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斋
(吉林大学文学院,长春130012)
在中国古代文学,或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领域中,最为重要的,莫过于中国文学史的写作,它不仅仅是对中国文学历史进程的记载,也是对中国文学历史进程的阐释和表达,更是对中国进入到王国维时代以来延续至今生生不息的学术史的果实收获和文学史话语的表达。换言之,现当代一代代学者孜孜以求的学术研究,其成果除了在学术界小圈子内的传播接受之外,还需要被整合、采用、浓缩到文学史的写作和表达中,进入到文学史教材的传播和接受系统中,这才完成了学术研究的完整生命过程。但当下的情况远非如此,从文学史写作的视角而言,一方面,对文学史重思重写的呼声十几年来、几十年来不绝如缕,文学史需要重思重写,这几乎是学者们人所共知的事实;但另一方面,文学史虽然一部部、一套套,汗牛充栋、层出不穷,但开卷展读,却常常是老生常谈。每一部新问世的文学史似乎都在张扬着自己的创新和特色,但实际上每一部文学史却又无不重复着前人诉说过的文学史话语,那些经过一代代学者层累堆砌起来的陈词谎言,似乎历久而弥新,陈说谬论,似乎愈是久远就越演变而为真理,谎言每经历一代人的传播接受和诵读,就越是远离历史真实的彼岸。重写文学史,何其难也!
当下文学史重写的不能突破,其要在于学术思想的不能解放,学术思想的僵化,带来思维方式和学术方法论的禁锢。是故,欲要完成文学史的重写,势必首先要完成学术思想的解放和方法论的突破。概言之,欲要重写,先要重思。那么,又是什么阻碍着、禁锢着我们刻苦努力的学者,去翻越重写文学史貌似不可逾越的峰峦呢?我想,首先是对学术研究的基本理解和对文学史阐释的基本原则尚未实现历史突破。对于他者的文学史大作,笔者并不敢置喙微词,那就拿自身的文学史写作经验来作为靶子解析吧!对于本人的学术人生经历,笔者在其他场合,已经多次谈过,这里为了能系统说明问题,再从头说说当也无妨。
我的学术人生,正是从立志撰写一部至少令自己满意的文学史为起点和发端的。1983年后,正是我的研究生时代,满是求知的欲望。重读文学史,则成为理解、思考和疑惑的过程。当时的文学史,最令我感到惊异的,是在对数千年之前的文学史现象的阐释和解读中,为何充满着如此之多的当下意识形态话语,人民性、阶级斗争、民众疾苦,“三吏”“三别”,没有文化的民众成了文学史特别是诗歌史的创造者和源头。诗三百何以产生,诗三百何以演变而为楚辞,唐诗传统缘何而来,唐诗缘何演变而为宋诗,以及在时代之别的内部,每一个大诗人之间的脉络,又是怎样的发生的。如此之多的疑惑和问题,各种文学史著作均不作回答,不做研究,各个版本之间都是大同小异,说着大同小异的话语。我知道,这些文学史的写作过程,大抵是相互摘抄而已。从疑惑而不能满足出发,我给自己定下的学术计划,就是自己尝试来写一本近乎能解答这些疑惑的文学史。其时大约是1985年,至今正好三十年。
三十年的时光,正好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三个十年。首先是编书和撰写鉴赏文章的阶段,那个时代,时兴编书,特别是鉴赏辞典类的图书,但我也确实身在江湖,心存魏阙,身在编书,心里还在遥遥远望着自己的撰写文学史的学术计划,因此,除了主编几本鉴赏类图书之外,其余则有意识地分别为文学史写作编撰工具类图书:其一,是以《古诗百科大辞典》《唐诗百科大辞典》《唐宋词百科大辞典》代表的百科词典系列;其二,是以《唐诗精华》《唐宋词精华》《先秦两汉诗精华》等为代表的《中国文学宝库》系列,其总集名称之所以冠之以“宝库”,正是为今后撰写文学史提供库藏图书之意。而其体例之所以由原作、注释、译文、集评构成,主要也是出于为今后自己撰写文学史提供细致而周全的资料而作出的设计。此外,原先计划编写第三套大型工具书,是近现代以来的学术专著的宝库,这是在为自己提供王国维以来学术专著的资料。第三套尚未开始进行,我已经感到自己已经严重逾期,严重违背了自己的人生规划,于是,“回朕车以复路,及行迷其未远”,一个十年已过,我惊叹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度过了十年的编书生活。需要提及的,是其中自己撰写的鉴赏文章,大约超过百篇之多,以及对先秦两汉直到唐宋诗词的逐字翻译,为以后对史料精细的解读,奠定了较为踏实的基础。
大约以1996年为开端,我开始用“木斋”的笔名撰写书稿,分别撰写了《唐宋词流变》《宋诗流变》《中国古代诗歌流变》为代表的中国诗歌史流变系列,这是我对中国诗歌史撰写的第一轮尝试。之所以用“流变”为题目,显示了我在读研时期懵懂的学术理想,即一定要写流变的文学史,而非僵固的、条例式的文学史。不标出“诗歌史”字样,意在为将来的正式撰写文学史留出题目上的空间。这一轮诗歌史的初次尝试,使我深深体会到学者们是怎样撰写文学史书稿的,撰写者往往会集中很多种文学史或是断代史专著,参看各家说法,然后尝试给予自己的表达。由于需要撰写的时间段跨代很长,涉及所撰写的诗人太多,每每来不及对每位诗人作出专门的研究,因此,往往会浮光掠影,一带而过。由于我特别瞩目于流变关系,应该说,这一个系列,从先秦两汉写到唐宋诗词,也还有一定的创意,但距离我原先的学术理想,相差甚远,因此,颇有眼高手低之感。
从1996年到1999年,我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担任研究员,正好花费了这个十年的一半时间,完成了文学史写作的第一轮尝试。从2001年至2004年,我进入到我平生学术研究的消歇时期,2001年出版了《中国古代诗人的仕隐情结》,这是我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科研项目,从诗人的人生里程方面做出了一些思考,2002年出版了《走出古典——唐宋词与宋诗的演变》,标志了由文学史写作话语向宏观与微观结合深度思考的转型,或说是由流变诗史向后来个案研究的转型。欲要实现文学史写作的深度突破,必得需要这样由宏观而微观,由微观而宏观,数次进出的历程。
在出版了这几本书之后,我似乎陷入了转型期的困惑。按照早年的计划,应该接着往元、明、清方向写作,从而至少在形式上,可以完成写作一套中国诗歌史的计划,但我却在数次动笔之后徘徊不前。中国文学史进入到元明清之后,就像是一条江河,忽然变得汗漫无端,不再是条理清晰的源流关系,而是多线索的散开形态,很难以流变形态加以表述。文学史或中国文化,即将从比较容易标志界碑的士大夫精英文化的历史,转型为散漫无端的泛精英文化,并日益向大众文化转型。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随着岁月的流逝,对此前撰写的流变史系列日益不满,感到很多问题,人云亦云,没有说服力,没有实证。从诗三百的产生,或说是中国诗歌的最早的起源发生,中国诗歌产生的原因和背景是什么?诗三百的写作历程是怎样的?传播历程又是怎样的?诗三百又是如何与楚辞衔接的?一系列没有姓名的汉魏古诗,连同所谓汉乐府五言诗,到底应该给它们安置在什么样的时间空间的坐标之上?正因为是要写作诗歌史、文学史,这就需要准确安排它们的位置,不仅要安排出位置,还要能合理地阐释它们的前因后果,它们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它们真实的历史背景是什么?诗三百的起源发生、汉魏五言诗的起源发生、曲词的起源发生,这三个文学史的重大课题,就是这样地摆到了我的面前。换言之,欲要重写文学史,必不得不先解决这三个枢纽性的个案。诗三百起源发生的问题梳理清晰了,则中国诗歌的起源发生,中国诗歌在起源发生时代的基本性质就豁然开朗了;汉魏古诗、汉魏五言诗问题深入解决了,则不仅仅是汉魏五言诗的起源发生梳理清晰了,而且,随后的六朝唐宋诗的源流走向,也就有了活水源头;曲词起源发生的问题梳理清晰了,则不仅仅是唐五代词的大致历程和基本属性梳理清晰,而且,整个后来元明清词体的演变历程,也都无不在其中看到端倪。
于是,我开始了第三阶段的研究历程,首先从汉魏古诗问题研究起。研究的结果,就是后来震动了学术界的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这项研究,以十年前首次发表《初论古诗十九首为建安曹魏之作》为标志,到2009年出版专著,似乎是完成了这一研究;但随后2012—2013年,在台湾中山大学任客座教授期间,又发现了大量的新的资料,包括元代无名氏的后汉洛阳宫城图和西晋洛阳宫城图,看到了十九首中说的阿阁原来就是西晋,也就是曹魏洛阳宫城中的宫殿名称。还有芙蓉殿,芙蓉、灵芝就是甄后的别称,后来的北周,曾经更改邺城而为灵芝县,以及甄后所葬的村落就是灵芝村,无不在指向或说是证明了我所研究的汉魏古诗正是曹植甄后恋情的结果。因为古诗十九首本身的艺术魅力与文学价值,这一成果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很多刊物都设专栏讨论此问题,有台湾作者也参与了讨论。
在汉魏古诗问题研究的同时,或说是更早,我开始了曲词发生问题的研究。词的起源研究,是我的另外一部专著《宋词体演变史》衍生的果实。大约是从2002年,我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作为访问教授归来,欲要参加江西上饶举办的辛稼轩词学会,我写作了一篇有关论证稼轩词本质特征的论文,在研究中,我发现以“豪放”来概括稼轩词,并不准确,豪放仅仅是稼轩其人其词的外部特征,而其本质特征,应该以“悲壮沉郁”来加以概括。此文的写作启示了我,何不将唐宋时代具有词体意义的词人逐一加以这样的深入研究,每一篇独立则为具有深度和创意的论文,合则可以成为一部词体演变史,于是,先于十九首的研究,先后完成了唐宋时代约略14种词体的研究,并于2006年作为国家后期成果申报。对于申报国家课题,我一向抱着清高的态度,在这个充满着人情世故的时代,由人所评出来的项目,和我这个孤独生活的人是难以搭界的。2006年,迫于吉林大学国家项目的压力,勉强印制出来交稿,随后我就应韩国全南大学的邀请,远赴韩国丽水。岁末之际,意外地从国内传来我得到国家后期资助项目,由于是意外,令我格外惊喜。未暇思索,我就向全南大学打了报告,要求提前回国,放弃了韩国给我的高薪待遇,我要尽快完成这部唐宋词体演变史,然后,乘胜前进,尽快完成中国诗歌史这一终生学术目标。“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我已经“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做伴好还乡”,虽然已经年近花甲,却觉得自己满身的力量,那部诗歌史的框架结构,已经了然于胸,就等着提笔开写。
要写好唐宋词体演变史,首先需要面对的是关于曲词的起源发生问题。我在申报后期项目的时候,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还是延续着前人的说法,词体起源于民间,起源于胡乐为主体的燕乐,但心中充满着疑惑:没有文化的贩夫走卒歌女妓女,如何创制了词体——这一比近体诗还要讲求格律的诗体形式?胡乐属于外国乐或是少数民族的音乐,又怎么能适应文言文的词句?怎么能适应中国的一字一音和四声变化的语言语音特点?我发现,古人的相关记载,从来没有提到起源于民间,反倒是一一记载了宫廷音乐的变化,更进一步来说,在初盛唐时代,民间是否有音乐歌舞这一曲词发生的温床摇篮,都是一个问题。史料中满是记载了音乐的宫廷专有的属性,一直到中唐之后,方才呈现了逐渐的下移过程,而这个时代,曲词早已经产生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如果将曲词发生问题研究出来,不仅仅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充裕的空间,远非一部专著所能完成。于是,我给国家社科基金办公室写了申请,并有幸得到了批准,将原题目的唐宋词体演变史,切割成为《宋词体演变史》,独立由中华书局在2008年出版。
2009年12月,在《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之后,我可以更为集中精力向曲词发生史这一课题进军,于翌年获得了国家项目,2011年顺利结项,并出版了《曲词发生史》,由于原稿40余万字,截取了其中的11章出版,2014年,将其余部分另11章出版了《曲词发生史续》,感觉用两部书稿终于将这个问题论述得较为透彻了。
2012年,受台湾中山大学邀请,任该校客座教授一年,2013年秋季归国,我开始了关于中国诗歌起源发生的研究。中国诗歌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又是什么时代开始发生的?是什么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促进了中国诗歌的诞生?这是我在研究之前的问题所在。按照传统的文学史表述,一般都认为:中国诗歌是中国文学的最早的文学形式,要早于散文,但很多文学史又都将上古神话作为文学史的开篇,这本身就是矛盾的,神话基本都是采用散文形式。这也是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个特点,经常将作品的内容 视为写作者或是写作时代。除了所谓上古神话之外,将诗三百中的《伐檀》《硕鼠》等视为民间之作,即出于此。还有,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等描述上古的诗句视为上古之作,也同样如此。根据我的学术理念,研究一个时代的文学状态,一定要从这个时代的原典出发,从这个时代的语言文字、历史文化、语言文学载体演变、文学作品本身、作家等多重因素加以考量,方有可能还原历史的真相。
就中国诗歌的产生问题,则必须从殷商甲骨文研究开始。于是,2013年秋季,是我痴迷于甲骨文研究的时期。利用去江西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我特意取道安阳,在殷墟甲骨文字中流连忘返。我意识到,武丁时代开始的甲骨文,就是中国最早的文字,此前仅有象形图画的会意字,尚不能成为能表达完整意思的“文”,甲骨文就是汉民族文字的最早载体。甲骨文所写,可以视为广义的散文,以记录占卜为主体的应用文字,其中已经含纳了文学的、甚至诗歌的元素,可以视为中国诗歌起源的发轫。换言之,中国文学散文早于诗歌,而不是诗歌早于散文。甲骨文中尚未有“诗”这个字,侧面证明了当时殷人尚未有诗歌的概念,不知诗为何物。我意识到:中国诗歌的产生,源自于三大因素:首先,是政治制度变革的结果,武王伐纣之后,西周建立了以儒家为国家哲学的国家政权,周公建立礼乐制度。礼乐制度祭祀祖先需要文字,所以,最早的诗,或说是散文诗,是周颂中的《清庙》。清庙等四篇,尚未有韵,这不是有意不用韵,而是在最早时候,尚未有诗歌的概念,不知道诗为何物,只不过用散文形式将要祭祀的话语写出来而已;其次,第二个因素,是音乐的因素。制礼作乐,礼在先,乐紧随其后,乐可以为散文配乐,但毕竟音乐具有音律节奏,音乐本身的韵律,制约和要求了歌诗的韵律,因此,随后周公的诗作,开始逐渐押韵。周公之后,乃为成王之作,其水准明显低于周公,随后是召公之作等,中国诗歌遂由周公个人的创制,开始成为贵族阶层的群体效法的文学形式;再次,是语言文字载体的变革。殷商时代,可以概括为青铜器文化和甲骨文文化,这两种文字载体,均不能构成书的形式,西周开国,随着礼乐制度的建立,儒家文化作为国家文化的需求,竹简文化兴起,竹简轻便,以绳索串联,即可成书。《尚书》就是中国的第一部图书,尚的本意就是“上”,上古之书。诗三百在经历漫长的写作史之后,经历漫长的传播史之后,编辑整理成为书,这就是《诗经》。是故,《诗经》的成书晚于《尚书》,虽然,诗三百中的早期作品也在周公制礼作乐中诞生,但总体来说,远远晚于甲骨文和其他政令、祭祀等散文。我的这一研究,可惜在该年岁末被迫终止了,远赴美国普度大学和休斯敦大学进行学术访问,只是将前期研究的部分成果,分别发表于《安徽师范大学报》2014年4期和《山西大学学报》2015年3期。
从我的学术经历来看,似乎可以总结出这样的几点:其一,重写中国文学史是一个超级巨大的课题,需要有志者作为终生追求的课题,而且,也许需要几代学者终生不懈的努力和无私奉献,一脉承传,方才有可能真正实现;其二,重写必得先要重思,重思必得先要解脱,从原有的思想牢笼中解放,空纳万境,方才有可能筚路蓝缕,重伐山林,开辟新的途径,创建和容纳新的学术体系;其三,必得有重写文学史的宏大理想,从文学史重写的阔大眼界出发,落实到文学史的重大问题研究,宏观与微观,个案与全局,入其中而出其外,出其外而入其中,反复揣摩,爬梳剔抉;其四,必不能以前人之说为研究前提,必要从原典出发、从所研究之作品、作家、背景等出发;其五,形成整体的、流变的、联系的学术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