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美娜,冷慧
(1.大连医科大学外语教研部,辽宁大连116044;2.辽宁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大连116029)
莱斯利·马蒙·西尔科(Lesilie Marmon Silko,1948—)是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她的代表作《典仪》(Ceremony,1977)讲述了拉古纳部落青年塔尤(Tayo)“二战”后回到印第安部落,在印第安神话和仪式的帮助下建立了与自然生态及宇宙万物的和谐,从而治愈了肉体和精神的创伤,重新回归自我的故事。《典仪》对生态问题及人、自然、社会的关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呼吁人们建立和谐生态观,从而实现人类自身的价值。本文以和谐生态观为视角,以全球经济高速增长而导致生态环境破坏为背景,解读《典仪》中所传达出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生态关系,试图唤起人类对生态环境的思考以及对人类自身发展问题的审视。
印第安人认为世间万物皆有生命,它们之间息息相关,像一个有机体一样存在于和谐光辉的圣环中。在印第安文化中,土地是自然的中心。“对美国原住民印第安人来说,土地不单单指的是那些诸如山丘、树木、江河等等简单的地理地貌。对于他们来说,土地还包括人、昆虫、植被、河里的鱼、洞里的蛇、天上的星星及雁群。”[1]6在《典仪》开篇的“创世诗”中,西尔科这样写道:“思想女人,蜘蛛女,命名万物,当她冥想,万物生成。”[2]2在拉古纳部落神话中,世间万物都是由蜘蛛祖母缔造的。印第安人相信,在她编织的生命之网中,万事万物皆有生命和灵魂,且彼此息息相关,紧密相连。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所有的事物都保持着相互的和谐状态,“宇宙间没有绝对的好或坏,只有平衡与和谐的消长”[3]64。印第安人认为所有物质,包括动物、植物,甚至是石头都是有生命力和灵性的。“在美国印第安人看来,世界是由所有生灵共同参与创造的,因此万事万物都神圣无比”[1]65。这种泛灵论信仰使得印第安人坚信自然界的一切都有亲缘,它们都是自然母亲的孩子,是整体平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宇宙中所有个体的生命只有在彼此连接后才能获得满足”[1]56。
创世神话和泛灵论信仰体现了印第安人的和谐自然状态和梦想。这种万事万物和谐共生、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大自然是力量、生命和温暖的象征,是人类立足的根基和心灵的栖息地。
在印第安人的观念中,自然不为人所有,但人却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只有尊重自然,回归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才能恢复自己良好本性,实现同自然的和谐共生,破坏这种平衡只会给人类自身的发展招来灾祸。白人无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互补共生关系,在杰克派(Jackpile)铀矿,塔尤目睹“为了实现只有他们才能想象出来的大规模毁灭计划,他们把大量的铀从地下开采出来”[2]229。由于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塔克森地区连年干旱,“马匹越来越瘦了……母羊不再照顾体弱多病的小羊羔;春天到了,奶牛却不繁育后代”[2]25。人类为了自身利益而屡屡破坏大自然的和谐不仅导致物质和肉体上的伤害,还会造成精神危机。由于战争导致的精神创伤以及保留地生态环境遭到破坏,从战场上归来的塔尤如一缕青烟般失魂落魄地游荡着。白人医生让塔尤不要在意别人而只考虑自己,结果塔尤病得愈发严重。相反,老药师贝托尼告诫塔尤要行动起来,要恢复与自然万物的联系。老药师让他意识到:“他只是那个更大的问题中的一部分,只有依靠一个包含一切的、更大的事物,他才能痊愈”,因为世界是与“我们”一起运行的,而不仅仅是“我”[4]。寻找舅舅约西亚留下的斑点牛是塔尤康复仪式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也是塔尤融入自然、找回失去的平衡的过程。为了避开白人牧场里修剪篱笆的工人,塔尤静静地趴在树荫下,“他把脸贴在厚厚的松针上,大树的气息立刻扑鼻而来,这味道从树根一直弥漫到枝尖,将他紧紧包围,他感觉自己就像树下的一片荫影……”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塔尤最后在山狮——猎人的助手以及一名名叫Ts’eh Monta的女子指引下找到了舅舅的斑点牛。在这一过程中,塔尤对自然天地和人类世界有了重新的认识。在秋分这一天,塔尤迎来了日出的一刻,“此时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美丽,昼夜分明,冬夏更替。在山谷的怀抱中,万物完美和谐地化作的一个整体,正如所有的想法在顷刻间汇聚成一个伟大的思想。”[2]237在这万物一体的美妙时刻,塔尤最终完成了自己的复原仪式,并把生命的迹象带给了干涸久已的印第安土地。他四处采集草种,细心地播种在沙丘上。他深信“草木会在那里茁壮成长,像故事一样长久,像星星一样明亮”[2]254;像云会一直挂在天空一样,“我们属于这片土地,我们离不开它”[2]255;像枯黄的杨树一直被爱护着一样,世间万物都应该相互关爱、和谐共生。
印第安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还体现在对待动物的态度上。泛灵论使他们敬畏动物,尊重生命。然而长期的白人文化灌输使塔尤渐渐远离了自己的部落信仰,开始接受白人对待自然和动物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二战期间,塔尤和白人一样认为苍蝇是肮脏且传播疾病的,他机械地拍打着这些昆虫。尤其是在洛基被杀之后,塔尤更是把他所有的愤怒都宣泄在无辜的苍蝇身上。“在洛基尸体上爬行的苍蝇彻底惹怒了塔尤,这一景象简直让他忍无可忍。他咒骂苍蝇那又黏又湿的嘴巴,并徒手将能够得着的苍蝇全部拍死。”[2]102战争的残酷麻木了塔尤应有的信仰,他忘却了苍蝇和蜂鸟本是神的使者,人们本应感谢苍蝇为他们所做的一切而不是肆意捕杀,这会给自己乃至整个部落带来灾难和精神创伤。象征着重生的典仪让塔尤明白了大自然中所有生命的意义,他开始尊敬动物、保护动物。在咖啡馆里,塔尤发现四处都悬挂着粘黏苍蝇的纸板,因此离开时他有意地将门只打开一道缝,自己迅速地挤出去,然后又迅速地关上门,以免有苍蝇从外面飞进来被杀死。在经过草地时,塔尤总是先把脚尖探入杂草丛中,这样蚂蚱就会在他落脚前都飞走了,避免伤及它们无辜的生命。塔尤与动物的和谐关系最终唤回了他内心良好的本性,这是治愈他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
在我们共同生存的这个地球生态系统中,还存在着一个“由人类的操守、信仰、冥思、想象构成的‘圈’,一个‘精神圈’”。人作为生态系统中的一员,其个体的精神生态和谐与整个生态系统的和谐密不可分。“人类作为真正的高级存在,不应只有高度的物质欲望和精神上占有与征服,人更应该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和高于其他存在的博大胸怀”[6]。印第安人崇敬自然,并与自然万物相通相融,和谐共处的生态智慧正是他们精神生态和谐的体现。塔尤及其同伴被白人灯红酒绿的纵欲生活所俘获,渐渐轻视和背离自己的文化传统,转而羡慕、追逐白人的生活方式。战后这些处于本族及白人文化之间的边缘人遭遇个人主义幻灭,他们嗜酒寻欢,自暴自弃,承受着巨大的心灵创伤和精神生态失调。塔尤意识到“在自我封闭的孤独中永远不可能找到真正的自我”[7],于是塔尤带着从沙绘中获得的灵感和对世间万物曾经的热爱,在星群和两位象征着自然母亲的女性引导下,开始了他的复原之路。他亲近自然,融入自然,回归本族文化,并学会了克制自己的仇恨,以一种博大的、超越物种和种族的爱来克服世间的一切邪恶。看着自己的同伴艾莫因为嫉恨而变得丧心病狂,甚至对自己的朋友百般折磨时,塔尤虽然愤怒不已,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内心以暴制暴的冲动。艾莫由于杀死同伴而被部族抛弃,逐出村庄。塔尤则在仪式的帮助下,对动物从虐待到尊重,对自然由诅咒到敬畏,与大地由分离到融合,在人与自然的和谐中找回自己身心合一的精神生态和谐。人的精神生态和谐是和谐生态观的根本,没有人的精神生态和谐,就没有人与自然的和谐,更没有整个生态系统的和谐。
女性在印第安部落中拥有崇高的地位和身份,她们是创世者,是部落文化的传承者和家族的核心人物。这样的社会角色在男权社会中通常是男性独占的。但不同的是,男权社会中的男性角色排斥女性,“女性处于被统治的‘他者’‘边缘’和‘失语’的地位”[9]。而印第安社会中这种以女性为中心的思想,并非意味着排斥男性或男性隶属于女性,而是体现了印第安女性的包容,是一种伙伴合作关系。实际上,社会性别角色是男权社会所特有的现象,在印第安文化里这种性别角色并没有严格的区分。在塔尤家中,祖母是精神引路人,但约西亚与罗伯特同样是家中的顶梁柱。只有女性和男性和谐共享重要社会角色,同心协力、平等合作,才能创造一种更公正、更和平以及更和谐的社会秩序,才能保证世界和谐延续和发展。
塔尤的疾病被白人医生称为“战争综合症”,其本质却是混血儿的个人经历和民族苦难双重作用下的自我迷失。药师贝托尼通过不断更新的仪式引导塔尤回归自然,重温民族文化记忆,找回自己的精神源泉,确立自己与这片土地和传统文化的归属关系。同时在民族文化的积淀中挖掘自我存在的意义,思考现实社会的内在联系,重新建构民族属性和身份。对印第安人来说,失去土地就意味着丢掉了灵魂、身份以及信仰,失去了民族历史和传统文化的根基。在白人医院里,塔尤感觉“自己的舌头是看不见的,也发不出声音来,宛如一片白色的烟雾,自己变成了隐形人”[2]13。只有回到自己部族的土地上,塔尤灵魂深处对土地的记忆才在药师贝托尼的帮助下被唤起,恐惧和忧郁也逐渐被克服,塔尤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并重新振作起来。贝托尼药师告诉塔尤,“白人殖民者虽然强取豪夺甚至破坏了印第安人的土地,但却无法摧毁印第安人对土地的热爱和归属感,因为土地早已是他们精神和生命的一部分。纵然白人殖民者可以自豪地筑起高高的围墙,但他们的国家始终是建筑在偷来的土地上的,那些山川土地甚至一草一木永远都不会真正属于他们。”[9]塔尤对土地的这种深刻领悟使他建立起更牢固的归属感。接着,贝托尼又回忆起他的祖母说过的话:“我们需要从一切可能的地方汲取力量,哪怕是白人那里也不例外。”[1]84这番话让塔尤从内心深处重新认识和接受自己,那一半曾经象征着耻辱的白人血统已经不再困扰着塔尤,那是自己从白人那里遗传来的力量,这双重力量让塔尤重获自我认同与内心平静。虽然经历了许多坎坷,但塔尤最终找回了自我,犹如他的祖先一样,成为骄傲的大地之子、部落之子。典仪所创建和维系的部落归属感让塔尤得以在印第安部落及现代社会和谐地生存下去。
在回归自然与部族的过程中,塔尤还跨越了种族文化的疆界,把印第安民族与全人类的命运联系起来。白人对铀矿的疯狂开采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导致洪水灾害,同时也给远方的人们带去灾难。面对掠夺与杀戮的威胁,人类的命运已连在一起。如何以平衡的心态面对其他民族,尤其是曾经带来切肤之痛的白人,是塔尤以及印第安民族必须思考的问题。
药师库西(Ku’oosh)用传统的方法无法治愈塔尤,而贝托尼为迎合时代需求,对传统进行了一些改革,因为原来的仪式已经不能解决新的问题,只有借鉴其他现代性的因素,包括白人文化在内,才能顺应时代的需要、应对现实的变化。塔尤的经历为印第安部落的生存发展提供了启示,民族文化的复兴不能沿袭旧规、不思革新,而应在继承的基础上批判地吸收现代性因素,架构自己独特的民族身份[10]。只有实现传统与现代的和谐融汇,才能在多元文化的世界里得以生存和发展。
和谐生态观对于唤起印第安人的民族意识,回归印第安传统,并在多元文化的现代社会中和谐生存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它不仅是处于精神困境中的印第安人的心灵指南,更是人类改善物质至上、生态失衡、自然情感缺失等全球普遍生存困境的有利启示。
[1] Allen,Paula Gunn.The Sacred Hoop:Recovering the Feminine in American Indian Traditions[M].Boston:Beacon Press,2001.
[2] Silko,Leslie Marmon.Ceremony[M].London:Penguin Books Ltd.1977.
[3] Silko,Leslie Marmon,Yellow Woman and a Beauty of the Spirit:Essays on Native American Life Today[M].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 Paperbacks,1996.
[4] 秦苏珏.天、地、神、人的四元合一——论《典仪》中的生态整体观[J].国外文学,2013,(3).
[5] 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6] 雷鸣.生态论理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7] 陈洁,石云龙.继承、整合与超越——解读《仪典》中独特的文化语境[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08,(6).
[8] 李雪梅.用非二元对立的思维审视世界——西尔科小说《典仪》的生态后现代主义解读[J].江苏外语教学研究,2012,(1).
[9] 邱蓓.浅谈希尔科《仪式》中的印第安宇宙观[J].作家杂志,2012,(8).
[10] 王建平,郭颖.莱斯利·西尔科的《典礼》与美国印第安文化身份重构[J].东北大学学报,2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