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67001)
小说“乡村”:1990年代小说中的中国乡村世界
李敏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67001)
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社会进入重大的转型时刻,乡村世界随之发生重大变迁。以《人民文学》《收获》《山西文学》等期刊为观察点,一方面考察20世纪90年代以期刊为平台的小说对乡村世界的建构,另一方面也试图展现期刊的策划、转载等主体行为对小说主流生成的影响。1990年代的小说在建构乡村世界时,主要有两大主题:一是塑造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重点展示乡村的变化;二是塑造被权力统治和异化的乡村,与20世纪初的启蒙知识分子相呼应,重点展示乡村的痼疾;而传统的田园牧歌式主题在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中已经渐行渐远。
90年代;小说;期刊;乡村世界;现代化;启蒙
乡村世界历来是中国文学热爱的表现对象,有论者从中国自现代以来的农村题材小说中概括出三大主题模式:一是以鲁迅小说为旗帜的批判启蒙式主题;二是以茅盾的小说为代表的社会分析式主题;三是以沈从文等作家为代表的田园牧歌式主题[1]。此外,赵树理的“问题小说”和对“新农民”的塑造似乎也应该单独得到概括,他要表现的是农民在新政权下的解放、觉醒和成长,这一主题模式在“十七年”间成为主流。与创作盛况相对应的是“农村题材小说”“乡土文学”等概念在研究领域的流行,目前,这些概念之间的差异性已经为论者所注意①,但其表现对象均为中国乡村,这一点并不会引起歧义。在相对较长的历史区间,中国小说对乡村世界的表现一直是相当充分的,这显然与农业文明在中国社会的中心位置有关。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加速,传统意义上的乡村逐步被蚕食、被改变,与之相应的是“城市”在小说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而“乡村”则相对处于减弱的趋势之中。
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农村题材小说”的衰落已经成为有目共睹的“现实一种”。《山西文学》在1995年第9期的“卷首语”《面对现实》中提出:“当前文坛出现了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即城市题材小说的兴起和农村题材小说的隐退,二者的消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2]评论家李洁非在《城市化进程和城市文学》中写道:“文学的真正城市化趋向,是近两年才形成的。随着‘新生代作家'的诞生,我们发现,城市题材头一次击败了乡村题材而成为小说……创作上最广泛的题材。”[3]有论者感叹:“现实中的农村生活在文学作品中日益稀少,即使有所表现,也难以受人青睐。”[4]在经过了几十年的辉煌之后,“农村题材小说就像一株成熟太久的老玉米……但过分的成熟就意味着生命的衰老……特别是在商品经济大潮令人头晕目眩的时代,谁还记得寥阔的山坡上那一株株迎风而立的老玉米?”[1]不过,截止到20世纪末,中国“还是一个农村人口占绝对比例的农民国家”,“中国的问题,基本上是‘一个人口膨胀而资源短缺的农民国家追求工业化的发展问题'”[5]。类似观点依然是多数人的共识。因此,乡村世界仍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现实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乡村世界的书写也仍然是20世纪90年代小说的重要内容。
本文拟以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期刊为平台,考察其中的小说对20世纪90年代中国乡村现实的表达。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期刊虽不再是作品公开发表的唯一渠道,但仍是非常重要的传播媒介,以此为平台,虽不能看到全貌,但确定能见主流。与此同时,20世纪90年代文学期刊的身份也因为市场的介入发生了变化,小说及其主题的盛行与期刊行为有着紧密关联。20世纪90年代初,文学期刊常常用“农村题材小说”来指称这一类作品,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开始出现“乡村小说”或“新乡村小说”的提法。概念辨析的意义和价值自不待言,却无关本文宏旨,为论述方便,本文在提到“农村题材小说”“乡村题材”“乡村书写”等概念时,只是就其表达对象而言,并不涉及概念本身可能包含的美学或意识形态机制。从整体上看,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依然有形式实验的热情,然而在涉及“农村题材”时,“现实主义”仍是占据主流的表达方式。1989年之后的中国面临着重大转型,20世纪90年代“是以革命世纪的终结为前提展开的新的戏剧”“其特征是市场时代的形成以及由此产生的复杂巨变”[6]。当此之时,广袤的乡村世界自然也难免被改写的命运。本文通过对20世纪90年代期刊小说的阅读,从主题的层面对其加以分析,呈现其中所建构的主流乡村场景,这既是在文学场域内对中国自现代以来的乡村叙事传统的呼应,也是在“现实反映论”的层面上对20世纪90年代中国现实的一种触摸。
尽管20世纪90年代的乡村书写处于相对衰落的境地,但中国作协主办的刊物《人民文学》及《中国作家》在这一领域仍然着力颇多,与此相应,由中国作协主办的《小说选刊》比起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小说月报》来,选载农村题材小说的比例也相对较高。1995年8月,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局、《人民日报》文艺部、中国作家协会创作联络部等机构,在吉林联合召开了为期三天的农村题材文艺创作会议,“这次会议体现了中央关于重视农民、农业和农村工作的精神,对于……推动农村题材文艺创作,具有积极的意义”[7]。农村题材小说显然仍是官方意识形态比较关注的对象。20世纪90年代的期刊中,《山西文学》《长城》《莽原》《山东文学》《四川文学》《清明》等是较为重视农村题材小说的几种代表性刊物,这些刊物都位于传统农业大省,这也显示了小说题材与期刊所处地域之间的密切关系。
《山西文学》因为与赵树理和“山药蛋派”之间的深厚渊源,始终以“农村题材小说的根据地”自居,在20世纪90年代的十年间是在这一领域用力最多的刊物。1992年3月,《山西文学》与《文艺报》联合召开农村题材小说研讨会,《文艺报》在4月4日的头条刊发了消息,题为《总结经验开拓前进更好地表现社会主义新农村》。1991年至1992年,除了1991年第8期的“散文专辑”之外,《山西文学》连续推出了23期《农村题材小说联展》栏目。1993年第1期的卷首语是荒煤的《我们仍然需要赵树理》,指出“今天的农村,仍然需要赵树理这样的农民作家”。1996年第9、10、11期,为庆祝创刊四十周年,《山西文学》又连续编发了三期“中国乡村小说特辑”,就其所涉及的作家而言,显然集合了20世纪90年代书写乡村世界的最有影响的作家阵容。1998年第7、8、10期,《山西文学》再次推出了《新乡村小说》栏目,“决心展示中国高水平乡村小说的创作成果”,发表“反映和记录中国乡村的现实变迁,艺术上有新的探索”的作品[8]。《山西文学》同时十分注重对农村题材小说的理论建设,十年之间,刊发了大量的评论文章,其中有针对农村题材小说的宏观理论探讨,如丁帆的《乡土小说:多元化之下的危机》[9];有针对刊物某一阶段所刊发的农村题材小说的总结,如杨品的《寻找“焦点”——〈山西文学〉95年农村题材小说漫评》[10];有大量的作家和作品专论、创作谈,如1996年第10期的《乡村小说自由谈》栏目,同时推出了何申的《躲开繁华深入农村》、关仁山的《理解农村》、谭文峰的《乡村小说的新风景》、王祥夫的《小说与农村》等创作谈;另有编者手记、卷首语等栏目也常常渗透对农村题材小说的思考。1996年第1期上发表的金叶的散文《亲吻土地——“全国农村题材文艺创作会议”上的作家采访》,既是作家访谈录,也是对20世纪90年代农村题材小说作家身份的一种确认。20世纪90年代的《山西文学》在力推山西本土作家之时也面向全国擅长书写乡村世界的作家敞开门户,在重视老作家的叙事传统之时也坚持扶植文学新人,吕新、谭文峰、王祥夫、常捍江、房光、曹乃谦等都是以《山西文学》为重要阵地的善写乡村世界的作家。
隶属于河北省作协的《长城》,在20世纪90年代对农村题材小说也较为关注。1990年9月,《长城》与《黄河》《莽原》三家期刊联合召开了组稿会,《长城》在1990年第6期上刊发了《历史与现实的必然——冀晋豫三省大型文学期刊组稿联谊活动感言》,文中明确指出:“新时期以来冀晋豫的文学主力军主要是描写农村和农民的,而《长城》、《黄河》、《莽原》则是农村题材创作的可靠阵地,是直述黄河文化的坚固堡垒。”[11]1992年,《长城》又与《河北文学》等联合举办了“丰收杯”农村题材作品征文活动。1993年,《长城》编辑了两期“河北青年作者特辑”,一共发表了10部中篇和7个短篇,经过统计,10部中篇小说有9部“均为农村题材”,短篇小说中农村题材也占了较大比例,“这就不难看出,就熟悉并擅长表现农村题材而言,河北新生代作家可以说与众多的河北作家是一脉相承的”[12]。1998年,《长城》在第5期上刊发了论文《崛起的风采——河北九十年代中短篇小说侧评》,论者发现:“就全国范围而言,乡村现实小说作为一种题材样式,九十年代初期处在艰难的蜕变阶段。但在河北,她的身影却始终是强健有力的。”[13]这些论述从一个侧面向我们展示了《长城》的倾向性。
比较而言,《莽原》《山东文学》《清明》等期刊主要是通过刊发的作品来展示自身倾向的,相关的策划行为与理论建构都不突出。作为省级文学期刊,它们都侧重扶持本省作家。阎连科、周大新、田中禾、乔典运等河南作家与《莽原》关系密切;张炜、刘庆邦、刘玉堂、赵德发、张继、凌可新等则得到了《山东文学》及《时代文学》的厚爱。事实上,在以乡村世界为表现对象时,本土作家与本土刊物之间的关联要更为明显一些,与此同时,这几种刊物在刊发作家作品方面也有较为良好的互动。
20世纪90年代,以部分期刊为平台和推手,农村题材小说形成了有着全国性影响且较为固定的作家群。这些分属不同地域的作家,常以自己的故乡为原型展开他们的乡村故事,并渐次形成了较为突出的主题模式。
(一)唱给传统的挽歌
20世纪90年代初期,《人民文学》刊发了彭见明的《不老的湖》(1990.3)、刘庆邦的《还乡》(1990.4)、权文学的《月亮在山顶丢失》(1991.3)、阎连科的《家诗》(1991.6)等短篇小说,它们集中展现了乡村世界的变化:传统的生存方式正在被新的谋生手段所冲击,金钱开始取代传统的政权、父权等权力形式进入人们的生活,与之相应的是价值观的更迭以及传统美德的丧失。在《人民文学》后来发表的毕四海的《夏天的女人》(1993.10)、刘醒龙的《割麦插秧》(1996.10)、冉正万的《奔命》(1999.4)等小说中,这一主题得以延续。《夏天的女人》里“三嫂”从执意嫁给一个“公家人”到与那个挣了大钱的小伙子走向野外,正是权力变迁的一个标志。此外,如徐宝琦发表于《当代》(1992.4)的中篇小说《二嫫》和刘醒龙发表于《莽原》(1993.3)的中篇小说《黄昏放牛》也是表达同一主题的佳作。《二嫫》更是借助电影改编的力量,扩大了这一主题的影响,小说中以金钱为中心而建立的新的权力结构在乡村彻底取代了旧的意识形态,二嫫的丈夫“村主任”丧失了生育能力与性能力,其实正是旧的权力形态崩溃的象征物。高旭帆的短篇小说《崩岭规则》(《人民文学》1991.12)叙述了乡村世界处理争端的法则与现代法制之间的冲突,可以视为上述主题的变奏。陈源斌的《万家诉讼》(《中国作家》1991.3)和李一清的《山杠爷》(《红岩》1991.3)也是在类似的法理冲突的情节中展开故事,随着他们的小说分别被改编为电影《秋菊打官司》和《被告山杠爷》,这一主题获得了全国性的前所未有的反思②。
关仁山是20世纪90年代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最多的作家,他的小说也大多在传统与现代的对峙结构中,书写乡村世界的变迁,不过对传统的情感更为深厚。从1991年开始,《人民文学》先后发表了他的《苦雪》(1991.2)、《蓝脉》(1992.7)、《醉鼓》(1993.12)、《太极地》(1995.2)、《天壤》(1998.10)等小说,这些作品集中展现了传统乡村(渔村)的生存方式被市场、商品、金钱所冲击或摧毁的过程,《苦雪》中的火枪、《蓝脉》中的拆船厂、《醉鼓》中的广告与赌场、《太极地》中的日资工厂、《天壤》中的小卖部与韩国工厂,构成了20世纪90年代新的现实,它们势不可挡。与传统同时受到冲击的还有各种被贴上传统标签的美好事物,诸如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重义轻利的节操、英雄主义的气节等,小说在此处隐含着批判意图。在关仁山的小说中,旧与新的对立常常转化为父子之间的对立,不合时宜的父亲最终以失败或死亡而离场,小说实际上是唱给逝去的乡村世界的一曲挽歌。20世纪90年代同样演绎这曲挽歌的重要作品还有肖克凡的中篇小说《远山沉没》(《十月》1996.5)和刘醒龙的长篇小说《爱到永远》(《收获》1997.5),它们不约而同地叙述了在现代化建设的名义之下,旧有的村庄被洪水淹没,代表传统魅力的各种符号也随之消亡的过程。
在上述小说中,作者一方面写出了乡村及其所拥有的道德传统必然失败的命运,另一方面又难掩悲哀,总体的价值判断与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的某些作品相似,只是20世纪90年代的挽歌已不再妄想“追魂”。值得注意的是,与传统相对的“新”的因素在叙事中并不一定是被批判的对象,尤其是涉及法理冲突的作品,隐含着对传统的批判性反思,而诸如《万家诉讼》之类的作品在当时引起轰动,除了因电影媒介的介入之外,也是因为走向现代化——至少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依然是相当主流的价值选择。
(二)现代化批判
伴随着20世纪90年代的城市化进程,在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中书写乡村世界的剧变也是20世纪90年代小说的常见模式。在这些作品中,城市/乡村与现代/前现代常常具有一种可以等量置换的关系。
傅太平的中篇小说《端阳时节》发表于《百花洲》(1997.2),后迅速被《小说选刊》转载,小说以一种清新的笔调叙述了农村姑娘小红对城市的向往,乡村被叙述为虽然温馨却缺少活力的所在,无法阻挡年轻女孩走向城市的脚步。但小红对城市的认知是如此肤浅,这令读者对她的未来充满了担忧。彭见明的《躲避南方》(《北方文学》1994.3)、田中禾的《姐姐的村庄》(《山西文学》1996.11)也都写到了乡村女子对城市的好感,似乎在性别的意义上,建立起了城市与女性之间的关联,不过,叙述人都以或隐或现的态度表明,乡村女性对城市的好感只是一厢情愿。铁凝的《青草垛》(《钟山》1996.3)和陈继明的《青铜》(《人民文学》1999.1)俨然是上述小说的续集,两位作者都选择了限知视角,对城市里发生的故事毫不知情。《青草垛》中怀着美好的想象投奔城市的乡村少女茯苓后来成了疯子,被城里人扔回了乡村;《青铜》中的乡村少女小招从城市归来,每日用清水洗涤自己,但是却无法洗去城市留下的肮脏烙印,最终只能选择悲惨的自戕。城市成为肮脏的欲望与罪恶滋生之地,一个乡村世界的梦魇。
浦子的短篇小说《迷人的弧光》(《人民文学》1991.12),以一个极为精练的故事表现了贴着科学和现代标签的城市对乡村世界的伤害,从城市带着伤疤归来的父亲带着家人躲进了深山,没想到高压电线也随之铺设进来,纯真的少年最终触电身亡。小说中城市与乡村被置于一种不言而喻的敌对关系当中,它甚至无需真正现身,就成为黑暗势力的化身。叶辛的《悠悠落叶坪》(《收获》1992.1)则叙述了农民进城之后的沦落以及乡村世界因此而承受的伤痛。梁晓声的中篇小说《荒芜的家园》(《人民文学》1995.11)就叙事艺术而言并不成功,但在象征的意义上,“荒芜的家园”却成为对20世纪90年代农村现实的一种写照,年轻的农村姑娘在城市的诱惑之下抛弃土地,丧失人性,小说中被杀死的“母亲”与“家园”“土地”之间无疑也有一种转喻的关系。张冀雪的《新麦地》在《朔方》(1997.8)发表之后,迅速被《小说选刊》转载,同时配发了点评短文《坚忍的风景》,“作品首先从结构和视角上入手,将农村的历史性巨变用细节的方式从一个农村妇女(麦香)眼中映出”[14],浩大的民工潮卷走了塬上的壮劳力,彻底改变了农村的面貌,而麦香“千里寻夫”的结局是得知丈夫刚到省城就被人抢劫杀害。在这些作品中,城市对乡村的暴力侵害由点及面地展开。与前述以相对平静的姿态叙述乡村变迁的小说不同,这一类作品有着明确的批判激情,同时也包含着对城市乃至对现代化进程的深刻反思。
在20世纪90年代以乡村为对象的小说中,现代与传统的对立、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其实是现代化进程的表征,后者在对立中的节节败退,抑或遭遇戕害不过是书写了20世纪90年代现代化在中国无往不胜的事实。无论是将之视为进步——这是20世纪80年代小说常见的主题,还是为之叹惋抑或加以批判反思,都是对乡村现实的一种把握。
20世纪90年代启蒙主义思潮的退却已是不争的事实,但在面对乡村世界时,仍然有一部分作家保有很明确的启蒙意识,对乡村政治结构以及所谓国民性的反思是20世纪90年代农村题材小说的另一个重要主题。
20世纪90年代的作家中,阎连科是擅长以启蒙视角书写乡村世界的代表,他的乡村叙事在20世纪90年代显然获得了《收获》的青睐。他是20世纪90年代在《收获》上发表作品最多的作家,也可以说是《收获》唯一接受的书写当下乡村题材的作家。从1991年第1期发表他的《乡间故事》开始,《收获》在20世纪90年代陆续发表了他的《黑乌鸦》(1991.6)、《寻找土地》(1992.4)、《天宫图》(1994.4)、《黄金洞》(1996.2)和《年月日》(1997.1)等。这些小说连同他的《瑶沟人的梦》(《十月》1990.4)、《瑶沟的日头》(《中国作家》1990.4)、《婚幻》(《当代》1991.1)、《金莲,你好》(《钟山》1999.1)等小说一起,共同构成了一个有着浓厚寓言意味的乡土世界,他以“瑶沟”或“耙耧山脉”为其命名,以对故乡的经验为其赋形。阎连科的小说在20世纪90年代频繁被选刊转载,并且获得了各种奖项,如《瑶沟人的梦》获《小说月报》第四届百花奖、第四届《十月》文学奖、1990—1991年《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黄金洞》获第一届(1995—1996)鲁迅文学奖;《年月日》获第二届(1997—2000)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八届百花奖等,这些都表明了阎连科的小说所获得的普遍认可。阎连科的乡村故事大多具有当下性,在总体的批判视角之下,还可以细分为两个方向:第一是金钱泯灭人性,如《黑乌鸦》《黄金洞》都写到随着农村的经济改革进程,人们对金钱的欲望开始膨胀,最终扼杀了正常的人伦亲情。第二是乡村政治权力之恶,以及对权力的向往和追逐导致的人的异化,爱情、亲情、理想、尊严、良知等在权力面前随时都可以被抛弃。尽管金钱与权力会有合流之势,但对权力的反思仍然是阎连科小说更为重要的贡献,权力之所以能够作恶,与村民对权力本身的崇拜,和他们在权力面前的奴态等国民性弱点密不可分。而在一种封闭性的、抽象的、夸张的叙事结构中,阎连科笔下的乡村政权俨然是各种形式的权力的缩影。
同为河南作家的周大新和李佩甫也在此一主题领域发表了引人注目的作品。周大新的中篇《向上的台阶》发表在《十月》1994年第1期上,后被《小说月报》和《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并获得了《小说月报》第六届百花奖、第五届《十月》文学奖和《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李佩甫的中篇《败节草》发表在《十月》1998年第5期上,迅速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并获得《小说月报》第八届百花奖;长篇小说《羊的门》发表在《中国作家》1999年第4期上,《莽原》杂志在1999年第6期《〈莽原〉周末》栏目迅速推出座谈文章《众说纷纭〈羊的门〉》,论者认为“同这个世纪已有的大作品并列,它是没有愧色的”[15]。上述作品都以人与权力的关系为核心,写出了权力被人为操纵以及人被权力所操纵的真相,既是权力批判,也是人性批判。而故事发生的场域中原地区作为传统中国的腹心地带,又使得这种批判有了影射权力传统的意味。
20世纪90年代,张继、谭文峰、韦晓光等也是在农村题材小说领域颇有建树的作家。张继受到了《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的大力扶持,《山东文学》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频繁刊发他的作品,1993年,在他刚刚崭露头角之时,就联合他家乡的文化部门召开了“张继作品讨论会”,认为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丰厚的农村生活积累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起点比较高,路子比较正”[16]。1999年第1期的《作家研究》栏目同时推出四篇研究张继小说的论文,有着明确地将其经典化的倾向。在张继看来,“直面人生,关注现实,反映底层小人物的欢乐与悲哀是中国乡村小说的传统,也是乡村小说的生命力之所在”[17]。这或许可以成为“路子比较正”的一种注解。张继的乡村叙事有着不同的方向,但大多通过展现乡村生活即景来表情达意,《麦子的语言》(《山东文学》1996.11)、《送茶的女人》(《山西文学》1998.10)因为展现了温情的平静的乡村而为人称道——这正是20世纪90年代所匮乏的风景;《杀羊》(《鸭绿江》1995.8)、《到小桥村喝酒去》(《山东文学》1996.3)、《村长与鱼》(《时代文学》1996.5)等,塑造了四平村主任这一“厚道中不乏狡黠”的形象,展现了农村基层工作的艰辛,常被归入“现实主义冲击波”中去讨论。上述作品其实都不无雕琢的痕迹,而《村长的玉米》(《时代文学》1995.5)、《一个乡长的来信》(《时代文学》1997.3)、《遍地羊群》(《钟山》1997.6)等篇则体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是对权力与奴性的双重批判。张继的小说尽量地模拟生活,在戏谑化的叙事中混合沉重的思考,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
与张继相似,谭文峰与韦晓光也得到了家乡刊物的大力支持,《山西文学》之于谭文峰、《清明》之于韦晓光,都可算有知遇之恩。谭文峰发表于《山西文学》的《扶贫纪事》(1991.9)、《走过乡村》(1995.8),韦晓光发表于《清明》的《乡长老田》(1995.3)、《村办厂》(1995.6)等小说都是站在启蒙立场之上,揭示乡村的权力运作形式,批判村民的自私、短视与愚昧等缺陷。此外,如冯积岐的《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朔方》1994.8)采用了更为沉重的基调来表现底层农民的不幸,任何一点职权都可以对他们任意碾压,夺去他们的尊严甚至生命。阿宁的《麦子能自己回家》(《当代人》1994.10)、《电工的季节》(《当代》1998.4),阙迪伟的《乡村行动》(《上海文学》1997.1)等则使用了更具反讽的视角来批判现实,在一种喜剧的氛围中呈现权力在乡村世界的威力。值得一提的是,与阎连科、周大新等作家一样,张继等人的作品也受到了选刊的厚爱。就此而言,农村题材小说占据主流位置的主题的形成,无疑来自于期刊尤其是地方刊物的共识抑或共谋。
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一方面力图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来展现乡村世界发生的变化,包括市场经济的渗透、城市生活的诱惑、金钱与欲望的苏醒和膨胀等,都成为小说叙事中频繁出现的改变传统乡村的力量。而在另一些作家的笔下,乡村仍然被当作“换汤不换药”的老中国的象征物,封闭的权力空间与国民性弱点,依然是乡村生活的结构性力量,某些被归为“前现代”的属性如同一道魔咒贴在了中国乡村的头顶之上。“现代”抑或“前现代”、“变”还是“不变”构成了20世纪90年代乡村书写中看似对立的两种角度,但在内在的批判指向上,两者其实并无区别,而且,从中我们也能清晰地听到现代文学中批判启蒙式主题与社会分析式主题的遥远回声,它们在20世纪90年代被整合或置换,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
20世纪90年代小说在建构乡村世界时,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于田园牧歌式主题的弱化。事实上,随着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农村越来越深刻地被卷入现代化的进程之中,乡村的自然环境也遭遇了巨大的破坏。1992年第4期的《收获》发表了乌热尔图的两个短篇《在哪儿签上我的名字》和《你让我顺水漂流》,讲述了世代与森林同在的鄂温克部族,在以现代化为名的各种开发、建设中逐渐丧失了他们的自然家园,这样的故事正是对田园牧歌式主题难以为继的注解。在20世纪90年代作家的笔下,除了张炜、刘庆邦的个别作品外,乡村已经很难再被虚构为躲避俗世的世外桃源。
注释:
①华中师范大学王又平教授及其博士生叶君在“乡土”与“农村”的辨析上颇为用力,他们撰文指出,“乡土”与“农村”意指着不同的社会、历史和文化内涵,其背后的意识形态机制和审美特征也有着显著差异。关于这一点,丁帆、杨剑龙、陈继会等研究者其实都已发现,但并未深入。参见王又平《从“乡土”到“农村”——关于中国当代文学主导题材形成的一个发生学考察》,《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叶君《文学史范畴的“乡土文学”和“农村题材小说”》,《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孟繁华《百年中国的主流文学——乡土文学/农村题材/新乡土文学的历史演变》,《天津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②两部电影都获得了“金鸡奖”“百花奖”的若干奖项,《秋菊打官司》在国外也频频获奖。《文艺报》1992年9月5日的头版刊发消息《故事片〈秋菊打官司〉在京首映李铁映等出席祝贺》,1995年3月4日的头版头条刊发了文章《〈被告山杠爷〉可望成为’94中国电影的扛鼎之作》,对两部电影评价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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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宋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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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10
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课题(11&ZD110)
李敏,女,河南固始人,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当代小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