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村庄

2015-03-26 00:28熊莺
美文 2015年1期

熊莺

熊 莺

资深媒体人,现供职四川省作家协会,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摩托车突兀地辗在这夜。夜漆黑如墨,浓墨洇染的夜,山无棱,天地屏息。四下里没有犬吠,甚至你不知,远处的梁上或者山腹人家,有没有一只黄狗正被惊动,竖耳向车声方向望过一望。

白日里走过这山路,我知道,我要回到的住处,过了一堆被毁的牌坊乱障、一方大盘石,越过激流中那些嶙峋的山石,河岸边,在一对长满青苔与荒草的“桅杆”旁,一家曾经的古驿站——如今只有两位老人栖居的一排老屋,其中的一间,便是。

有了水流声。“家”快到了。

有狗单调地叫。屋里的老人是不是也听见了我搭乘摩托车回家的声音。远远的夜空,一盏路灯从半空中亮起来。

老人踩着一河乱石过来接我。电筒的光,织出一匹雾茫茫又娇嫩的绸。

深谷里,山为帐为幔,曾经人流如织的古驿道,秦巴山中,四川万源庙垭乡名扬村的龙王桥头,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造访了,更别说,夜归人。

第一日、农历二十一

旧客栈

夜寒。“客房”不大,70多年前的老屋,门闩已插不上。深谷里当是无人,轻轻掩上也罢。

人在被子里,头上有风过。一条丝巾缓缓罩着。

这一夜,有鼠窸窣。隔一时,猪又猛地嚎起来。都不喧嚷了,门前的河水才亮出了它绕石戏卵的欢声来。

1942年,这老屋的主人,来接我过河的王新成诞生在这里时,没有人能说得清他的祖上已在这里居住多少辈。“自从盘古开天地,我家可能就住这里了。自从有人烟起,这龙王潭的龙王河上可能就有桥了……”

新成老人所说的桥,一堆一堆化作乱石与桥墩就躺在门前我走过的那条河里。河二十余丈宽,最古老的一堆遗址,要算龙王潭边的那一纵。

桥墩一级一级隔在河中,当年的石桥或许并不宽,厚厚的石条就架在桥墩上。没有护栏。

其实这里原本无路,也无桥。这路,是上天为一个女人而开的。逢山开路,遇河架桥,天子的女人钟爱一口荔枝,于是便有了这路。从涪陵(今重庆境内)启程,经绥定(四川达州),过今天的达州宣汉、万源(鹰背庙垭乡名扬村)等,入陕西镇巴。每二十里一驿,一千多公里地,翻巴山,越秦岭,直抵长安子午道,直达当年锦绣宫中。百马毙山中,“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是后来杜牧过华清宫时的怅惘。

后来的光阴里,这条荔枝道,成了川陕客商往来的要道。

新成这一辈人有记忆的是,下到绥定府,上到西安,当年都得从这路这桥过。行马的,背盐的,背棉花、桐油、布匹的,还有邮差、自上而下的官差,无一例外。

在更早时候的旧时光里,这村子里,后来及第的举人王玉恩当年赶考,当然也走这路。

张氏三兄弟那年一同赴考。那日许是涨水,三人已涉水过去了。回首间,水湄旁,一女拎裙蹙眉。长兄玉恩遂又踅身过去背她过河。

那时节,礼教森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自有次序,男女授受不亲。之后在考场外,玉恩反复遭两位弟弟开心戏谑。

有看客那日一旁搭讪,如他能就此赋诗一首,你二人遂不得再取笑兄长,若何?

玉恩挥毫成诗:

新成兄弟一家人进城了,留下曾经的“家”

二八佳人江阻流

书生权作渡人舟

暂将笔手挽花手

恰似龙头对凤头

三寸金莲离水面

十分春色惹人愁

轻轻放在临江岸

两下无言各自休

看客不露声色,只是颔首,然后遁去。后来知道此人正是微服私访的考官。一首诗中了举人,那时这条故径上一时吟诗成风,蘩花朵朵。

……

也是于明清的旧时光里,新成家的门前,一喜一忧还发生了两桩事。

新成的姑祖母跳了岩。

丽人初嫁,夫婿患病过世。后来,怎奈夫家的公公动了邪念。那一日,初经雨露的女子从一旁嘉裕寺里缓缓走出来,净过身,换上新衣,她从庙垭乡的豹子坎,纵身一跃。

故事随风传到了长安,皇帝特赐殉夫守节的民女,贞节牌坊一座。

三重门三层高的石雕牌坊上,乡人与往来过客远远便能看见牌坊匾额处的四个大字:“圣旨旌表”。

另一桩事的主人公是新成的高祖父。

是不是生于深谷长于深谷,飞禽走兽皆为猎物,新成的高祖父酷好箭术。那一日,绥定府来人在乡里设考点选武秀才。已近日落,人才未出。从山里下来的新成的高祖父,撇开人群探出头来向里张望,主考官让他前来一试,他应声上前。这一抬手,他成了这个乡有史以来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武秀才。

官府给武秀才立的桅杆,就竖在客栈前那临河的岸边。似佛塔又似华表的桅杆在那里一站,已是一二百个春秋。

第二日、农历二十二

一 新成

有时,新成也道不明,自己为啥不舍得搬家。

门前延伸出去一个院坝,高高筑起的堤坝那沿河的一面,柔柔的一弯弧形圆过来,天地间,仿佛一个大舞台。

每个清晨,新成一早就出现在舞台上。

厨房里20多只鸡,一早打鸣,新成一开门,鸡子噗噗地跃出房门外,向“舞台”奔去。老人舀一瓢米,洒出去,鸡子围上来,一会工夫,地上留下一撮一撮的粪。

独自于舞台上打扫鸡粪的新成,他的右侧,舞台之外,一对桅杆;河对岸左前方的山道上,山门一样的一道牌坊,巍峨矗立。河水于他的脚下,清冽冽地流。

儿时的新成一家,就住在我所客居的那一处老屋里。屋子自带夹层,上面可储物可住人。这一屋相邻三四米远处,有同样的另一处老屋。两处老屋之间,当年是高二丈多的一间堂屋。婚丧嫁娶,逢年过节,堂屋仿佛一家人的“会所”。

那时,父母与再高一辈的老人都健在,每逢过年,高堂在上,新成和他的弟弟,穿着斜襟的半长棉袄,一双初染尘泥的新鞋,跪在堂屋的地上。一叩头,二叩头,三叩头。然后,堂上的长辈便给晚辈发红包。红纸对角四叠而成的小纸包里,五角钱,算是大喜钱了。拿着红包,他往门前的桅杆方向跑,他的亲弟弟跟出来,两兄弟围着两根桅杆,没头没脑地追跑。

一家人那时以开店为生种田种地为辅,他家的老屋里,一个家家都有的那种“火龙坑”。地窖似的三四尺见方的一塘火,隆冬里取暖、烧水、做饭都靠它。黑黑的一把壶悬在柴火上,新成记得,坑旁睡了一地“背老二”(背夫),渴了,这些穷苦的脚力自行取壶倒水。饿了,脚力们自己囊中带着米,新成家做过饭了,他们就借主人家的灶具行个方便。所谓消费,吃茶,住店,玩耍,吃饭,几分钱,一毛钱,一宿或一餐,店家都在收。

若是夏天,他家的门前,以及门前的院坝,连接院坝的六七尺宽的石桥上,都躺满人。新成还记得那一次,桥上一个背老二梦里翻身,一下子翻到桥下了。

待到那一天,新成的小儿子在桥上戏耍,从桥上翻下河时,新成已是两子三女,五个小孩的父亲。小儿子摔得昏迷过去,不醒人事,他和孩子娘抱起孩子往村卫生所跑。孩子头上足足缝了六七针,两个大人哭作一团。

这一舞台上,除了家族戏,一段段历史的折子戏,也在更替。

1958年,响应国家号召,生产队里建了公共食堂,所有人家的炊具,锅碗瓢勺但凡铁器全得交公。他的家庭与这个乡村所有家庭一样,他们从自己的祖屋迁出,迁徙到山那边队里统一的公社住处。社员统一劳作,统一食宿。每一个劳动力的工作量,以“工分”量化,每餐饭,以家为单位,去食堂按规定份额打回一盆来,再分餐。

菜与饭都在那一盆薄粥薄汤里。

1961年,“公社食堂”无以为济,社员们可以再次回自己的家园时,新成一家人,也回到自己的祖屋。他的家,那时已成了生产队的养牛场。推开房门,家已不成家。

就在那一年,21岁回乡的中学毕业生,他做了队里的会计。在他家的门前,“舞台”上,新成看见,舞台边,一个男子饿死了。不久,桥头上又一个路人饿死了。后来,他的姑老表写信想来他家度日子,结果姑老表行到半路已快到新成家时,也饿死了。新成的父亲买来四块楼板,葬人时,新成看见他年轻的姑老表的一双脚,直直地伸在楼板外……

新成的母亲不相信天要绝人,他家开始垦荒,向屋前屋后的深山里悄悄讨生活,一家人,总算渡了过来。

再一次命运向这个家庭挑战时,是“文革”。为何让新成做村革委会主任,他至今不明白。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辱没祖上。

凡是从上面押下来被批斗的人,说话慢吞吞的他总是首先申请,能不能放到我们队去“斗”?那人被他领回家,一住半年。每日由父亲陪着上山散心。

还有一次,上面通知他去达县执行任务,红卫兵将一个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他远远看见,台上一个人被反剪着手,头上一顶纸糊的尖帽。有人问一句,那人答一句。“当权派”是山东人,讲当地人听不懂的外乡话。“当权派”答一句,一旁的红卫兵翻译一句。“当权派”始终重复着一句话:“都是上面让我做的”“都是上面让我讲的”……

王新成从一场闹剧中默默退场,他所在的山村,以及整个华夏大地不久之后都回到了相对正常的生活。

二 孩子娘

一只狗静静地望着河岸,一只猫蹲在门前。

“猪昨夜叫唤得厉害。”我跟舞台上正忙着清扫鸡粪的新成老人说。

“是吗?”他往猪圈那边去。

“怕猪仔们拖累母猪,我把它们隔开的。可能是母猪的奶胀了。”他笑。

一排石屋猪圈,第一厢与第二厢之间的石墙间,一个可容一只猪仔过去小洞前,一块石片抵在那里。一只母猪耷拉着空空的身子立在中间,这一边,七只猪仔望着圈外。老人回头抱来一抱头一天采下的苕藤,转身又进屋舀来一瓢粉状的糠料。

“不用煮熟吗?”我诧异。

“家属(当地人都用这称谓)病了,莫人煮。”他转脸笑笑,又去厨房舀来一瓢白米往猪圈去。

他的家属,戴一顶毛线帽子,苍白着一张脸此刻坐在我隔壁,他们所住的那一处老屋里的一张空空的沙发上。那屋是新中国成立后修的,前厅后屋,厅连通厨房,厨房里又生出一屋。

老太太患了重症,来日已不多,不知自己可知?她嘶哑着声音唤我:“过来烤火。”

屋后屋前都是山,砍一坡柴,家里要用许久。火盆里的火,红得透明。

从前这里好热闹。

背二哥们打门前过,相识不相识,路上相遇了,自成队伍,无须言语,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背上的货重如山,他使手里的木杵,笃笃笃,在石板道上跺几下,后面的人,几十甚至上百的背夫,依样传递。击地声,如同古寺里的打板声,清清脆脆地响彻山谷。然后脚力们用木杵支着自己的背篓,成列休息。

吃饭时,他们就地拾些柴火架起锅来便煮。菜,是自家的老咸菜。60年代,那时她已嫁过门来,遇着她正下厨,她总会拿些刚起锅的菜往他们碗里撇。

作为孩子娘,她最怀念的一幕是,她的一群孩子围着桅杆,没完没了地玩一种游戏。丢手帕。

四个小孩手拉手围着桅杆蹲在地上,闭着眼,一个小孩在他们身后吟唱。歌断帕落,帕落谁家,那个小孩就得起来唱首歌。

另一根桅杆下,蹲着的是新成弟弟那一房的几个孩儿。

新成家就两兄弟,新成为长,后来人多了,这个始终没有分家的大家庭,又给新成的弟弟家那一脉人,在旁边盖了一排三开间的房。那屋基,民国时原是一排客栈,后被一伙“棒老二”(山匪)点火毁了。河对面的牌坊附近,后来再又盖起了一间房给新成弟弟后人的后人住。

这一脉血亲发下来,这条深谷沿河的两岸,逢年过节最热闹时,大大小小近30口人,约占当年这个生产队上总人数的五分之一。

……

70年代,队里在她家附近修磨房,那时土地还没有下户,队里的磨房就建在桅杆侧的河岸上。从高处引水下,水带动木头水车,水车再带动磨盘,然后发电,磨粉,制面。那时这整个院坝里,一旁的几畦菜地里都晒满了面条。除去本乡,外乡人也翻山越岭过来换面。一斤麦子换八两面,不再收加工费。每天来换面条的人,络绎不绝。

遇天气不好,客人一时还取不够面。

土地下户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还热闹过一阵。那时公路还没有通到这里,山洪再一次冲毁了大桥,几里几乡的乡人,集资建桥。新成当时已是龙王桥队的生产队长,由他出面,化来两千多斤米,和如小山头一样的青菜,堆在他家。他们请来开县的匠人过来建桥。整整忙碌了半年。大桥竣工那天,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了。

她家门前的“舞台”上摆起了坝坝宴庆祝,她做的几甑子饭,全被吃光了。

只可惜,一年后,山洪最后一次带走了这桥。

山洪是大山这任性女子所发的脾气。最让这人间女子犯难的是那一回,那天她与新成过河出工,早上出门时,风和日丽,待到收工时,一场大雨,河水须臾之间没过了他家门前的院子。惊涛拍岸,只听得一屋孩子远远地哭闹,他二人却无法回家。新成找到村支书,村上再找到乡上,最后由乡上出面派出一辆专车送他们去了远山的鹰背乡。二人从高高的鹰背山脊翻山回到家时,已是深夜。

那夜她将惊魂未定的孩儿们一抱揽在怀里,新成将栏里的猪、牛等家畜急忙往半山坡上赶。

波涛汹涌的那一河水怪兽,唯一没敢滋扰的地方,是地势与院坝一般高的那一对桅杆下。

新成老人远远挥手,我特别怕,一落手,作别的是一个乡村旧梦。

三 孩子

土地下户后,新成家以五百元,购得了那座水磨房。80年代末,新成家成为了这村庄第一个“万元户”。

生于1968年的新成的长子福庆,那时正青春少壮。中学毕业的他回乡务农,晚上磨面做面,白天卖面,福庆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新成家妻贤、子孝、老慈。那时除了福庆外,家里其余几个孩子都在乡上念书。孩子们住校,每周日下午带上一周的七八斤米,一瓶炒好的咸菜,每人给一两元于学校打菜的菜钱。逢着周六娃娃们整整齐齐都回来了。隔壁弟弟家的一脉人也过来吃饭。

那是一生中新成觉得最快乐的时光。

“——咦!全家一大屋子人呢!”新成那日眉开眼笑。

福庆决定出去打工那年,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30岁的福庆那年出发,事先没有征兆,过完大年,他突然提出,想去达县打工。

新成没有拦他。他知道福庆有梦,像村里所有那一座又一座青瓦院落里的年轻人一样,他想走出那一陇一陇的祖屋,出山去看看。

“就带这么点衣服?”他问福庆。

福庆头也没回就走了。福庆身后,村里小春的麦苗,已有韭菜高。

村上开了一纸介绍信,就带了五六百元车钱,福庆上路了。福庆先去了万源,后来去了达县,再后来去了越来越遥远的南方深圳。

福庆一走十四五年,如今深圳已成了福庆真正意义上的故乡。福庆全家安家深圳,大女已嫁作人妇,二子大学毕业,在北京一家建筑公司工作。福庆的三女儿,学化工,今年刚考上重庆一所大学。

跟着福庆去外面看世界,新成的其余几个孩子中除了二女嫁了邻乡人,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在不同的城市做工。

几年前,孝顺的福庆接新成夫妇去深圳玩,后来,在北京做包工头的小儿子,又请他二老去北京开眼界。城里的热闹,繁华,乡里自然是比不了,但城里样样都得花钱,这让二老不甚习惯。尽管两个孩子都盛情挽留,但他们执意要回家。在家里,地里随意采一把青菜,挖一锄红苕都可以过日子。最重要的,白日里,孩子们上班上学去了,忙了一世的二老,无所事事。惘若废人。

再回到龙王桥时,新成发现,他弟弟家的一脉人正商议在县城购房的事。新成弟弟家的几个娃也悉数去了城里打工,不久之后,新成弟弟全家,连同子子孙孙,全搬去了达县和万源城里。至此,曾经有着近30口人住在这里的家,这个热闹了上千年的“舞台”上,一束追光中,只剩下,孤零零的新成与他的结发老妻。

已记不得是哪一年,万源市罗文镇经庙垭到鹰背乡的公路通车了,新成家的门前,行人渐少。

2000年之后,这段公路上全线跑起了私营汽车,新成家的门前,这条曾经的古道,再无人迹,除了这一对背微驼的老人,以及孩子娘用苍老的手指给我看,那墙上布满尘埃的一个旧像框里,她曾一把揽在怀里的那几个小娃。

四 永怀

“……知柏树儿知柏尖,阳雀笆(筑)窝笆(筑)中间,哪个捡到阳雀蛋,十个儿子九个官。”

“一声哟合号,(众)哟儿哟嗬嘿。二声哟合号,(众)劲展一三声哟合号,(众)齐冒力……”

“大山翻过梁山伯,小山翻过祝英台……朝中要数哪个强,文官要数包文正,武官要数杨六郎……”

另一丛空荡荡的院落,这村庄年岁最长的知客士唱耕田、打夯、拉石头筑路上坎的山歌给我听。“山歌本是乱劈柴,哪里想起哪里来。”厚厚的棉衣棉帽里,老知客士张达信老人,像个叽叽咕咕快乐呢喃的婴儿。但他一旦入角儿,那声音仿佛自天外而来。异常亮堂。

达信老人家的后生们也都差不多进城做工去了,于“门”字形大院的青石板院坝,他的三岁的小孙女依在他怀里,仰着头看他唱歌。

村支书永怀的家,就在达信家不远的山坡下。1962年出生的永怀,他的三个成年的孩子,也都进城务工去了。

那个午后,他埋头往他家的火龙坑里不住地添柴。在村小念书的一对小孙头摇摇晃晃背着书包从光亮处走进屋来。

正念小一和小二的他的两个孙头就读的是本村的村小,村小共有学生二十几个娃。当年永怀也于此念书,他上一辈人新成老人儿时也在此“发蒙”。

寺庙不大。新成念书时,佛堂外,一位善知识捐建了规模庞大的一座过殿,过殿里一尊观音圣像。四周无数的小菩萨。下课时,娃娃们就在菩萨像间穿来跑去。过殿毁于“破四旧”。永怀念书时,这里只剩下原来那间老佛堂了。老佛堂张举人那个时代便有了,如今更名义庄寺。

义庄寺佛堂不足50平方米,须弥座的莲台上,三尊佛菩萨。空空的堂前,永怀记得,当年自己念书时,几个年级的学生分年级坐在一起。同一个老师分时段,给不同年级的学生上课。

如今的村小依旧于此,不同的是,寺庙只是学校一景,这座古老山村的镇村之宝。学生坐进了寺庙一旁盖起的两间教室里。

寺庙的后面,不远处的村北,是举人张玉恩的“山”(墓)。那日去朝“山”,一棵几人才能环抱的银杏树,树前是举人壮观的墓群,树后,是举人的后人所居住的祖屋。倒“凹”形的院落,瓦檐下晒满玉米,一隅的风车上栖着鸡子。一条狗远远地吠。凹字最中间,那间乡人祭祀拜高堂用的堂屋屋檐,檩上瓦片稀疏,堂屋里恍若天井,一丛竹子,从屋内高高地迈出屋顶。

许久,有人从拐角处的一间屋里走出。

他是举人的第六世后人。住了整整六辈人,老人张德金说,他的所有亲人,他的兄弟姐妹们以及他们的孩子们,都走了。自己的三个儿子也去了远方,一个在海南,一个在深圳,一个在太原。孝顺的娃们走出了大山,先后带走了生养他们的长辈。

老人纤纤弱弱地笑。他的身后,出走人家的一组组联系电话,这些城里与乡间最脆弱的最后一线依连,几间紧闭的木门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门。

……

在这座有着110多亩土地,面积4.8平方公里的田陌间,星星点点地憩满这样的寂寞院落。这是村支书一头浓发早早白去的原因。

那晚去村主任家吃饭,摩托车停在远远的村公路口,我们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乡间山径行,不几步路,天就黑尽。径旁,偶然一星亮,或是一盏灯。永怀叹,“这院……也只剩两位老人……”

1400多人的一个古老村庄,200多号老人,200多名儿童,有的生产队年轻人几乎尽数出走。全村最年轻的劳动力在五十岁以上,这样的“老年农业”该如何生存与发展,夜里,他常常猛地惊醒,再无睡意。

那夜在村主任家,村支书,村主任,还有村小的校长,村里的三个“年轻人”一边吃一边算一笔账。年前他们自费去外地考察,今年村里种了一种韩国辣椒,这里的土地富含对人体健康有益的微量元素“硒”,他们厉兵秣马,准备以健康食品“万源红”去突围。

一亩辣椒,是过去种小麦收成的四倍,全村共七个村民小组,哪一组种植多少,收成几何,他们很平素地聊天,我却于心底不敢有丝毫懈怠地默默记下。头一天,村小王校长的话,我也记下了,记在心底的另一页:

村小目前尚需:

篮球2个

教学用的米尺和积木各1

教学用的正方体、长方体、圆柱体模型各1

还有一项,因费用较高,他们一时未敢设想:村小升旗用的旗台和旗杆。材料加上人工费用约需近两万元。这是必须要有的,因它所开启的,是人的敬畏之心。无论于国家,于尊长,还是于天地于鬼神于万物,有敬畏心,人方有风骨,一个时代方有可以繁衍延续的精神根基。从前村小的旗杆是有的,树木做的,后来因建教室被拆。村上期待能建一个像样一点的旗台。

……

年轻人都在城里做工,这里其实不缺乏城里人才拥有的消费特权。每一家几乎都有一种可以一边取暖同时一边煮菜的火锅电桌子。此外,各式城里流行的实用小家电,在外的游子们总是第一时间买好后速寄回家。手机更是普及到了每一户,甚至每一位留守于故乡的老父老母,各一部。

山那边的新成老人来电催促我回家,坐在永怀支书的身后,漆黑中,看不见四下里,刚播下的小春作物小麦的麦苗。摩托车于山路上颠簸,我想象,它是麦苗正一点点在破土。

第三日、农历二十三

早 酒

传说当年外乡的匠人给那牌坊戴帽,始终不顺,后来匠人悄悄询问新成姑祖母的母亲,此前老夫人可有言行不妥处?老夫人直是摇头。想想将正纳鞋底的针往头上一划,又细声道:倒是有一回,一对鸡子正行那个(交配),我冲着它们笑了一下。

这一讲,帽子戴上去了。

古老的村落不乏古老的温情与文明,也不乏古道热肠。

整个山村没有餐馆,连日来,我在新成老人、村支书、村主任,还有新成老人所在那个村小组的组长家,轮番用餐。吃“转转饭”。这里人有吃早酒的习俗,一大早也会弄几个菜喝上一口。村主任饭桌上讲笑话,你要是不走,住上半个月,我用广播通知到户,天天会有人请你到他家吃饭。保证每天不重复。他们指不定会多高兴。

这一季,因为家家户户的劳动力不够,永怀支书所在的义庄寺村民组,今冬小春作物只种了十来亩。这是一个人口相对集中的大组,从前该组会种七八十亩。全村共七个组,目前有四个组的年轻人悉数进了城,那几个组的种植情况,不得而知。

吃过早酒离开新成老人家的上午,新成的老妻——日日盼着孩子们能早一天回家的孩子娘,怕着凉没能出门,新成老人站在“舞台”的前端一直挥手。我远远回头,特别怕,一落手,作别的,不仅是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已是食道癌晚期的老妇、最后的古驿站人家,还有,是于现代化进程中正渐渐淡远的纤尘不染的乡村,那个鸡犬相闻、春田漠漠、可行马迟迟归的旧梦。

古老的乡村,这路,到底该怎样走……

“二十一二三,月起鸡叫唤”,这是这个古老村庄念了千百年的谚语。

后来知道,我所在那里的几日,正赶上这日子。

农历的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每月此时,被称为“中国南北气候分界线”的这大山深处,夜别样浓稠。伸手不见五指。不管白日里世界多么喧哗,那些夜,朗月只在鸡鸣之后才悄然下床,为天空,掌一盏灯。

46有明月的清晨,那一门电话号码,谜一样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