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木斋古诗研究的方法与接受

2015-03-26 23:49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五言诗古诗逻辑

于 国 华

(1.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130012;2.通化师范学院文学院,吉林 通化134002)

“石破天惊”很少被人用来形容一个人的学术研究,木斋先生近来就得到了多位学者这样的赞誉,其不同流俗的学术风格可见一斑。事实上,木斋先生的学术研究已经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之一,仅于CNKI粗略检索,便可得到近百篇对木斋先生相关成果的探究。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以古诗十九首为核心的汉魏古诗研究。傅璇琮先生对此有这样的评价:“木斋有关古诗十九首问题的研究,可以看作是自梁启超发表‘东汉’说之后对古诗十九首和五言诗起源的第一次系统总结、第一次系统的梳理和第一次具有创新意义的突破,就其研究的深度、广度和系统性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其关于古诗十九首产生于建安十六年之后的结论,已经改写了文学史。”[1]即使是持不同意见的学者,也承认木斋先生的研究“推进了汉魏古诗研究的进程”[2]。

一、汉魏古诗研究结论存在的逻辑缺陷

以古诗十九首为核心的汉魏古诗,一直以来都是两汉魏晋文学研究的重要问题。然而却一直陷于困境。其表现就是对明显不符合逻辑的结论的默认。古诗十九首作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作品,在一个五言诗稀缺的时代,表达的又是“未必正”的情感,同时又被认为处于一个察举制为选仕制度的汉末时期,其作者竟然不合逻辑地缺失了。与之相类的是部分汉乐府民歌,分明是文人、贵族的思想与生活,却被有意识地汇入了民间的海洋。而部分有主名的作品更是漏洞百出地安在了他人身上。比如已被学界证伪的苏李诗至今还在混淆着部分人的视听;班婕妤的《怨诗》在逯钦立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明确指出“此诗蓋魏代伶人所作,附此俟考”[3]。若此诗产生于汉成帝时期,是不符合五言诗文体发展规律的,必须细考详考才是严谨的治学态度。然而很多学者丝毫无考便把此诗当做证据来引用,其“勇气”实在是可怕。就像宇文所安先生提醒我们的那样,“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我们根本找不到任何——除了五世纪的猜测之外——表明无名‘古诗’的年代早于建安的确凿证据。”[4]也就是说,无名古诗完全存在着是建安之后所作的可能,遗憾的是这些可能都被当今学者先入为主地去除了。根据宇文所安的观点,这些诗歌都来自“诗歌丰富时代对贫乏时代的馈赠”。即使仅仅因为在文体突围、情感突围,由于中国人一向拥有的引经据典的心理,伪造经典便完全可能。

发生错乱的不仅仅是主名,还有时间。汉乐府民歌中的《孔雀东南飞》明确地说事件发生的时间是“汉末建安中”,那么诗歌写成的时间无疑会是建安中期之后。与之相类的情况但却没有小序标明时间的汉乐府诗歌应该不少。有许多明确记载为晋乐所奏的乐府诗,也被戴上了汉乐府的帽子,由此虚构了一个汉代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五言诗的源头,由汉到晋的时间跨度一瞬间就被遮蔽了。尽管孟子很早就告诫我们“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对于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的无主名古诗,学者们明知其问题重重,却选择了不加甄别地相信或听之任之。

“汉诗的来历和史的构成是有问题的,乃众所悉知情况,关键是能从中看出什么问题并怎样解决。处理原则在这里至关重要,信而好古尽力弥合纵使迷雾重重却逐渐形成条分缕析眉目清晰之文学史脉络固然有问题,但原则不当逻辑不清纵使有疑也是徒增纷扰。”[5]或许出于畏难的心理,很多严谨的学者采取阙疑的态度,以为如此才能使文学史的描述更加纯粹与真实,殊不知这种貌似守成的态度恰恰是对于虚假的默认与纵容。因为古诗并不因为其本身未被证明时代与作者而被搁置。无数学者引用其作为重要的例证证明汉末士风,也将其作为影响建安时期五言诗发展的重要因素,当你默认这些观点的同时,也就赞同了古诗东汉说,同时也放弃了对真相的探寻。

二、木斋先生汉魏古诗研究体系的逻辑建构

有人说对古诗真相的探究,缘于“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非不为也,是不能也。面对资料的缺乏,木斋先生并没有退缩,而是另辟蹊径,以逻辑的链条结构了一个古诗研究整体,从而揭示出古诗最有可能的本真。木斋先生对于自己研究方法的具体操作,有过清晰的表述“我们不能再相信直觉,而要进一步在材料的基础之上,做出逻辑的链条,最后,再用情理来加以检验,如果微观上每句每字都能合于情理,宏观上吻合于中国文化史、语言演变史、文学思想史、社会风俗史、中国文学在斯时前后的演变史,特别是吻合于该诗作其所属性的文学体裁、题材、风格等的演变史,我们就可以在直接材料历史缺席的情况之下,给予一个接近历史真相的阶段性定位,并延续这一定位,给予不间断的新的研究!”[6]

木斋先生古诗研究的逻辑之网是由经纬线编织而成,纵线包括中国文化史、语言演变史、文学思想史、社会风俗史、中国文学演变史,加之具体文学体裁、题材、风格等的演变史。其核心是中国诗歌特别是五言诗发展演进的历史。纬线是由作品产生时期的作者状况、社会制度、文本的传播共同组成的。拙文《重回逻辑的整体——与袁济喜先生商榷》已经谈道:“木斋先生的古诗十九首研究又不仅限于十九首古诗,而是对整个汉魏古诗,包括乐府诗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思考……木斋先生通过比较确定古诗十九首在五言诗发展史上的位置……从游宴史、性爱史、情爱史等方面来全面考察古诗十九首的主题发展。对每一方面都沿波讨源,构成一个完整的发展体系。”[7]木斋先生用以建构体系的逻辑主线是文体的发展。也就是任何文体的发展都是一个由一个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缪钺先生曾经说过:“就中国文学史中考之,每一种新文学体裁之产生,必经多年之酝酿,多人之试作,至伟大之天才出,尽其全力,多方试验……于是此种新体裁始能成立,始能盛行。”[8]通过对可以确定为建安前的五言诗作的分析研究,木斋先生得出了建安十六年前中国诗歌中的五言诗还主要是“空泛言志”,只有建安十六年之后才发展为“穷情写物”的作品。建安十六年,是五言诗作探索期与成立期的分水岭。“五言之冠冕”古诗十九首产生建安十六年之后,也就无可辩驳了。而具体到古诗作者的鉴别,木斋先生也提出了完整的符合逻辑方法。第一,是否有诗作明确记载。第二,辨析汉魏不同之五言诗体,树立鉴别不同五言诗之标准。“婉转附物,怊怅切情”以及“穷情写物”诗歌写作方式,是在建安十六年之后。第三,看风格、题材的相似;第四,看诗作写作方法的相似、相同;第五,看谁有文集被他人删改的记录。从文学传播的角度考察,汉魏时期人物品评和清议的盛行,以及荐举制度、家谱制度的流行,诗作的作者不可能遗漏[9]。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是文献、诗歌源流、作家的写作方法、作品的风格题材以及文本的传播相结合,形成了一个包含作家、作品、环境、读者的逻辑严密的整体,正是通过在逻辑链条上的排除与定位,最后指向的是曹植与甄后。许多人看到木斋先生的相关论文,误认为是研究者有了先入之见,处处索引以图附和古诗作者主要是曹植甄后说。殊不知,木斋先生通过逻辑推理得出古诗作者除曹植外还有甄后,喟然叹息,慨叹习惯传统的世人,如何能接受这一颠覆性的结论。然而“学术的生命在于真实”,木斋先生把探索与揭示真相当做自己的责任,在一首小诗中木斋先生将自己比作扑向光明的萤火虫:

也许/我只是一只/萤火虫/在暗夜/飞动/在无边的暗夜/发出/微弱的歌声

也许/我只是一只/萤火虫/用生命的热血/照映/那渴望者的/光明

也许/我只是一只/萤火虫/在宇宙的万古/洪荒中/瞬间/消失/无影无形

但我/还是一只/萤火虫/一只扑向光焰的/萤火虫[10]

依靠逻辑推理,古诗作者曹植便是曹植,甄后便是甄后,即使无人理解与认同,也抱定是真相便不能遮蔽只能敞开的信念,透过暗夜,扑向光明!

木斋先生并不因为宏观而忽略微观,并不因为外证而忽略内证。木斋先生的研究是在流变史的宏观框架下的思考与实证结合:“追求言必有据,论必有证,量化分析、史料分析等。”木斋先生对古诗中的字词、语汇、意象、地名、建筑、方位、传说都有考证,以《西北有高楼》研究为例,作者考证了西北的方位为铜雀台相对于邺城的方位,考证了“高楼”这一语汇的运用,考证了阿阁为魏代独有建筑;辨析了句式、篇章的相似;详细考述了杞梁妻故事的演变及其与曹植的关系。从而依靠逻辑推论出此诗是曹植为甄氏作这一结论。重视材料是木斋先生一贯的作风,胡旭先生对此深有感触:“在他的著作《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以及一系列论文中,重视材料,搜集材料,考察材料,鉴别材料,使用材料的工作做得扎实而到位。”[11]这样,木斋先生的逻辑便有了坚实的基础。

面对木斋先生逻辑链条构筑的古诗研究体系,有些学者固守着传统的认知,以那些不符合诗歌发展规律诗作的产生是偶然的来安慰自己。殊不知偶然产生的诗作亦会有必然的因素,“偶然性只是相互依存性的一极,它的另一极叫做必然性”[12]175。况且“在表面上是偶然性起作用的地方,这种偶然性始终是受内部的隐蔽着的规律支配的,而问题只是在于发现这些规律”[12]247,诗歌的发展必然遵循着由低到高、由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其源起与发展必然要符合必要的条件,而发生质变性飞跃的节点也是多方面客观条件促成的,况且文学作品还会受到传播环境的制约。当我们从作家经历、社会文化环境、文学自身发展等方面都找不到这些因素时,将诗歌的发展中不符合逻辑的部分完全归结为偶然的武断可想而知。而对于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有些学者习惯性地摇头,认为“没有铁证”。其实,在对待木斋先生古诗研究这一问题上,所谓重视铁证是一个虚假的命题,是不负责任和盲从权威的表现。比如目前学界默认的古诗十九首的产生时间为东汉末年的说法,并无“铁证”,而是梁启超先生以直觉的方式获得的,学界从来没有追问东汉说有多少属于铁证,便选择了盲从。待己何其宽,责人何其严,窃为之羞。

三、回归逻辑的路径

首先,应走出局部的、僵死的、孤立的研究。木斋先生多次强调,学术研究应该是整体的、流变的、联系的。遗憾的是,由于目前学术研究领域分割愈来愈精细与狭小,局部、孤立甚至僵死的研究却比比皆是,比如研究者一般只是看到了古诗十九首产生于汉末的动荡、文人失位、大一统儒学的没落这一社会环境,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文学自身发展的环境。将其简单地归结为汉乐府民间诗歌的滋养,首先忽略了汉乐府诗的创作年代与作者。其次忽略了文人五言诗的内在发展规律传承。如此得出的结论,就如佛家的第三重楼,虽然美好,终无根基。而木斋先生的研究特别重视整体、流变与联系。“始终习惯于在整体文学史的大背景之下来审视和研究文学史的个案,而流变式的文学史写作,引导了我始终采用源流的目光来研究每一个似乎孤立的文学史现象。换言之,采用整体的、流变的、联系的学术体系来观照个案问题,正是因为这些个案现象,原本就是处在整体的、流变的、联系的网络之中。”[13]木斋先生以古诗十九首为中心的古诗研究已经形成了一个逻辑严密的整体,任何对其批评都应该直面这一体系内在的逻辑。然而遗憾的是,由于目前浮躁的学风,很多对木斋先生的研究也是局部的和孤立的。木斋先生曾经不无遗憾地说:“我的研究是一个纵横交错的理论体系,我一直期待着有学者能同样建树一个详备的体系来阐明十九首等何以为东汉而非建安曹魏,何以为无名氏文人而非曹植甄后!然而,迄今为止的商榷文章却是破碎的,陈旧的,只言片语的。”[14]

其次,不崇拜权威。任何一种文体的产生、一种文学现象的发生,自其完成的一刻起,便成为历史。后来那些不在场的研究者的论述,都只能是无限接近真实的过程。只有将事物的生成环境、作家生态、作品内涵、读者反映整体还原,才有可能接近真相。而中国古代至近代很多权威的学术研究却有依靠直觉的特征。不可否认,学术大家的直觉有时会敏锐而准确,但任何人的直觉都会犯错。当直觉与逻辑推理相悖之时,我们有理由对直觉的合理性提出质疑。而许多学者对这些权威的直觉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半步,失去了学术研究的勇气与活力。“任何一部文学史,都不过是时代史。后人诠释的历史仅仅是诠释的历史,并非历史发生的本身。对于真理的探寻,我们都不可能追求到绝对真理,而只能是相对真理。”[15]这是我们对待已有学术成果应有的态度。我们只有对已有的权威观点平等地对待,看哪一种的论据更可靠、逻辑的链条更严密,结论才更准确。若能如此,方可见出木斋先生的观点有着更多的铁证,逻辑链条推导出结论也具有更大的可能性。

最后,摒弃功利的思想。木斋先生在对自己写作方法论反思中首先强调的就是非功利性,“就是要摆脱一切功利的欲念,纯粹面对历史的本真”,并认为这是“居于学术生命世界观的位置,它将决定你的学术研究本身,能否真正做到公平地、真实地探究历史原貌,也将决定你能否敢于客观如实反映出、写作出历史的本真”。正因如此,木斋先生才深知:“如果没有我这种颠覆性研究,我的世俗人生也许会顺畅许多,但我还是乐此而不疲,不知老之将至,亦不顾苦难常常为此而来。这是我生命的底线。”[16]可是对颠覆性成果的接受向来都会是个艰难的过程。长期以来,对汉魏古诗的认识已经凝固,许多学者据此产生了大量学术成果。木斋先生的研究可能使“大家兀兀所营之汉魏古诗版图,不仅虚空,原为徒劳”[5],于是对这种颠覆性的成果自然产生拒斥心理。“面对需要将自己苦心经营一生的房子拆毁重新搭建,这不仅仅需要理解的能力,更需要学术的勇气和作为知识者的襟怀和良知”[10],而当今学界,功利思想早已渗透到学术研究的方方面面,勇气与良知成了稀缺品。殊不知学术研究恰恰应该保持无功利的存粹,才能拨云见日,探骊得珠。

依靠无懈可击的逻辑,木斋先生建构了的古诗流变的完整体系。尽管目前学术界仍有反对的声音存在,木斋先生坚信,“中国的学术史,将证明我的这些具有叛逆性、颠覆性学术研究的价值”。同时,他又不无悲壮地表示:“我的人生理想是:当我生命终结的时候,将有人在我的墓志铭上为我刻写上这样的字迹:‘中国诗歌史的孤独探索者’[17]。我们有理由相信,用严密的逻辑重现中国诗歌流变史的人,不会孤独!

[1] 傅璇琮.《古诗十九首》研究的首次系统梳理和突破——评木斋的汉魏五言诗研究[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2).

[2] 孙明君.《青青陵上柏》的作者与作年辨[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1).

[3] 逯钦立.先汉魏晋秦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 宇文所安.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26.

[5] 张朝富.事实与逻辑之间:木斋、宇文所安“汉五言诗”研究的启示与追问[J].中国韵文学刊,2013,(2).

[6] 木斋.古诗与汉魏六朝文化研究专栏主持人语[J].琼州学院学报,2014,(3).

[7] 于国华.重回逻辑的整体——与袁济喜先生商榷[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4,(6).

[8] 缪钺.缪钺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31.

[9] 木斋.论汉魏五言诗为两种不同的诗体[J].中国韵文学刊,2013,(1).

[10] 木斋.整体的流变的大文学史观[J].琼州学院学报,2014,(4).

[11] 胡旭.木斋古诗研究的学术意义[J].琼州学院学报,2013,(6).

[1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3] 木斋.文学史写作与个案研究[J].琼州学院学报,2015,(1).

[14] 木斋.宇文所安五言诗研究值得关注[J].琼州学院学报,2014,(3).

[15] 木斋.木斋随笔·漂泊灵魂的安顿[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

[16] 木斋.汉魏古诗的信息及其破译[J].琼州学院学报,2014,(6).

[17] 木斋.宋词体演变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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