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
一瓣樱花随风飘过房顶,它留在天空里的影子,告诉人们春天已经来了。然而,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大片大片的樱花纷纷落下来,洒满了税务局的院子,遍地的粉红色,与血迹混杂在一起,却是非常灼人的眼——这是一个让我一直不能忘怀的场景。13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年轻后生,在宣传部里工作,喜欢背着一台陈旧的照相机,在小城里的大街小巷奔忙着,用我的镜头记录一些发生在小城里的事情。那台胶卷相机,在它被数码相机取代之前,曾经拍下一树怒放的樱花。在那些已经发黄的旧照片里,樱花与春天,见证了一场小小的骚乱,又见证了一场握手言欢,让我一次又一次回忆起往事来。
那一天,我接到单位领导安排,赶到税务局,看见满地的樱花的时候,黄昏早已到来了,那些曾经非常鲜艳的花瓣,在地上被人踩成了一片红色的花泥。那些零乱的足迹,夹带着花瓣的红色,把院子染成了斑驳的广场,记录着刚刚发生的一场骚动。黄昏的阳光照着院子里的残存的花瓣,我坐在离院子不远的税务局办公楼上一间不起眼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地可以闻到弥漫的花香。那些花香是从地上的花瓣里飘过来的。经过一场人与人的推搡与纠缠,樱花树上早已没有樱花了,它们在一场骚动中猝然坠落,成了湿漉漉的花泥,不堪回首。
我是很喜欢樱花的,如同黄科长一样。但是,我和黄科长默默地抽着烟,不时地看看那院子里的樱花,谈起刚刚发生的那一场骚动,心里有一种滋味,难以说清楚。黄科长缓缓地语气引导着我的笔触,记录着那一场已经过去的往事。一群客车驾驶员,在税务局的院子里,大声地吼着,一些撕扯,让人们在院子里渐渐失控,摇动的身影,散乱的脚步,落在地上的警帽、撕裂的警服、撒落在地上的血迹。我的记录并没有使我的目光固定在纸面上,我还看见了黄科长鼻孔里的血迹和青紫的下颌。我还看见,他的制服上的纽扣落了一粒。
这是一场剧烈的纠缠,一群人在税务局院子里开展了冲突。是的,当市场渐渐开放了,很多人不再像以往一样,厮守着他们的农田,年年岁岁地耕种着,他们,还希望在那些曲折的路上把新的生活方式,通过驾车的方式,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同时,他们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被别人指挥着,往东,往西。当他们感觉到自己的利益跟某一条税收条文发生矛盾,认为国家对他们不公平的时候,他们就要发作,甚至可以在他们以前从来不敢正眼注视的人面前,吼叫,推搡。在税务局院子里,聚集了一堆人,驾驶员们大声地吼出他们的道理,税务局的工作人员抬出法律依据,二者互不相让。于是,冲突爆发了。开始的时候彼此之间大声争吵着,到后来,便互相撕扯起来。税务局院子里的那棵樱花树,在冲突中一次又一次被冲撞着,每一次冲撞,树上的樱花都会雪花一样飘落下来,落在地上,被人们零乱的脚印踩成一片又一片红泥。
那天的黄昏是一个伤痛的黄昏。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人们在税务局院子里的撕扯,但是,我知道,那些被踩踏过的花瓣,已经证明了一个不寻常的黄昏。血,从伤口里渗出来,染红了人们的衣服,也染红了樱花怒放的税务局院子。当这个院子安静下来的时候,有的人躺在医院里疗伤,有的人被送到拘留所去了。所有的人们,都在为这个黄昏所发生的一切,在各自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反思。
两年后,单位领导让我去税务局去找一份材料,说明他们正在申报市级文明单位。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一个黄昏,那些散落在院子里的樱花的花瓣。在同样的春天,我走进同样的税务局的时候,看到了同样的樱花树。
税务局院子里的樱花树比两年前长得更高了,满枝的樱花包围了所有的枝头,轻云一样的樱花如同一片彩色的云彩,弥漫着所有注视的目光。春天的微风悄悄地吹过税务局的院子,偶尔有几片花瓣随风飘落,坠落在树阴里,点缀着一个宁静的院子,在几声鸟鸣中如同假期里的校园。
黄科长现在是税务局的副局长了,作为二把手,还是他亲自接待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整洁的制服,以及警服上佩戴着的证件。他的年纪又大了两岁,眼神里多了一些沉稳。跟我握手的时候,他就认出了我,我想,在那一刻,他肯定也想起了两年前在税务局院子里发生的那场冲突。那一次,我是去做调查的,记录在我的笔记本上的内容,多是与他和税务局不利的情节。这次,我不知道他会向我说些什么。这一次,我为去收集他们单位精神文明创建的典型事迹的素材。两年之间,情形也都截然不同了。
我一边喝着他递过来的茶水,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院子里的樱花树。清晨的阳光明亮地照着税务局的院子,一间办公室里不断地有人进去,那些人身穿着沾染了油污的衣服,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小本子,进去后不久又出来了,然后在阳光里微笑着离开。这次,我还在用笔在记录着黄副局长的介绍。他缓缓地诉说着,我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写着,文字在纸面上奔跑着,丝丝墨迹一片汪洋。
樱花的香味从窗子外面若有若无地飘进来,引得我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那春天里的一片灿烂的红云。那长高了许多的樱花树,下面蹲着几个正在等着办税的人,我还记得,这些人当中,就有两年前跟黄副局长他们产生冲突的主要发起者。他们在树阴里静静地抽着烟,低声地谈着,偶尔有几句传到我耳边来,告诉我他们在行车路上的种种趣闻。在他们隐隐约约的谈话里,我听到了他们对两年前那场冲突的回忆。也许,时光冲淡了记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他们都把那次冲突当成了往事,用笑声去叙述那些曾经是伤痛的细节。他们忍不住的笑声,引来了已经办好税务的人,手里端着一个从那间办公室里拿来的纸茶杯,也在樱花树下蹲下来,一起低声地聊着,神情沉静。
我的记录结束了,然后从采访包里拿照相机,想要拍几张照片回去,作为档案保存起来。在院子里,我绕着那棵高大的樱花树,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税务局院子的景物。黄副局长站在院子边上,在阳光里静静地看着我不停地忙着。我在院子里的活动,引起了樱花树下的那些人的注意,他们停止了谈话,不约而同地看我取景,拍照。
当他们终于看到黄副局长也站在一边的时候,树阴里走过来一个人,对我说:“想和黄副局长照一张相,希望能够给一个方便。”我说:“行!”那人便跑到黄副局长面前,硬是把黄副局长拉到樱花树前面,一本正经在摆好了姿势,很夸张地笑着,等着我的照相机向着他们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拍完他和黄副局长的合影,我正准备继续工作,想不到树阴里的人都围在我的身边,一个个都要求我给他们都拍一张跟黄副局长的合影。
黄副局长怕我的胶卷吃不消,就微笑着委婉地谢绝。我对黄副局长说:“难得他们如此热情,就照吧。”跟黄副局长合了影的人,脸上满是满足的笑容,正等待着跟黄副局长合影的人,一个个都很急切。我一边照相,一边寻思着我的照相机里的底片还剩下多少。想要跟黄副局长合影的人越来越多,如此下去,肯定有人不能如愿。最后,我对大伙说:“我建议大家跟税务局里所有的工作人员来一张集体合影。”
税务局里又是一片骚动,这一天上午来税务局里办税的所有驾驶员,跟税务局全体工作人员在樱花树下拍了一张照片,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笑容和身后的樱花一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