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2015-03-27 18:37陈武
雨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坑塘春花水晶

陈武

尹树被扒出来时,居然毫发未损,怀里还抱着水晶。尹树真是命大啊。命大的尹树浑身都是土,嘴里鼻孔里头发里衣领里全是土。尹树见光醒了过来,露出洁白的牙,惊喜地说,水晶,我挖到水晶了!

1

挖到一块真正的水晶,尹树清楚地记得是在一九七三年冬天一个干燥的午后。

那天,白花花的大太阳下,四周硬硬的冷。尹树戴着三块耳棉帽,穿一件没有纽扣的破棉袄,两手拢在衣袖里,在他家篱笆边晒太阳。邻居丁干成扛着特制的工具,鬼鬼祟祟从尹树家菜园边经过时,突然看到尹树贼一样亮亮的小眼睛。正在急行中的丁干成打了个软腿,停住不走了。丁干成犹豫一下,胆怯地说,你要汇报给二狗鳖?

二狗鳖是大队民兵营长,专抓偷挖水晶的人。抓到就吊在树上,直到尿屎从裤裆流下来。

尹树看看丁干成,把脸别到一边去,从衣袖里抽出手,举起一块石蛋对着太阳看。丁干成发现尹树手里拿的是一块水晶。丁干成说,尹树你那块水晶不好,不透气,扔了吧,我带你去大岭挖水晶玩。

就这样,十四岁的尹树跟着丁干成来到大岭。

和尹树一起来的,还有丁干成的小女儿萍萍。本来丁干成不想带萍萍,既然带尹树去水园,就让萍萍也去了。有两个孩子帮他站岗,他可以放心挖了。丁干成这几天都在一个坑塘里追,感觉有了苗头。有苗头,就是有可能出水晶。而且今天特别关键,已经探到“棚”了,如果不及时挖,会被别人拾二巧(趁机)的。真要叫拾二巧人挖出水晶,可就后悔死了。所以丁干成无论如何也要去赌一把。

大岭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坑塘紧挨紧连,像不断扩展的蜂窝煤球。要是有人在这种地形捉迷藏,随便往哪个坑塘里一趴,找个十天半月也不会被发现。尹树没想过在这里捉迷藏,但他想过在这里挖水晶。水晶是那么容易挖的吗?要是谁都能挖到水晶,那水晶就不值钱了。尹树知道丁干成是挖水晶的高手(尹树还知道丁干成的许多秘密,比如他家里有一个地下水晶制品厂),能跟他一起玩一趟,说不定能把挖水晶的技能偷来。尹树暗自高兴,一路上都是蹦蹦跳跳的,不停地踢着路上的一块鹅蛋大的石英石,一直踢着。

丁萍萍跟上一步,把石英石踢到路边,意思是说,你烦不烦!

尹树不敢惹丁萍萍。他偷看丁萍萍一眼。丁萍萍很生气的样子。尹树不理她。尹树吃过丁萍萍无数次亏,手上脸上经常被丁萍萍打得鲜血淋淋——那还是寒假前的事了。尹树坐在最后一排,丁萍萍的辫子老是搁在他的课桌上。他就用图钉把她辫子钉住。不出所料的,丁萍萍猫爪一样锋利的手指对着他挠过来。尹树猝不及防,脸上手上不断中招,不是一条条红痕,就是流出鲜血。万一尹树逃跑在先,丁萍萍一时没有打成,她也要紧追不舍。尹树不是打不过她。尹树是不跟她打。不跟她打的尹树又时时想逗她,所以吃多大亏他也要忍了。本来他只想跟丁干成去挖水晶的,没想到丁干成还把他女儿叫上。更让尹树没想到的是,丁萍萍居然同意去了。丁萍萍还是那么霸道,尹树踢一块石英石她也要管。

前边不远,是一条干沟。三个人的脚步嚓嚓嚓的,丁干成在前,丁萍萍在后,尹树居中。进入那条宽敞的干沟,就相对安全了——村上人就不容易发现他们。爬到树上发现不了,爬上屋顶也发现不了。尹树曾经爬到过草垛上,也爬到过屋顶上和树上,他想看看有没有挖水晶的人。他什么都望不见。但尹树知道,大岭上随时随地都有偷挖水晶的人。

干沟里也是一个个连绵不断的坑塘。走在一个个坑塘的边沿,尹树老防着身后的丁萍萍会把他推进塘里。有的塘深,有的塘浅,深的有i四米,浅的也是一两米,深塘里不一定有水,而浅塘里也不一定没有水——这就是后岭奇怪的地形。要是被突然推进去,扭了脚、闪了腰都是有可能的。如果就势把塘填平,没有人知道塘里会活埋一个人。尹树想到这里,突然害怕起来,警惕地回身看一眼萍萍。萍萍突然停住了,眼睛正盯着他。萍萍的眼睛细小而黑亮,充满惊诧,萍萍的眼神在问,干什么?尹树一笑,意思是没什么。萍萍继续盯着他,没什么还回头?尹树说,我怕你掉塘里了。萍萍噗地一笑,我掉进去你就开心了是不是?是不是?尹树说,我救你上来。萍萍鄙夷地说,稀罕,谁救谁还不知道呢。尹树说不过她,就像打不过她一样,她的嘴巴尖酸刻薄,和她锋利无比的手指有一拼。

又走几步,尹树听到脚步声稀了——不见了丁于成。空旷的大沟里,除了螃蟹窟一样的大小坑塘,一个人影都没有。尹树心里再次一惊。但随即就放心了,丁干成的水晶塘一定在附近。果然,在十多步远的一个塘口,有土屑飞了上来。尹树跑过去看看。这是一个深塘,被追下去三、四米深,在约两米的地方,还有一个传土用的小小平台。丁干成就在那个平台上,清理上面的土。坑塘里的丁干成突然变得很小。丁干成对探头的尹树说,你在沟里玩,别乱跑,叫萍萍在沟嘴望着点就行了。尹树说,我想下去,帮你传土。丁干成说,不用,两人会乱,你自己玩去吧,去找花石玩。尹树不开心了,花石有什么好玩的。

花石,就是小的晶体。尹树不想找这些小水晶,那是更小的孩子们玩的,路边、田埂上随处踢几脚就能见到,他们拿着这些小水晶趁着黑夜玩打火的游戏。尹树想挖水晶。他梦想过挖到一块大水晶,卖到公社的水晶收购站,卖很多的钱,把父亲的病治好。水晶收购站里有堆积如山的水晶,一块块透明如水的水晶,常常吸引着尹树趴在柜台上一看半天。

尹树看到萍萍在踢土。萍萍在踢坑塘边的土,那些挖出来的红褐色沙土里,确实会有遗漏的小水晶。这些新土,经过春天、夏天和秋天的雨淋日晒,已经很结实了,有枯黄的蒿草和干瘦的小灌木在上面招摇。丁干成不带他挖水晶,他也不想和萍萍找那些小花石玩。他一个坑塘一个坑塘地看。有些老旧的坑塘,经过多年的风化,塘壁龟裂、疏松,泥土以一种肆意的方式从里往外翻剥过来,有的甚至塌了一块。在塌陷的洞穴里,会露出一些疑似水晶的石头。当然它们不可能是水晶了。遇到这样的坑塘,尹树会跳进去看看,会用力抠下那些石头,它们有的是低劣的石英石,有的就是普通的砾石。在一个龟裂更严重的坑塘里,尹树对着一处剥落塌方的地方撒尿。在尿流的冲击下,风化的泥土继续剥落,一块黑乎乎的石头露了出来。尹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吉祥的预感让他心跳骤然加快——无论是外形、肤色,这块石头都疑似水晶。尹树草草刹好裤子,伸手去掰,没有掰动。尹树急忙用手刨土。果然是水晶,而且拖一个长长的尾巴,大尾巴。但是,就在尹树费力掀动大水晶时,意外发生了,塘壁大面积地塌了下来,尹树只觉得头被什么东西撞击一下,失去了知觉。

萍萍在沟嘴上踢土找花石,突然听到沉闷的轰隆声,心里惊悸一下,在她下方隔着五、六个坑塘的塘里,她看到一股尘烟呛了出来。萍萍大声叫道,尹树!

没有任何回应。

萍萍向冒烟的地方狂奔而去,嘴里还大喊着尹树。

萍萍的嘶喊声惊动了丁干成。丁干成蹿到塘口,问,什么事?

萍萍跺着脚连哭带喊道,尹树被埋了……

尹树被扒出来时,居然毫发未损,怀里还抱着水晶。尹树真是命大啊。命大的尹树浑身都是土,嘴里鼻孔里头发里衣领里全是土。尹树见光醒了过来,露出洁白的牙,惊喜地说,水晶,我挖到水晶了!

脸上挂着泪的萍萍想笑,突然又冷了脸。萍萍冲他踢了一脚泥土,说,水晶是你命啊?

丁干成太吃惊了。他从尹树手里抢过水晶。这是一块番瓜形的水晶。确实是水晶。丁干成说,真是怪了,我挖十来天都没见苗,你他妈是财神爷啊。丁干成也不管尹树伤没伤,举起水晶对着太阳看,换着各种角度看。看着看着,丁干成失望了,水晶质地太差了。尹树看丁干成的脸色由欣喜,渐渐过渡为失望,心里也有数了。但他还是问,怎样?丁干成说,死石头,不透气——可惜了,这么大一块。

萍萍也抱过水晶看了一会儿,说,中间能出块料吗?

不保险,留着玩吧,水晶收购站也不收。丁干成不再理会他,又去挖水晶了。

2

两年后的深秋里,丁干成家地下水晶制品厂被二狗鳖带来的人抄了。丁干成被吊在他家院子里的枣树上。

那天早上就有传言,公社“打投办”的人正在各大队检查。“打投办”的全称是“杨园公社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简称,由四所即派出所、工商所、税务所、水晶管理所和一办即“多经办”——多种经营办公室的骨干力量组成,重点打击地下黑工厂。已经听到风声的丁干成派萍萍在村头一边玩一边站岗。没想到更熟悉地形的二狗鳖没有让“打投办”的人从村头上来,而是从村东的田野潜进了村子。

当时,无所事事的尹树正从大岭下来,他已经找了两块怪异的花石了。一次找两块,是个很大的收获了。尹树自从两年前挖了一块状如葫芦的水晶,他对这种长相奇特的水晶有了兴致,这些水晶大都纯洁度不高,水晶收购站不收,搞地下工厂的人也不收,敲花石都敲不出斤两来,只能是孩子们打火的玩具。尹树用土砖在家砌一个大柜子,他就把找来的这些歪七扭八的水晶摆在柜子里,看起来已经很有规模了。开始时他父亲还能动,还能拿得动小锤——小锤只有小拇指粗,锤柄像筷子,尹树的父亲在一九五九年饿死后又活过来就得了一种怪病,身体各个部位逐年萎缩,力气也越来越小,最后连花石都敲不动了。但他执意要敲,他对尹树说,你收那些破石头有什么用?拿来给我敲花石卖——卖钱治病。尹树的父亲到底没能恢复敲花石的功能,他偶尔捡到一块水晶,会讨好地送给尹树。看着儿子日渐丰富的藏晶,常常拿着小锤在手上比划着,笑着对一脸纳闷的尹树说,我不敲,我这病治不好了。我给你站岗。我一直给你站岗。但是尹树的父亲还是失去岗位了——死在去年的大年初一。

父亲一死,尹树不再念书了,他更钟情于这些怪异的水晶石了。他拿着怪异的水晶石得意地走到村头,就看到萍萍了。

萍萍正趴在树丫里。这是一棵粗壮的老槐树,栽在观音庙的门口。几年前,庙被扒了,老槐树还在。萍萍在树丫里织毛线,眼睛警惕地看着通往公社的沙子路。过午的时候,萍萍没有看到“打投办”的人,而是看到尹树从岭上过来了。他又找那些没用的破石头了,那些像猫啊兔的石头,或者说不出名目的怪石头,偶一遇见,还有几分趣味,再看几眼就没多大意思了。不过有些外形不起眼的石头,里面的景致变幻莫测倒是让人感到奇妙——这也是尹树喜欢寻找的和用心珍藏的,萍萍还给他提供过几块。

萍萍以为尹树没有看到她。其实尹树不但看到蹲在树丫里的萍萍,还在路过树下时,把萍萍的一只鞋子踢到路边的树丛里了。萍萍看尹树一点动静没有地从树下经过,觉得哪儿不对劲,心里骂道,眼睛瞎啦!萍萍向远方望去时,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便从老槐树上滑下来,准备回家吃饭。萍萍发现少了一只鞋子。萍萍马上就知道尹树搞鬼了,撒开脚丫子追去。

尹树听到身后的动静,故意跑给她追。

村子里的大路只有一条,东西横贯,狭长,一直从村子这一头,延伸到村子那一头。这一头就是老槐树这头,算是村子的西头,延伸到杨园公社,再延伸到县城。路的另一头,就是村东头,向东延伸的村路越走越窄,最后和岭上的许多条小岔路混到一起。

萍萍追得急,已经大口大口喘气了。

村上也有坑塘。因为家前屋后的地里都有水晶,不少人家会在自家门口的菜园里,或屋后的园子里挖个塘,往下追,多半都不空手。有的干脆就在村街的边上挖。就是挖不到水晶,也能挖出一堆火石来(石英石),公社的石粉厂会收购这些火石,县里的玻璃厂也会收,价格差不多。当然,村里的坑塘是挖过就平了的,但总有不自觉的人家没有平掉或只是猫盖屎平整一下。尹树在奔跑中,会遇到这些坑塘。这些坑塘其实并不在他奔跑的路上,而是在路边,他连绕都不需要绕过去。但是尹树要跑出花样来——喜欢在路边的坑塘上跑——从坑塘上飞过去。尹树的动作非常潇洒,他无须要专门的助跑,就能起飞。尹树弹腿飞起,张开双臂,像飞翔的大雁,从坑塘的这边,飞到坑塘的那边。他飞过去之后,还没等脚跟站稳,就要回头看看。尹树的意思非常明了,萍萍你看看,我跳得多高啊,飞得多远啊!

但是在飞过胖丫家门口的坑塘时,尹树从空中摔了下来。

说真话,尹树怎么飞过坑塘,怎么展翅,怎么飞翔,萍萍并没有看清。萍萍已经喘得不行了,她没有力气看了。其实萍萍对他的飞翔也并不赞赏。萍萍不是没有飞过,她在去年前年大前年的时候,也这样飞。那时候她年龄小,飞来飞去没人说。今年她不飞了,一来是她长大了(自己认为的),二来她怕飞起来会露出自己的小肚皮,会让已经发育成型的胸部颠簸得更厉害。所以对于尹树从坑塘上飞过,不觉得有什么新鲜。但是尹树从坑塘上空摔下来的瞬间,让她捕捉到了——这可是新鲜事啊。

尹树起跳很高。但是有一根绳子绕在他脚脖子上了。绳子跟他一起飞了起来。绳子的一端,同时飞起来的是一头小花猪,胖丫刚从集市买回来还不到两天的小花猪太认生,被奔跑的尹树吓得跳了起来,绳索正好绕住了尹树的脚脖子。尹树飞到半空被连接在树桩上的绳索从半空拽了下来,拽进了坑塘。

真是报应啊!萍萍兴奋得哈哈大笑。萍萍一边走一边笑。萍萍把腰都笑弯了。萍萍清楚地看到半空中变形扭曲的尹树,狼狈地摔进猪汪里,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萍萍很悠闲地走到猪汪边上。她先看到惊恐的小花猪一身泥浆地乱窜。猪汪里的尹树比小花猪老实多了,他歪斜着肩膀,四仰八叉地跌在猪汪里,腰、屁股、大腿被泥浆淹没了,脸上和胸口溅满了泥水,嘴里抽着气,一脸痛苦的表情。

好玩吧?尹树。

尹树向萍萍睁睁眼,吸着气说,好玩……

好玩就好。萍萍说着,捡起一块可手的石头,要往猪汪里扔,准备溅起布满猪屎的泥浆,臭臭尹树。但是她感觉手里的石头有些奇怪,想收回手,已经来不及了,那石头在尹树的耳朵边炸开了臭泥浆,溅了尹树一脸猪屎。

萍萍一点也不同情他,冲他吐口唾液,起来,帮我把水晶捞上来。

什么水晶?

刚才我扔下去的呀,你嘴里哪来的猪屎吃?不是我拿块水晶砸出来的呀?快快快快,少啰嗦,帮我找水晶,猪屎不能让你白吃。

不找。

你敢!萍萍在地上踢一脚,踢起一团烟状的尘土,直飞尹树。

好好好好。尹树眯住眼,无奈地拿手撑在猪汪里,以手当脚,往岸上走。

干嘛啊你?萍萍又向他踢了一脚尘土。

帮你找水晶啊。

找水晶你爬上来干嘛?我的水晶在猪汪里,就是刚才砸你的石头。

尹树从猪汪里拔出一只手,举起来,是不是这个?我摸到啦。我要看看这是什么水晶。

不许看,扔上来!

尹树没有立即扔上来。

萍萍第三次向他发射了尘土炮弹。

尹树讨饶了,给你给你。

萍萍捡起尹树扔上来的石头,也不管臭不臭,拿起来就看。这是一块黑乎乎的石头,表皮相对光滑,有一层包裹皮紧紧包住,经过水湿,能隐约感觉它的透明和光泽。萍萍心里紧张一下,果然是水晶,乌晶,一块乌晶。萍萍把石头对着太阳看,换着角度看,还掀起自己的衣服,把石头擦拭一下,再对着阳光看。萍萍看到,透过乌晶,能看到阳光,说明晶体不错,是一块罕见的乌晶。

什么玩意儿?猪汪里的尹树停止了挣扎,迫不及待地问。

不是什么玩意,一块老花石。萍萍轻描淡写地说。

不会吧,一块老花石你用衣服擦?不嫌臭?

不嫌臭,哈哈。萍萍嘴里啷啷啷地一路唱着跳着跑了。

跑到家门口的萍萍愣住了。她家的院门被围得水泄不通,家里的切割机、打磨机等小型机械正被几个穿制服的人搬到平板车上,同时被搬上车的,还有一筐水晶和切成毛片的水晶镜片。

父亲丁干成被五花大绑地吊在树上。母亲胡春花跪在树下流泪。

3

萍萍是在半夜里听到说话声的。

萍萍听不清谁在说话。声音来自院子里。似乎有父母的声音。还有一个人的声音不像是人在说话,就像一股气流。谁呢?萍萍家是一个土院,院墙只有一人高,谁都能从院墙上爬进来。因为在堂屋偷偷搞了水晶制品加工厂,怕被发现,丁干成就在墙上插了一行篱笆。篱笆只防君子不防小人。所以好人不会不走大门的。萍萍就睡在院门边的小草屋里——严格地说这是一间防震棚。那个说话的人既然是从院门进来的,她怎么会没发现?莫非他是从篱笆墙上飞进来的?要是飞进来,也只能是尹树了。萍萍不知道凭什么认为尹树会飞。尹树又没扎翅膀,又不是鸟。但萍萍确实就有这种感觉,尹树会飞进院子。萍萍家遭难了,大白天被抄了家,丁干成还被吊得七死八活,母亲也陪跪了几个小时,而萍萍一点忙也帮不上。萍萍原先以为是尹树告的密,引来了“打投办”的人,后来才听邻居说是二狗鳖从小路把“打投办”的人引来的。萍萍不能怪尹树,相反她还在心里感激——是尹树把丁干成从树上放了下来。丁干成的尿屎已经淌到裤裆了。二狗鳖绑人、吊人很有一套,他先把丁干成弓腰曲背地捆结实了,再反用力吊起来,这样一憋屈,尿屎很容易就被勒出来。“打投办”的人已经拉着战利品走了,尹树就去放绳子。跪在一堆碎石英碴上的胡春花两眼巴巴地望着尹树,嘴唇打着颤,说不出话来。尹树的眼睛在人群里找到了萍萍。萍萍的目光和尹树的目光刚一碰撞,她就知道尹树的意思了,她就赶快去拉起了胡春花。胡春花的双膝已经叫锋利的碎石英碴刺出了血,血浸湿了裤子。看热闹的邻居们这才纷纷离开丁干成家,他们有的兴奋——终于又有人家的地下工厂被抄了,自家的可以暂时保平安了;有的失望——才吊了一个丁干成。更多的是无缘由地开心——终于又看到吊人了。

半夜有人说话,让萍萍十分好奇,她从床上爬起来,没有开灯,也没有穿鞋,悄悄从防震棚巴掌大的小窗户望出来。院子里黑乎乎的,月光也不明亮,影影绰绰的暗影没有一个是人,倒是看到一辆板车。板车上是什么呀?天啦,一台台机械。哪里来的?不会是大队送回来的吧?窃窃的说话声还是时断时续的。萍萍定定神,看清了,有三颗人头,被板车和板车上的机械半遮半挡住了。一颗人头晃一下,突然长高了——果然是尹树。尹树的身形萍萍太熟了。尹树站起来,推着板车走了。院子里半蹲着的两个黑影还是半蹲着,半天一动不动。萍萍知道那是父亲和母亲——他们让尹树把板车连同板车上的机械拉走了。

4

你走慢些。夜色中有人说话,女声,像猫的喵喵声,尹树尹树你慢些走。

我没走快。尹树的声音。

夜真黑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黑夜被两个更黑的黑影划破了,耳边发出冷嗖嗖的尖啸声。这是一九七八年秋末冬初的夜,天上的三星偏西了,下半夜了,或者是凌晨了。丁萍萍和尹树两个来自鱼烂沟大队的青年,急行在通往县城的沙子公路上,除了从耳边飞过的夜色的尖啸,还有脚下沙子发出的嚓啦嚓啦声。

尹树你别鬼鬼祟祟的,我怕,我脚后跟老有人跟着。

没有人。

……有,我听到脚步声。

是你自己的脚步声。

我怕……

你前边走。

萍萍跑两步跑到尹树前边。

前边是无边无际的黑,扑面而来的黑。

还是躲在尹树身后更安全些。萍萍想。

萍萍退一步,说,我拉住你衣服吧,尹树。

萍萍拉住尹树的衣角时,手被尹树牵住了。

尹树感到萍萍的手冰冷冰冷的。

萍萍这才少怕一些。但心里却又慌慌地跳起来,变了节奏。萍萍感觉自己的腿要跟不上尹树了。而尹树似乎有越走越快的趋势。萍萍说,你一直都走这么快么?尹树哼一声,突然笑了,说,老干不是走,他一直都是跑。萍萍真的就跑了几步,说,你为什么叫我爸老干?我不喜欢你这样叫他。尹树笑了,你爸让我这样叫的。黑市上的人都这么叫。萍萍不说话了。萍萍的手握紧了尹树的手。萍萍觉得尹树的手很温暖,很宽大,很结实。萍萍说,你头一次上黑市怕不怕?尹树说,不怕,躲在你爸身后,没什么好怕的,黑市上的人都很讲理,不坑不骗不欠账……老于这次病得不轻啊。萍萍说,他一直不带我去黑市,还幸亏他病了,要不是他病了我还去不了……尹树,这包货能卖多少钱?尹树说,都半年没赶黑市了,行情不知变化没有。萍萍晃一下肩,说,你帮我背吧尹树,好重啊。尹树说,老干对我不放心啊,临出门还交待你要背好的。萍萍扑哧笑了,小心眼呗,我爸也真是的,病糊涂了,他对你不放心,要是不放心,你还冒着生命危险到大队把咱家的机械偷回来啊?你把咱家的地下黑工厂安在自己家里,他还对你不信任,我爸真是没脑子啊。对了尹树,你一直没对我说你是怎么偷出我家机械的。说话间,尹树已经从萍萍的肩上卸下黄书包了。黄书包真重啊,自从丁干成生病,大半年来,在尹树家干活的,都是萍萍。丁干成偶尔也来,是来指导萍萍干活的。尹树家的工厂不是尹树家的,是丁干成家的。三年前,丁干成家的地下黑工厂被公社“打投办”的人抄了,机械被没收了。好几个大队没收的机械都堆放在鱼烂沟大队的仓库里,被尹树连夜偷了出来,还顺手偷来一台抛光机。丁干成不敢收留这些机械,怕再被吊起来。尹树就连夜把机械安放在自己家的一间小边屋里,后来又让丁干成到他家干活。就这样,三年下来,丁于成白天在生产队苦工分,晚上悄悄潜进尹树家的地下工厂。可能是多年切割水晶的缘由吧,丁于成得了矽肺病,不能吃力了,一吃力就喘。因此,现在的厂,就靠萍萍干了。萍萍问尹树的话,尹树不想说,做贼的事究竟不是好事——尽管是帮萍萍家偷的——尽管那些机械设备本来就是萍萍家的。萍萍没听到尹树说话。萍萍又换一个话题,说,天上的星星越来越亮了。尹树朝天上望,他望着北斗七星说,那颗七连星叫你切开可惜了。萍萍说,你同意的呀,再说我也切成了两块镜片,也不算亏。尹树说,你当然没亏,我亏了,上哪里去找那种巧石头啊,我将来要搞水晶博物馆,说不准就差这块了。萍萍说,搞什么水晶博物馆啊,不好玩,没意思,还有半块给我扔了呢,想要就还你!尹树不想跟她争,便不再说话。黑夜中,只听到嚓啦嚓啦的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交叉着,或重叠着。但是,水晶博物馆的梦想还在尹树的脑子里旋转着。萍萍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萍萍说,咱先有钱再说,有钱什么都有了。有了钱,我一定给你一个水晶博物馆。尹树听了,握着萍萍的手带一把劲,像是给她加油也像是给自己加油似的。萍萍手上也带一把劲说,要是没有“打投办”多好啊,咱的水晶加工厂就从地下转为地上了。尹树说,你做梦吧。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黑市到了。

黑市怎么个黑法,萍萍一点概念都没有。萍萍刚一置身这样的环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黑市就像鬼吹灯一样,人来人去的人都没有个人样,个个鬼鬼祟祟,人人獐头鼠目,不是左顾右盼,就是心猿意马。反正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头上恨不得长一圈眼睛,准对谁都不信任,谁对谁都怀疑。但生意却不停地做。

黑市不是在城里的街道上,也不是在乡村集镇,而是在离县城东边不足百米的一个土沟里。土沟上边是一大片果园。这是个好地方,果园和县城都近在眼前,便于疏散。南边和北边则是开阔地。城里的灯光照在南北的那片开阔地上,无遮无拦,又不十分明亮,土沟里的人能一眼看穿很远,就是跑来一条狗也会看清楚。

尹树在人群里挤动着,像是在找什么。萍萍紧紧跟在他身后。

在一个桥洞下,尹树对一个穿黄大衣的人说,来啦?

黄大衣没说话,他吐掉嘴里的烟头,看萍萍。

我妹,来玩的。

黄大衣这才把一只袖珍手电筒咬在嘴里,在一丛紫穗槐边上蹲下来,说,抓紧。

尹树也蹲下来,从黄色帆布书包里取出一团沉沉的破报纸,小心打开来,里面还有一层一层包裹好的小纸包(那是怕镜片互相磨擦的防护措施)。黄大衣利索地拿起一个小纸包,打开来。小手电亮了。在亮光下,萍萍看黄大衣的眼睛盯着镜片,很仔细,眼睛里有个亮点,犀利而鬼魅。尹树小声说,都是A货,四十八副。黄大衣不再看,也从滑落在胸前的包里,取出一个报纸包,递给尹树,说:老干家的货,不用查。拿好了,三条。萍萍知道,三条就是三千块。尹树打开来一个角,是三叠厚厚的人民币。尹树把钱包好,放进自己的黄书包里。黄大衣像是想起什么,在把一大包镜片放回包里时,又取出一个小纸包,说,这副不行,退你,不用退款了,下次多给一副。尹树也不说话,接过镜片,还没有站起来,人群像苍蝇一样忽地炸开来了。尹树知道坏了,比公社“打投办”更厉害的县“打投办”的人来了。他们每人手持一根红黑大棍(一头染上红漆,一头染上黑漆),专门捣毁黑市交易的。尹树看到黄大衣头一缩蹿出去几米远。尹树也像黄大衣一样向相反方向跑,刚一迈步又回头拉萍萍,萍萍肩膀就挨了一棍,自己也觉得脑壳子一闷,被什么东西撞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尹树像睡了一觉,醒过来时,觉得头疼,炸裂一样的疼。

萍萍跪在尹树身边哭。

萍萍你哭什么?

你没死啊,尹树……

我没死啊……天要亮了吧?咱们钱呢?萍萍,都叫抢啦?三条啊……

尹树没说完,和萍萍一起呜呜哭了。

萍萍抱起尹树的脑壳子。尹树的半边脑壳子缩进去一块,像被刀削一般。萍萍手抖心也抖了。萍萍哽咽着说,咱们不哭,咱们回家,人不死财不断……咱们不哭,尹树……尹树你头怎么变小啦……

尹树不是哭也不是没哭,他脖子一梗,又躺到地上,再次不醒人事了。

5

十五年后的一九九三年夏天,县城的水晶大市场里,有一家名号叫“萍萍晶晶”的门档子,柜台里摆放的,不仅是琳琅满目的各种水晶制品,橱窗里还展示各式各样的水晶景观石,这些景观水晶和其它水晶门市展示的不一样,更多的是原石,地产的原石,和来自巴西、马达加斯加等地的水晶不一样。细心的顾客可能发现,一直坐在柜台后边的,是一个神情呆滞、行为迟缓的人,看不出年龄,像很老了,又像很年轻,显著特征是左耳朵正上方,有一个凹陷坑,就像大岭某一个塌陷过的水晶坑塘,脑袋也像少了一块。此时他正在玩一块水晶,一会儿嘴里咬着小手电,把水晶捧在眼前看;一会儿伸出红白色的舌头在水晶上舔。不认识的顾客会以为他是老板,但开口一问价,就知道不对了,因为他只会说一个价,三根。还向对方竖三根手指头。对方很迷惑了,三根是多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计量单位。另一边埋头穿项链的女人立即会过来招呼顾客。于是,人们知道了,他是个傻子。

也有熟人会来逗弄傻子几句。

常来的就是对门店里做批发的二狗鳖,他有意无意会踱过来,把泡着云雾茶的水晶茶杯放在柜台上。问傻子,尹树,把你手里的水晶卖给我,多少钱?

傻子尹树说,三根。

二狗鳖掏出香烟,弹出一根,对傻子尹树说,给你三根。

一边干活的女人瞪着二狗鳖,骂道,死一边去二狗鳖,你跟傻子逗什么啊。

二狗鳖就把杯子移过来,问她,胡春花你也不说说你家萍萍,尹树横竖也治不好了,你家也尽力了,让萍萍赶快嫁人啊,三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再耽搁没人要了。

胡春花呸一口二狗鳖,你嘴巴积点德好不好?萍萍哪有那么大?

二狗鳖问,萍萍多大啦?

胡春花没理二狗鳖。胡春花知道,女儿虽然不是三十五岁,可也三十四岁了,离三十五也就几步地了。女儿的事她也管不了。她要能管早就管了。

二狗鳖看胡春花不理他,就说,蓝幽灵、金发晶手串每种给我二十条,还有岁岁恋、红玫瑰和紫晶项链都各来五十条。

胡春花头都不抬地说,你口条很大啊,都要得好货,萍萍说了,上次的账还没结清。

二狗鳖冷脸道,怕我赖账是不是?好吧,我一会儿到你家厂里跟萍萍结账去,顺便我也劝劝萍萍,让她早点嫁人算了。

胡春花说,你有本事劝得动萍萍,我贴你一跪!

二狗鳖乐了,兴奋了,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堆,他把水晶杯里的茶喝出了打呼一样的声响,哈哈,胡春花,老子好久没见人下跪了,老子要让你见识一下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的厉害!

胡春花骂道,老子老子你是谁老子?你是老小子差不多!

二狗鳖脸上还遗留着笑意,你家老干出国是不是不回来啦?这一趟几个月了吧?

胡春花说,三个多月了,昨天还打电话来的。胡春花自知多说了半句,后边的话不讲了。丁干成从巴西打电话回来的事,实在是没必要跟二狗鳖讲,而且丁干成说的是尹树的话题,他说他认识一个美国商人,听说了尹树这种怪病,觉得有希望治好。胡春花不想把这些话告诉二狗鳖。

而二狗鳖对电话内容很感兴趣,国际长途啊?我知道了,老干肯定找到水晶大矿了,打电话让家里汇钱的吧?我二狗鳖不说孬种话,过晌就去开发区和萍萍董事长把账结清了。

胡春花瞪他一眼,没说话。

二狗鳖说,你瞪我?

胡春花说,我瞪你这辈子没干好事,你去开发区干什么?你去萍萍厂子里干什么?你把欠的钱给我就行了,你还以为是从前啊?贼头贼脑要告密啊?

二狗鳖喊着冤说,我也干过好事啊,当年你家老干把厂子偷偷安在尹树家,我就没汇报给“打投办”啊。

胡春花呸他一声说,算你有一功,不过萍萍对你也不薄,赊账让你搞批发,要不然,凭你那德性,裤子都穷掉了。

二狗鳖呵呵地笑着,萍萍觉悟高,一人富不算富

好了好了,不听你卖嘴皮子了。

嘴里含着手电的尹树望向二狗鳖。手电强烈的光线正好照到二狗鳖脸上。

二狗鳖拿手挡住眼,怒斥道,没说你!

二狗鳖端着杯子要走,又忍不住对胡春花说,你家养一个傻子养了十五年,对得起他了。犯不着为一个傻子再赔上漂亮女儿。胡春花你不要跟我翻眼,我知道你也不当家,说了也没人听你的,我话撂在这里,你家要能把尹树的傻病治好,我跪你一天1

6

时间跑起来比野驴还快,一个眨眼,又是十年。

县城繁华的晶都路中段,一间临街的门面房门前,明亮的街灯照得大理石铺地的小广场泛着月色的光芒,大红色半圆形拱门还在,八个大花篮依然鲜花盛开,地面上是一层厚厚的红色纸屑,炸鞭的硝烟味似乎还未散尽,鼎沸的人声似乎回荡在耳畔——昨天晚上奢华而隆重的庆典场面依然在小广场上留下了痕迹。

“尹树水晶博物馆”的金色门匾下,紧闭的大门里,是一个开间一百六十平米的大展厅。昨天晚上的庆典酒会结束后,尹树没有回家,他执意要再来水晶博物馆。萍萍只能在半夜时分陪他一起过来。经过这几年的治疗,特别是在美国治疗的那段时间,尹树恢复很快,受到严重损伤的神经系统得到了有效修复,但和正常人仍然有较大的差距,主要体现在没有记忆上——他只认识现在的萍萍。但能够接受萍萍对他的友好了,对目前的生活状况也能认可了,特别是对水晶的喜欢,让萍萍对他全面恢复产生了信心。当尹树在宴会现场还惦念着水晶博物馆时,萍萍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就开车带他来了。

已近午夜了,街上车辆稀少,几无行人。他们进入博物馆后,萍萍把灯全部开亮了。

比白天还明亮的水晶博物馆里,各种造型奇异的水晶光彩夺目。比水晶还光彩夺目的是丁萍萍,她的光彩夺目并非体现在穿着上,而是体现在气质上,和三十年前十四岁时相比,萍萍的体形几乎没有变化,连衣裙的简洁和朴素也可以和那个时代相提并论。但她确实是光彩照人的,白皙细腻的皮肤在光影的作用下泛着玉色的柔光,眼睛里透出的温情和希望经过岁月的洗礼更显得真实。她挽着尹树的胳膊,依偎在尹树的身上。

步履缓慢而有力的尹树牵引着萍萍在各种奇晶艺术品前流连。尹树的认真和专注让萍萍不敢打扰他。萍萍一直盯着尹树的脸看,注意他神情的变化。在走到尹树曾经收藏过那些水晶的专柜前,尹树放慢了脚步突然专注起来。萍萍发现,尹树的眼睛放出一种复杂的奇幻的光芒,和水晶里的光遥相呼应。

在一块剖面被打磨抛光的茶晶前,萍萍忍不住还是说话了。萍萍说,尹树你看看,这块水晶里是什么?

尹树低下头看,欲伸手,又收回了。

萍萍把大厅的灯关灭,只开了玻璃橱窗里的小白灯。

这块只有一个笔记本大小的水晶里,背景是一片深蓝幽静的夜空,一组北斗七星耀眼地悬挂着。有一颗水胆的水晶就十分珍贵了,有七颗水胆的水晶举世无双,而七颗水胆又组成北斗七星的水晶,就是奇晶巾的奇晶。尹树脸色煞白,脑子里电光火焰般地旋转着,耳畔响着丝丝的回声,嘴唇也因为不停嗫嚅而颤抖着。

尹树……萍萍轻轻呼唤着,尹树,尹树……还记得吗?尹树,我把你这块石头切了,选了两块镜片,你说水晶里有北斗七星,切了可惜……我又把扔掉的半边给你留着了……

尹树像不认识萍萍一样地盯着萍萍,眼睛充满疑虑和惊诧,他真得听不懂萍萍的话啊。在他的耳边,滋滋的回声越发激烈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回声,像知了的鸣叫,又像萍萍水晶制品厂切割车间里的响声——萍萍经常带他去厂里参观,听过各种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曾刺疼过他,让他心烦意乱。现在,眼前只有萍萍是真实的,她从哪里来……声音又滑翔着远去了,远去了,眼前萍萍美丽的面孔又清晰起来。

萍萍紧紧握着尹树的手,跟着尹树的脚步移动着。萍萍对每一块水晶都很熟悉,给他讲述着水晶的来历,这块叫哈雷彗星,是你起的名字……这块叫大闹天宫,看看,这是孙悟空,这是金箍棒,还记得吗尹树?你拿一根推磨棍,我家的推磨棍,跟我比划着,说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我妈说你再翻还在我家磨道里嘻嘻……尹树,这块水晶好吧?像不像一只番瓜?想起来了吧?因为这块水晶,你被活埋了,是我把你扒出来的……

尹树抱着形如番瓜的水晶不松手。

尹树抱着这块水晶坐在沙发上,他脑子里的一列火车正隆隆开往他记忆的深处。萍萍坐在他身边,也半躺着拥抱住尹树……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尹树听到一阵哭声。是萍萍在哭,萍萍像/J、猫一样蜷在他怀里。四周一片漆黑,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尹树抚摸着萍萍光洁透滑的背,伤感地说,萍萍你哭什么?你做梦啦?

是啊,萍萍悲伤而欣喜地说,我梦见你……你没死啊尹树……

我没死啊……天要亮了吧?咱们钱呢萍萍?都叫抢啦?三条啊……

尹树没说完,和萍萍一起呜呜哭了。

萍萍抱起尹树的脑壳子。尹树的脑壳子上有一个能放下鸡蛋的凹坑,萍萍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凹坑里。萍萍哽咽着说,咱们不哭,咱们回家,人不死财不断……咱们不哭尹树……

我不想回家……我喜欢这儿萍萍,这是我的水晶博物馆啊!我想起来了萍萍,你是不是叫丁萍萍?你爸叫丁干成……萍萍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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