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勇 李宝秀
(1.2.武汉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2)
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曾一度被边缘化。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共产党在知识分子政策上的拨乱反正使其在中国社会发展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国内学术界对知识分子问题的研究也逐步深化。一方面,历史学界对近代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作了大量的个案研究,在梳理历史的同时,近代知识分子的思想主张和政治活动得到了特别的关注;另一方面,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政治学和社会学界以西方知识分子理论体系为标准,对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进行了深入批判。然而,支撑西方知识分子理论体系的几个重要的理论预设,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受到了相当普遍的置疑。[1]在这种情况下,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不能简单套用西方理论体系,而是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运用社会学和政治学的研究方法,结合实际研究中国知识分子问题。
现代社会是一个分工越来越细的职业化社会,职业化是当今时代绝大多数人的生存方式。职业作为标志社会角色的术语,本质上是一个反映个人社会特征的类别参数,并不带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指向性,而身份、地位、声望等却是等级参数,职业与它们的结合就产生了考察分析社会结构特征的新变量。据此,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借鉴社会学的研究方法从职业化的角度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进行审视,在考察经济状况、社会地位、社会声望等问题的基础上深入分析当代中国知识分子阶层的嬗变,研究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在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中的社会功能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在现代社会中,科学文化活动作为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主要手段,是实现社会发展与进步的重要途径。同时,科学文化活动也是一项高度精密、高度专业化的活动,其本身表现出很强的独立性,有属于自己的操作程序和行为规范。作为社会职业化进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知识分子职业化既是科学文化领域的现象,又是一个重大的社会现象。正因为如此,很多学者都对这一现象进行了研究。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Emile Durkheim)曾指出:“分工不只是经济领域所固有的,在社会的极不相同的领域都可以看到它日益增长的影响。政治、管理、司法的职能日益专门化。在艺术和科学领域中情况也是如此。”[2](P3)
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较早地关注到知识分子的职业化现象。1919年在柏林大学所作的题为《作为职业的学术研究工作》演说中,韦伯讨论了“学术作为一种物质意义下的职业,具有怎样的面貌”这一问题[3](P185)。他认为“作为‘职业’的科学,不是派发神圣价值和神启的通灵者或先知送来的神赐之物,而是通过专业化学科的操作,服务于有关自我和事实间关系的知识思考”。[4](P45)韦伯还分析了学术研究这种职业的外部条件,他认为提供其社会职业岗位的是大学和研究所,是由具有教授身份的所长聘用研究助手和助教。他还分析了科学的内部环境,要有科学实验工具和基本设备,科学工作者要有严格的专门家的素质,科学训练对培养人才有重要作用等。
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金·默顿(Robert K.Merton)从科学社会学的角度对知识分子职业化问题作了较为深入的探讨。他认为,科学研究的制度化可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是“认知认同”(cognitive identity)阶段,其二是“职业认同”(professional identity)阶段。在前一阶段,拟制度化的学术或科学领域里的学者要争取赢得已获得社会认同的相邻学科或学术圈里学者的承认,要让他们承认自己所从事的研究的学术性;在后一阶段,要赢得社会的承认,这意味着社会愿意对拟制度化的学术给予资助,从而使该领域的职业化研究成为可能[5]。
美国社会学家本·戴维(Joseph Ben David)在《科学家在社会中的角色》一书中曾简要地回顾了知识分子社会角色的演变历程,《论科学的发展》文通过集中考察英国皇家学会、巴黎科学院和德国柏林科学院等十七世纪出现的学术团体,深入分析了体制化对科学研究发展的影响及对知识分子(学者)群体的重要意义。他将知识分子的职业化特征概述为通过接受教育获得的入职资格、职业特权、职业权威等,他认为这是确定某个团体是否职业化的重要标准。[6]
美国学者奥森(Olsson)和沃斯(Voss)合编的论文集《近代美国的知识结构》以美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新起的大学、专门学术结构和职业协会为对象,研究它们对美国社会的影响。作者关注了大学在促进美国学术研究职业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并高度评价了职业化进程在20世纪美国崛起过程中的重要意义。[7]
总的看来,由于各自的出发点与侧重点不尽相同,学者们对职业化的理解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但就在这样不断地阐释和总结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一些共同的规律,并将其作为考察中国知识分子职业化进程的参考尺度。在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本文认为:第一,职业化是生产力水平提高和社会分工发展的必然要求,本身经历了一个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而且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这一过程有很大的差异。第二,知识是职业化的基础,职业工作者都需要通过接受专业教育获得相应的文化知识,从而掌握专门的职业技能。第三,职业工作者群体是职业化的主体。作为共同从事某种职业的人应该具有高度的同质性,从而组成同质的职业群体。这种同质性表现在很多方面,如相同的教育背景、类似的职业训练、均衡的经济收入、平等的社会地位等。第四,职业活动表现为高度的专门化和专业化。专门化意味着职业的特殊性、独立性以及内部分工的高度精细化;专业化则指职业工作者必须经过系统而专业的教育或职业培训,从而具有独特的知识与技能。第五,职业团体有确定的规则,甚至会形成特定的职业文化。各职业团体的成员必须遵循本团体的规则,并受到职业文化的影响。这些职业规则和职业文化具有多样性的特征,同时保证了某种特定职业存在的合理性。第六,职业精神是职业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核心就是责任,即对自己职业的认同,以及职业人对社会应尽的义务。职业精神要求职业工作者有优秀的人品道德和职业操守,具有高度的道德素养,能够客观公正、严谨规范地从事专门工作。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改革开放稳步深入推进,科学技术迅速发展,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为知识分子提供了广阔的活动舞台,知识尤其是专业知识技能在社会经济发展中的作用日趋明显,所创造的价值越来越大,知识分子的经济状况因此有了明显的改善,其社会地位也得以稳步上升,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一支伟大力量。同时,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以职业分工为特征的新的社会阶层分化机制逐步确立,以户口、政治角色为依据的传统分化机制逐渐式微,这在客观上摆脱了过去单纯依赖特定单一的集体组织才能实现人的价值的束缚。因此,我国的知识分子队伍发生了分化,可以分为体制内职业知识分子和自由择业知识分子两个大的群体。
体制内知识分子主要包括学院派知识分子、社会文化产业中的知识分子和公务员体系中的知识分子等。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副研究员李春玲认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通常所说的知识分子多集中在人文科学,生产文化产品,而现在工程、经济、专业技术人员也加入进来,可将他们统称为当代知识阶层。”[8]根据当代中国的实际情况,体制内的职业知识分子可以表述为具有大专以上文化程度、主要在科学研究、教育、文化艺术、卫生、体育、新闻出版、广播影视等事业单位从事精神文化生产的专业技术人员和公务员体系中的意识形态官员及专业技术人员等。体制内职业知识分子是职业知识分子的主体,其生存状态有以下特点:
1、高度的职业化与专业化。在我国,伴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20世纪80年代开始了学术生产机制的快速专业化进程,知识按照精细的学科分工建制进行生产和传播,一套严格的评价体系和操作规程被建立起来。他们在规范化的学科范式下进行高度专业化的知识产品生产,并且按照早已设定的级别体系,一步步向上流动。这标志着体制内的知识分子已经高度职业化。需要指出的是,体制的保障虽然为职业知识分子提供了荫蔽,但同时也造成了严重分化。一方面,由于职业化本身要求这类知识分子以纯学术为主要追求,不过分参与社会事务,因此他们与社会大众的联系不再密切。另一方面,“因为原先统一的知识场域被分割成一个个席位的蜂窝状专业领地,不同学科之间的知识者不再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论域和共同的知识旨 趣”[9](P38),这造成了体制内职业知识分子内部的分化。
2、经济收入提升较快。随着改革开放初期“脑体倒挂”时代的迅速终结,国家不断加大对教育科研和医疗卫生等公共事业的投入,体制内知识分子群体的收入整体得到了快速提升。
3、社会地位稳步上升。随着“尊重劳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创造”的重大方针日益深入人心,知识分子“臭老九”的地位已经被扭转,体制内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得以稳步上升。
从工作性质来看,目前中国的自由择业知识分子大体可划分为三种类型:一是中介组织从业人员,由各类社会中介机构中的律师、注册会计师、资产评估师、注册税务师、注册审计师、建筑监理师、土地评估师、商标评估师等专业人士构成;二是私营企业和外资企业的管理技术人员,由私营企业、外商投资企业中从事专业技术和管理工作的知识分子构成;三是自由职业人员,由自由文化人、自由撰稿人、个体医生、各类经纪人等独立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的知识分子构成。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自由择业知识分子作为科技进步和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生力军,其影响和作用日益突显。目前中国自由择业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有以下特点:
1、工作的方式比较自由。和制度化的职业活动不同,自由择业知识分子的工作时间和地点可以根据个人实际,视乎健康状况、经济状况、工作进度自行确定。需要指出的是,这并不意味着自由择业知识分子劳动强度的削弱。恰恰相反,自由择业知识分子的工作意识往往比较强,比如活跃于各大媒体的自由撰稿人,他们每天都要为创作积累生活素材,搜集新闻信息,精神上长期处于亢奋状态,劳动强度反而大于传统意义上的职业。
2、职业的流动性比较强。自由择业知识分子通常不会拘泥于某种职业,他们常根据个性选择服务的对象,今天是经纪人,明天是广告策划,后天又成了证券投资人,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
3、经济收入较高,但生存压力也非常大。调研显示,自由择业知识分子大多有较高的收入,过着体面的生活。但是,由于不是“体制内”的人,因此他们往往难以得到制度和政策的保障。比如他们不能像体制内的知识分子一样参加各种专业技术职务职称的评定,这是导致自由择业知识分子难以获得稳定经济收入的一个重要原因。许多城市未把自由择业知识分子纳入社会保障体系之中,城市中的医疗、住房、教育、养老、福利等制度尚未完全涵盖自由择业知识分子的权益。
4、社会地位相对不高。除极少数知名人物之外,大部分自由择业知识分子难以为主流所认同,他们的各项权利容易被忽视。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副研究员李春玲通过抽样调查和数据分析认为当前中国有4.1%的人口符合所谓中间阶层的标准,自由职业者在其中约占14%,职业声望以45.7%的比例排在中间。[10]自由择业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大致可以此为参照。
知识分子的职业化对其在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和谐社会是民主法治、公平正义、诚信友爱、充满活力、安定有序、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社会,也是以科学技术为支撑和推动的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社会。科学技术的发展有赖于知识分子的辛勤工作,而当今中国知识分子的劳动已经不能离开职业化的运作模式。在传统社会,科学文化活动虽然是必需的功能结构,但人文方面的学术研究主要是统治者进行社会教化的工具或学者经世济民的途径,自然科学方面的研究不过是对现实社会生产生活需求的刺激性反应,很少有人对科学文化活动本身产生真正的兴趣,传统学术研究体制的导向也不在此。无论是官方的翰林院、国子学,还是民间的书院等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学文化活动机构。虽然出现了许多以个体身份从事学术研究的人,但他们充当的往往都是与科学文化活动本身无关的社会角色,“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正是传统知识分子群体主流职业取向的真实写照。传统的学术研究体制与政治需要联系得过于紧密,以至于学术本身发展的需求被压缩到了一个较低的层次,因此在传统的体制下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化知识分子群体。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现代大学和专门学术研究机构的建立,真正的职业学者群体才逐渐形成。知识分子的职业化促进了科学文化事业的发展,改善了知识生产的条件(至少是经济环境和硬件设施)和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并促进了学术研究事业的规范化,确保了科学文化事业的可持续发展。随着经济收入的增加、社会地位的提升、社会认同度的提高和职业吸引力的增强,当代中国职业知识分子群体的社会声望逐渐得以提升,这也说明中国科学文化事业的外部环境正逐渐得以改善。
没有一个稳定的社会,就不可能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也无从谈起。随着职业化进程的推进,中国的职业知识分子正在形成一个文化层次高、工作稳定、收入丰厚、生活质量较高的社会群体,他们是现行制度下的得利者,他们总体上对现实生活与现存秩序较为满意,对社会稳定有强烈的诉求,分析问题和处理具体事务时都能保持一种较为客观的态度,不易偏激或走极端。因此,他们对社会主流价值与现行制度有较强的认同感。他们本能地反对社会的动荡不安,抵制激进的社会变革,这种相对保守的姿态使他们对社会矛盾和利益冲突能起到一定的缓和作用。
中国知识分子历来有“士志于道”、“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优良传统。随着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职业化进程的推进,我国的教育体制、知识创新体制日益受到国家体制的支持和保护,因而具有较强的知识生产与再生产能力,但这样一种知识体制实际上生产的只是一种专业的、技术化的知识,而不是一种批判的、公共的知识。受到经济资本的诱导和限制,严谨的学术研究日益衰落。当代知识分子中不少人在自己的专业知识领域内堪称领军人物,却不愿跨出自己的专业小圈子,他们缺乏传统知识分子所拥有的宽阔胸怀和饱满的激情,不愿承担在专业活动之外的公共职责,如对社会的道德义务和政治义务等。
随着社会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当代知识分子已经不再需要像他们的先辈那样作社会的专职批判者了,但对社会的普遍真理和人类终极关怀的不懈探寻,仍然应当是当代知识分子的重要使命。因此,在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进程中,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必须正确处理专业化与批判性、市场化与学术独立性的关系,跨越自己的专业领域,在更深广的知识背景里构建自己的学术体系,并积极构筑社会价值观和道德行为规范,努力成为民主法制的主要建设者、社会稳定的重要维护者、社会公平正义的坚定捍卫者、社会活力的发源者、生态和谐的倡导者和主要推动者。
[1]许纪霖.都市空间视野中的知识分子研究[J].天津社会科学,2004,(3).
[2][法]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M].渠东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3]韦伯.韦伯作品集·学术与政治卷[M].钱永祥,林振贤,罗久蓉,简惠美,梁其姿,顾忠华译,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M].冯克利译,三联书店,1998.
[5]曹南燕.论科学的“祛利性”[J].哲学研究,2003,(5).
[6]Joseph Ben-David,Science,Scientism,and Anti-Scientism,In Scientific Growth,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1.
[7]Alexandra Olsson and John Voss ed.:The Organization of Knowledge in Modern America 1860-1920.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9:p5.
[8]学问人渐成创富主体 中国新知识分子的财富路径[J].瞭望东方周刊,2006,(01).
[9]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10]吴娱.中产阶级中的自由职业者——对自由职业者生存状况的思考[EB/OL].http://www.dss.gov.cn/Article_Print.asp?ArticleID=231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