眼下,家里的活儿全是我和母亲的,她做家务看侄子,我干外面的。地里没有活儿,担水和放驴就是我重要的活儿。
“灵儿,早些把驴拉去……你王叔叔快回来了……”这话,母亲已经说了好几遍了,她如念经一样,一遍遍……
我把昨天挖的草根全给了驴,抚摸着它坚硬的脸孔,想起智慧的阿凡提骑着驴游走四方的经历。想起它脚下这尘土飞扬的大地。想起它背负着铁犁浑身汗水如水洗般劳作。那坚硬的田地它一遍遍、一年年艰难地翻新过。还有那盛满石头的车子,它挣扎着快要倒了,眼珠将要跳出来了,等拉到了,它的眼珠又缩进深深的眼眶里,使人想起《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它是多么坚韧,家里所有的重活儿都少不了它。开春耕种,秋后犁地,拉庄稼,它总是最忠心耿耿的奴仆。它奋不顾身地为主人做着事情。如果说它的一生可以量化,来来回回,它一定丈量过地球一圈儿了,而且还忍耐着饥荒。眼下天旱没有收成,驴就成了多余的,成了废物,成了非打折腿才能贩出去卖肉的了。老天非把好东西变成废物才甘心。当然,如果天下雨,它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了。
这些日子,我天天和它到十多里外的村里给家驮水。我把它拉在地坎边,它静静地等着我把水一点点吊上来,倒进它背上的桶里。返回的路上,我常对它说话。我觉得只有驴才肯听我说,我说什么它就听什么。累了我们停下歇息,我拉着它耳朵说:“你把我驮上,我们走到有水草的地方去,外面有很大很大的草原。还有长江和黄河,那里有的是水,我和你一起去逃命!”
那么,现在,我拉它去干什么?
它同往常一样把头伸过来,扑进我怀里。我抱着它的头,不知如何对它说,我的心被钝刀慢慢地、一点点往进戳,我使劲扶住了它的头……
下午,我把驴拉到王站家去。王站外出收牲口还没有回来。驴非要挣扎着去吃王站家骡子槽中的好草。我就放开它。它们在一起耕过田地,骡子倒不欺它。如果年景好,它们一定都拴在我家的槽上一起吃草,并由父亲指挥着劳动。可现在,它们都将与我无关!我的骡子,我的驴啊!
我想把驴拴在角落里,我希望王站抡起榔头的瞬间被墙角阻拦,驴的腿就不会打折了。它的腿那么坚硬,能打折吗?那一定如巨石相撞,山崩地裂!
我想着,想着,嗓子如着了火。
天上没有一丝云。
我这样想着去拉驴,怎么也拉不动,它正急着吃草,如饿疯的乞丐见到宴席,我使劲拉,它恼怒了,一头把我撞倒在地上,我浑身沾满粪草。它从来没有对我这样粗鲁过。它可能预感到了什么。它吃得很急,噎得眼泪直淌。
是啊,对于生存的无奈,对于命运它明白了。它告诉我这就是严酷的生活。它用这样的方式和我作别!
夜晚,我用棉花把耳朵塞住,却下意识地想听到什么。很久,很久,我睡着了。
突然,我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
天啊,驴的腿!
我冲出屋子,天上还是没有一丝云。是我做了个可怕的梦。
天上的刺目的白光把我的眼睛灼伤了,我捂了一会儿,跑出大门。
王站家的门口,已经被王站女人打扫得亮堂堂的,干净的仿佛能在上面晾凉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