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秉忠
我走出家乡县城火车站的时候,已近傍晚。天上下起了小雪,通向城中心的一条直街上,两旁的树上亮起了红灯笼,飘洒着喜庆和祝福的气氛,快要过年了。
街上的人不多了,忽然从我的身旁传来一声喊:大哥!我愣了一下,脚步停住了,定睛一看,在道边一棵树下站着一个女的,头上脸上围着棉纱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她的身旁有一辆独轮车,车上装着一些梨。
我是程丽呀,大哥。她解下头巾,我认出了是她。
天晚了,你还不回家?
这点梨卖完了就走,程丽说,大哥,几年没见着你啦,天冷,你快走吧。今晚上我去看你。
在父母家吃完了晚饭,传来了敲门声,我拉开门,程丽扛着一个纸箱走了进来,先跟我父母打招呼,然后坐到我的身边。
程丽说: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带点你爱吃的葫芦梨。
程丽反问我,大哥,你知道我卖梨多少年了?
多少年?
二十年了!她说,从我们儿子上小学开始,一直到大学毕业,现在参加工作两年了,我一直在卖梨。
卖梨还行吧?我说。
大哥,她伸出两只手给我看,说:你看我的手握起来,像不像两个冻梨?
我看了看,她的两手背上都是冻疮的紫斑,程丽说,冬天还好忍耐,到了春夏,痒得厉害,遭罪呀。
怎么会冻成这样?不戴棉手套吗?
大哥,你不了解卖梨的,戴上棉手套拿梨不方便,不能使秤杆,只能戴单手套,手指那部分还得剪去才能使秤。
没上医院治一下?
治不了,好了还犯。这病是作下来了。我现在还没老,手指和脚跟都疼。
程丽的母亲是我堂姑,程丽就是我的堂表妹,先前在生产队里的时候,我们两家是邻居,两家房子紧挨着,中间只是隔着一个角门,程丽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程丽是老丫头,小时候是“惯孩子”。全家人都喜爱,全村人也都喜欢她。
小时候你就喜欢吃梨,没想到长大了卖梨,经常有梨吃,也挺好。我打趣地说。
大哥呀,程丽笑起来,说:你记得,小时候,咱们两家房后边有四树梨,你家三树,我家一树,你家一树梨先熟,那时候你只要一上树。树下马上就聚起来一帮小孩子,我就在树下喊:大哥呀,快把梨扔下来,馋掉牙了……
她讲到这里,我笑了起来,我接着她的话:我在树尖上说,你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小孩崽儿,我就看你馋掉牙,变一个“没牙佬”。
程丽说:你不但不给我扔下来一个梨,反而在树尖上给我扔下来一个你吃剩下的梨骨,你真坏!
我那是逗你玩的。
我知道,每次你上树,给我扔的梨都最多,我的兜里都装不下了。你问卖梨行不行,你知道二十年来,我每天顶风冒雨,大街小胡同楼群里,到处转,一天到晚,像个游动哨,谁都能管我,我容易吗?
你办一个固定摊位,开一家水果店不行吗?
办一个固定摊位,拿不起摊位费,还有其他费。开一家水果店就更别想了。我现在倒也好,我们三个老娘们,组成了一个互助组,互相照应。我们每天一起去批发点进货,每人一辆独轮车,装满就是150斤。三人分头去卖,晚上卖完了,聚在一块,不管谁卖多谁卖少,平均分钱。现在一天能挣70元左右。一个月平均能挣2000元。我推着独轮车,没有证,不占道,不用交税。城管有时撵我,我就说,我孩子念书,没钱!日子长了,他们也就不理我了。
小时候没想到今天卖梨吧?我说。
小时候我们女孩玩游戏,唱你拍一我拍一,香蕉苹果大鸭梨……那时候没见过香蕉,苹果平时也吃不着,只有到了秋天,能吃到梨,所以就盼秋天!没想到,这大半辈子,成了一个卖梨的。小时候全家人都惯着我,除了喂鸡喂鸭,别的活不用我干。你知道,我两岁那年,夏天的连雨天,家里的山墙裂开一道大缝子,有天半夜里咕咚一声,山墙给雨浇倒了,石头黄泥块砸在柜子上和炕梢,我就睡在柜子边上。我妈惊醒了,摸黑里哭着喊道,老丫头呀——完喽!急忙点着灯,看到炕柜上、我身旁,都是石头和土,一块石头就落在我的脚边上,却没有砸着我。我妈扒拉一下我,我哼了一声,还在睡。人都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我妈生我的时候,四十七、八岁了,我小时候老闹病。现在可好,吃什么都香,啥病没有。每天晚上看完了天气预报,躺倒就睡。小雨不耽搁卖梨,我就怕下大雨。下大雨我就不能出去卖梨了。不能卖梨,我的心空落落的。只要雨一停,我马上就出去卖。
我从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那天晚上,我们唠了很长时间,临走的时候,程丽说,大哥你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还得卖梨。我和爱人商量了,您回来一趟不容易,明天晚上请你到饭店吃点饭,你一定要去!
我说:饭店就不必去了,就在你家里,吃点便饭。我早就应当去你家看看了。我又说,就要过年了,你不休息几天?
哎呀,我们家没有年节,就是年节梨卖得才好,我一年也没有休息日,家务活都是早晚干。
我说:明天要去菜市场买点过年的东西,也看看你卖梨,八点,在水果批发市场见。
第二天,我按时去了水果批发市场,我看到她们三个妇女一起在进梨,三个人的独轮车都装得满满的,上面盖着棉被。我试着推起程丽的一车梨,一个趔趄,差点翻了车。年轻时我在农村当社员的时候,就用这种独轮车推土,比这还重,推得飞快,没想到现在不行了。程丽笑着说,大哥你都多少年没干体力活了,不行了吧。程丽弯下腰轻悠悠地推起了一车梨,我跟她向菜市场门口走去。
这时我看见一个人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过来,挺漂亮的,我对程丽说:你也买一辆这样的小车卖梨不是更好吗?又省力,又方便!我给你买。
程丽说,大哥你不了解情况,这种三轮电动车,中看不中用,城里不少地方市场和小区进口都有铁栅路障,推不进去,唯有独轮车能够进入。再说电动车还得天天充电,还不如咱推独轮车方便。
我们停在菜市场门外一个十字路口边上,站在那里开始卖梨。买梨的人接二连三,卖得挺好。程丽告诉我,城里很多人都知道她的梨便宜,质量好,秤杆撅得高,都特意到她这儿买。我仔细看了程丽穿的,都是旧衣服,但很干净。我问她冷不冷,她告诉我,内里穿的都是部队的棉衣、棉裤和棉鞋,保暖。外衣都是旧衣服,哥哥姐姐给的,她说干这活穿不了什么好衣服,不挨冻就行了。
这时候,一家小店门口的扩音器,大声地播放流行歌曲,正唱着:漂亮的姑娘你别怕,哥也是有证哒,不管酷奇LV,咱都能买下,只要你跟咱回家,都给你拿下……
程丽说,吵死人了!又问我,大哥,什么是酷奇LV?
我说:酷奇和LV都是世界名牌,有各种服装和皮包。
程丽问:那买一个女人的手拎包得多少钱?
一般得上万吧。还有更贵的——几万。
程丽哎呀一声说:我一年也挣不来一个包,那么贵?
它们名声响,贵就贵在牌子上。
看日影快到中午了,程丽的一车梨卖了一多半,她对我说,大哥你先走吧,我每天中午都是在这菜市场买盒饭或是吃一碗面。傍晚你来这,我领你回家吃晚饭。
那天下午,天气阴冷起来,我穿着大棉袄,提前往程丽卖梨的地方走,挺远我就看见了程丽,她站在一棵树下,转着圈,不停地跺着脚,跺了一会儿,身体靠着树,是很疲劳了。等我走近她,她才看见我。我看了她的手推车,还有一些梨没有卖出去。她说:这些不卖了。我推去分给她俩卖,今天咱们早点走。
程丽领我到了她的家,这是50平方米左右的一个回迁房,一室一厅,屋里收拾得很干净。程丽的爱人早早回来,饭菜已做好,铜锅里炖的猪肉血肠粉条酸菜,盘子里有家乡的特产蘑菇和冻山野菜等,都是我爱吃的。我和妹夫初次见面,他有点拘谨,话不多,笑容满面。他打开一瓶本地产的老窖,我们就喝上了。妹夫在县城蹬板的,也就是蹬三轮车载人。他对我说,大哥你是贵客,我先敬你。几盅酒下肚,他的话多了起来,说:大哥,这些年,对不起你的妹妹,跟我遭罪了。我家原先是园民,我在县里玻璃厂上班,程丽在家种菜,侍候老人和孩子。后来厂子黄了,我下岗了,孩子上学了,我没有什么技术,只好蹬板的了,卖的是力气。多少年过去了,现在也习惯干这活了。每月挣一千元钱,只有程丽的一半。我俩每月总的收入三千元,还要交我俩的养老保险等一千多元,剩下过生活。前两年还要供孩子上学。早饭程丽做,晚饭我做。我俩一天累得乏乏的,电视都不想看啊。
程丽说:没攒下钱,也没欠人债。现在孩子大学毕业工作两年了,儿子是我们的希望。
孩子在哪工作,干什么?我问道。
孩子在大学是学电力的,现在在乡政府管电力。
这是好工作。
可是现在还没转正,得考公务员。今年考了一次,没考上。
不要紧的,慢慢考,年轻人机会多。实践经验很重要。我说。
大哥,你走南闯北,见识多,等你外甥回来,你给他开导开导。程丽恳切地说,我小时候没有好好念书,儿子上学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你不好好念书,靠爹妈靠不上。爹妈没什么能力,就靠你自己了。孩子倒是听话,知道用功,也知道节俭,在学校买瓶矿泉水,空瓶子不舍得扔,也拿回来攒着卖零钱。
好孩子!我敬了他们俩一杯酒。
我记得,程丽上小学时,我已经在生产队当社员了。每年村里小学校开运动会和过节的时候,小学生都走出学校,在村庄前面的大路上游行一圈。程丽是学校鼓乐队大鼓手,大鼓背带套在她的双肩上,小钩子挂在大鼓的铁环上,程丽两个辫子扎着红头绳,鼓棒上扎着红缎子,大鼓前面挂着一朵大红花,她胳臂上下有力地甩动,敲击着大鼓,在她的前面走着旗手、护旗手、指挥员、号手。在她的后面跟着镲手、小鼓手。我们社员们都在路边看热闹。等到洋号吹起来大鼓小鼓敲起来的时候,学生们都跟着鼓点走,步伐多整齐,多精神,多喜气!我们看见程丽敲大鼓,都跟着喊,程丽,加油!
想到这里,我说,程丽,你要拿出你小时候敲大鼓那股劲头来,面对生活。
程丽说:是呀。我小时候也没想到长大干什么,也没想到卖了这么多年梨,生活这么累。
妹夫,说说你蹬板的故事吧,我举起酒盅和妹夫碰了一下,喝了下去。
大哥,蹬板的没有什么故事,每天出的就是力气,挣不了多少钱。咱们这个县城,你也生活过,从火车站南到北面山脚下,也就五里路,从城东到城西也是五里路。这就是我们两三千蹬板的人活动的地段,我载人一次平均二、三里远,一次载两个人只收两元钱,一天平均要蹬四、五十里路,有时活计不多,就站在马路边等客人,你说能有什么故事。我晚上六、七点回家做饭,干这个费劲又挣不着钱,凑合干吧。有时候,我看蹬板的活少,我就去找别的活干,我原先一个工友搞装修,我听着他来电话,不管白天晚上,拿着大锤子和编织袋,起来就走,进屋就砸墙。砸完墙,一大堆砖头水泥块,装进编织袋,就往楼下的垃圾场背。干这活虽说累,但是包工算钱,还能多挣点。不过这活不是天天有,平常还是蹬板的。
我回来听说,县城有一首《板的之歌》,你能够唱唱给我听吗?
哦,大哥,你还关心这个,好吧!你喝酒不行,我唱歌你得多喝酒!
我用的是小酒盅喝酒,他拿的是小碗喝。他喝的脸上红扑扑的。他说,年轻的时候也有点文艺细胞,在玻璃厂当工人,还是文艺宣传队里一员。这些年累得也没有心思唱了。他一口气把碗里的酒喝干了,接着说,大哥别见笑,我家常年没人来。你来我家是瞧得起我们,我用这个伴奏,他用筷子敲着酒碗,开始唱起来。
我蹬板的——我蹬板的,
做梦也想不到我蹬了板的,
我蹬板的——我蹬板的,
风里来雨里去我蹬着板的。
吆呵嗬,
我的板的,撵不上捷达,
我的板的,跑不过夏利。
赶火车的我就快点蹬,
怀孕的妇女我就慢点骑。
吆呵嗬……
唱到这里,他对我说:大哥,您到哪呀,嗷,老爷庙,涨价了,两块钱。坐稳当啦。
我笑起来:有这歌词?他笑着说:除了大哥这两个字,剩下都有。我说:我喝一盅,你接着唱。程丽在旁边笑着对他说,你也不怕大哥笑话你。我说,兄弟是一个性情中人。唱得好!我爱听,接着唱。他很卖力气的,接着大声唱起来——
我蹬板的,我蹬板的,
孩子要学费,老婆要新衣。
我蹬板的,我蹬板的,
晚上来它二两老白干,一把花生米,
赶上挣多了,咱就来只小烧鸡。
白:板的呀,板的,板的好歹也算个的呀!
我蹬板的,我蹬板的,
吃不起烤大虾,就煎条小咸鱼。
吆呵嗬……
我蹬板的,我蹬板的,
不去坑,不去骗,咱靠卖力气!
吆呵嗬!
我蹬板的,我蹬板的,我蹬板的,我蹬板的!
为的是,孩子——将来
——不蹬板的,不蹬板的,不蹬板的,不蹬板的,不蹬板的不蹬板的!!
白:不蹬板的呀,做什么?
有出息,就开奥迪!
好!我喊了一声。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喝了一瓶酒,都过量了。
这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玻璃窗外,雪花从天空上飘悠悠地落下来,呈现出黑黝黝的颜色,远山和近处的明暗没有界限,城市各个角落不时地蹿起礼花,礼花爆起来,在天空的一刹那,飘落的飞雪瞬间变幻着云锦的色彩,在天空中瞬间地织成而又瞬间地幻灭,闪现出无与伦比的妖娆和无限的沧桑。我回看屋里的妹夫,头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我看到桌对面墙上镜子里表妹的神情,像忧亦忧,像喜亦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