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佳
美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尤金·奥尼尔是美国唯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剧作家,享有“美国戏剧之父”的荣誉。作为奥尼尔的以自己家庭为素材的一处自传体戏剧,《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以下简称为《旅程》)1956年首次上演于瑞典的斯德哥尔摩,一经演出便轰动剧坛,获得了世界性的关注和赞赏。评论界从多种角度进行解读,但很少有评论对此剧通过创伤理论进行研究,所以关注精神分析理论对分析《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人物心理以及其鲜明的悲剧性具有重要的意义。
创伤理论这一术语首先是由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提出来。心理创伤是创伤理论中最基本的概念,指某一事件或灾难给受害者的心灵留下的难以愈合的伤害。她将创伤理论定义为某些人对某一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的一次极不寻常的经历。她认为灾难将会在人的内心留下创伤,但心理创伤不是出现在灾难发生时,而是会延迟出现。心理创伤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与生命共同经历着新的人生,形成新的价值倾向,并且作为一种记忆制约了人的日后的生活轨迹(王建会)。对于奥尼尔来说,丧亲之创伤使得他内心恐惧,无法抵抗一系列亲人死亡的巨大伤害。这种心理创伤使得奥尼尔从20年代初起一直处于极度抑制的状态之中,需要宣泄、释放来达到平衡,以便能够直面亲人死亡并悲悼他们。可以说,奥尼尔的创伤心理主要来自他的家庭,部分是遗传学意义上的继承,部分是实际的家庭生活产生的。奥尼尔的创伤心理成为了他的家庭的创伤记忆,影响了他一生的生活观念。
奥尼尔的《旅程》刻画了一个受到创伤的痛苦的蒂龙一家四口的人物形象。心理创伤原则要求把“受害者”与“罪犯”区别开来,那么造成创伤的事件是玛丽的吸食毒品成瘾,更确切地是来自玛丽的两个儿子(Fredric)。詹美出生后,由于缺乏适当的家庭教养,沾染上酗酒、嫖妓等恶习,变得玩世不恭。而埃德蒙是个富有诗人气质的青年,酷爱大自然和写诗。在他出生时,由于庸医经常用吗啡给玛丽止痛,致使她染上了毒瘾,因此这两个代表了这个叙事中的创伤受害者。另外蒂龙出身贫寒,成名后仍担心年老无依无靠时会再度陷入困境,常在小处节省,成了家人心目中的“吝啬鬼”。玛丽和蒂龙分别代表了罪犯和教唆犯的形象。
19世纪末,弗洛伊德将创伤引入心理研究。弗洛伊德总结,创伤包含三个成分:童年经历的诱惑性事件,青春期经历的压抑性事件及后期经历存在于客体关系中的事件触发的对早年事件的记忆。弗洛伊德并不关注事件本身,而是强调创伤性记忆。原因在于他对创伤概念的理解来源于严格的线性,时序性模型。本文从以下心理创伤所包括的压抑理论、诱惑理论和客体分析理论三个角度出发,来探究此剧蒂龙一家四口的悲惨遭遇。
一、诱惑心理创伤
1896年春季,弗洛伊德发表了一篇题为《歇斯底里症原因论》的论文,在其中提出了“性诱惑”的概念。弗洛伊德的诱惑理论强调对婴儿的哺育,这种哺育很可能对婴儿将来思想、性格的塑造带来冲击。同时,成年后的歇斯底里和神经官能症由婴儿性虐待被抑制的记忆造成(Freud)。多数心理学家也认为,人类童年时期的精神心理创伤很多都来自诱惑性事件。童年时期众多诱惑性事件中,特别是性虐待严重影响孩子的心理直到成人阶段,而且不自觉地构成他们的大量关键经验记忆和感觉。所以,心理创伤的同化经验是精神混乱的直接后果。
奥尼尔的《旅程》并不含有例如强奸和乱伦一样的导致创伤的性暴力,所以弗洛伊德的诱惑理论在这里并不适用,但是如果分析詹美偶然发现母亲静脉注射吗啡这一行为时,可以为我们提供解释问题的方法论(尤金·奥尼尔)。玛丽在这里皮下注射用的注射针和毒品分别被视为阴茎和情人的象征,注射吗啡毒品成瘾对于全家人则感到失望,原因是在当时只有妓女之流才吸毒成瘾。因此,詹美所受到的心理创伤使他厌恶和抵制母亲的角色而染上了嫖妓等恶习,在生活中无法自拔。剧中詹美的语言、动作、姿态、思想以及情绪宣泄都是心理创伤的反应。由于不能把创伤经历吸收到他的精神模式中,詹美情感上的缺失让他终日酗酒,这也正是为了忘记心理创伤带来的痛苦记忆而做出的自我麻醉。
埃德蒙与他的哥哥不同,自幼年到成年都受到来自母亲的保护。在玛丽试图自杀后,詹美才向他揭开了这个家庭的秘密。区别对埃德蒙的最初理解和詹美的突然登场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埃德蒙的心理创伤并不来自于意想不到的创伤性唤醒,而是玛丽的毒瘾是分娩埃蒙德时的创伤性结果。埃德蒙对此常有负罪感,常被其他家庭成员指责。如果埃德蒙需要对玛丽的沦落负责,那么蒂龙的酗酒和詹美的玩世不恭也同他有关系。因此埃德蒙也就成了全家悲剧的根。作为心理创伤的受害者,埃德蒙同哥哥詹美一样,酗酒厌世、无力赢得自尊、渴望与人密切交往。但与之不同的是,詹美排斥母亲,而埃德蒙呈现的是对母亲的依赖,最终无力接受母亲的残酷现实,总是不断地宽恕母亲和父亲。最后,埃德蒙的消沉引起了自我破坏的行为,他在自责中无法自拔使他遭受到强有力的家庭创伤打击。
二、压抑心理创伤
奥尼尔所遭受的身体与心灵创伤,与其创作的关系,可以运用弗洛伊德的压抑理论来加以解释。弗洛伊德提出了艺术与白日梦的问题。他认为:从本质上讲,创作者与白日梦是一样的,都是受到压抑的愿望在无意识中得到实现,通过这种实现,做梦者获得愿望的满足感。由此看来,文学创作也像梦境一样,是创作者通过一种替代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内在压抑及其愿望。
由于俄狄浦斯情结的深刻影响,奥尼尔一直寻找的都是母爱和母亲,而并非妻子。他的一生中三次失败的婚姻都来自于早年家庭创伤留下的巨大阴影(Berlin)。《旅程》不仅提供了奥尼尔一家四人的丝毫不差的复制品,还描述了他们的真实情况和作为他们悲剧见证的那个家。剧中每个人物都叙述他们痛苦的经历,再现了一家人眼下的生存困境中种种折磨人的事件,塑造了母亲、父亲和哥哥的形象。奥尼尔真实再现了蒂龙家最可悲的一个人——詹美。在走向黑夜的旅程中他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似乎是最没有希望。正因为他对母亲深切的爱和母亲给他的失望和伤害,他对母亲的批评毫不留情。他的酗酒与母亲的吸毒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在詹美的生命中,他试图抓住母亲成为他无目的的生活的稳定中心。如果这个中心消失,他脚下安身立命之地也就没有了。了解詹美对母亲的爱和对母亲的需要之后,不难理解他对弟弟埃德蒙所怀有的嫉妒和仇恨心理。埃德蒙不仅夺走了母亲的爱,并且因他的出生使母亲染上了毒瘾。但是,詹美对弟弟的感情是复杂的。在嫉妒和仇恨的表面是手足之情和友谊。酒后的自白是詹美最真实的自我反映。当埃德蒙知道了藏在外表下的真相后,他不得不接受哥哥的新形象,另一方面可以说,他的幻想得到补偿,他的压抑和紧张得到了释放。
三、客体关系心理创伤
威廉·费尔邦所提出的“客体关系理论”强调自我。人类行为的原动力在于“寻求关系的建立”。坏客体是自我不能忍受的客体。威廉·费尔邦认为,任何人不可能在幼儿期摆脱坏客体的压制、束缚。经过内在化的坏客体存在于人类的内心深处。客体关系理论是关于无意识内在客体同当前的人际经历不断地相互作用的理论。内在客体关系的分析涉及患者在面对当前经历的情况下坚持改变这些无意识内在客体关系过程中的探究。
在詹美的心理创伤的内容中,“罪犯”玛丽可以被视为坏客体。此外,詹美坚持母亲的毒瘾也是父亲的吝啬造成的。在他的话语和行动中,蒂龙展示了自己糟糕的父亲形象的同时也展示了坏客体的形象。针对詹美,费尔邦主张“如果一个孩子感觉不好,那么他就绝对是个坏客体”。詹美感觉到不好,因为他的尊大、暴躁、仇恨和自嘲等消极情感。除了谈到烈酒、镇静剂、妓女等话题的时候,在他的个人存在中几乎没有乐观因素。因此,费尔邦的理论适用于詹美的性情描述,揭示了詹美的性虐待,受性虐待,受压抑,愤恨以及暴力性的内在性情特质。因此可以大胆地假设詹美的“恶劣的重负”。
最终,费尔邦的理论也解释了詹美说出可怕的事实真相的一系列动机。费尔邦的客体理论和坏客体理论的应用揭示了埃德蒙把玛丽和蒂龙看作坏客体。然而,詹美则不同,他不愿意接受来自父母的善意,但在行动上和心理上都没有表现出来。相比之下,埃德蒙的许多让人琢磨不定的行为都来自于他的自我毁灭意识。费尔邦认为“少年儿童可以顽皮捣蛋但不可以成为坏客体”。埃德蒙希望保护和控制父母,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拒绝他们,正是这样的后果产生了心理冲突。
综上所述,从心理创伤所包括的压抑理论、诱惑理论和客体分析理论三个角度出发,来探究此剧蒂龙一家四口的悲惨遭遇,不仅为研究尤金·奥尼尔《旅程》中的人物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而且更加有利于揭示奥尼尔一系列剧作中人物由于生活状况而产生的心理压力、心理焦虑和心理创伤,同时也是对尤金·奥尼尔创伤心理明确性和深潜性的最直接诠释。
(作者为东北大学秦皇岛分校语言学院讲师,博士)[本文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专项资金资助(N110323016;N130423014)]
参考文献:
1. 王建会. “创伤”理论与亚裔美国文学批评 [J]. 当代外国文学. 2010(2)
2. Fredric Carpenter. Eugene ONeill [M].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Revised Edition, 1979
3. Freud, Sigmu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M] . NY: Avon Books, 1965
4.尤金·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三卷 [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5.Berlin Normand. Eugene ONeill [M]. St. martins Press,New York, 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