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苗苗,梁姣程,张幼军*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从张永言、汪维辉发表《关于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一点思考》(1995 年)至今,常用词演变研究迅速发展,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事实材料,也提供了不少理论依据。这对历时词汇学的构建、汉语辞书的编撰、古文献的整理以及现代汉语的研究都有很积极的意义,尤其是为科学汉语史的构建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但是在汉语研究领域中,常用词演变的研究尚属于较晚兴起的领域,相比作为传统训诂学研究对象的疑难词汇,常用词的演变研究还是比较薄弱的,在研究对象、研究内容、研究方法等方面还存在不少问题,有待我们进一步的探讨和研究。所以,这项工作依然任重而道远。
常用词演变研究中最基本的一个问题就是常用词的界定问题,到底哪些词可以称为常用词,这一点是我们必须明确的。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一直以来争议颇多,并没有一个具体、明确、可行的标准,因而给研究造成了一定的混乱。我们纵观目前学界的研究,发现常用词的界定主要存在两种看法:
周荐、符淮青等学者认为“词语常用与否是从词语的使用频率上来界定的,似与其他因素很少关联。”[1]可见他们判断的常用词就是高频词。这种通过词语使用频率来确定常用词的方法因其切实可操作性得到了比较广泛的运用,如王力在编写《古代汉语》时就是通过词频统计来确定书中的常用词的。
汪维辉提出“‘常用词’是跟‘疑难词汇’相对待的一个概念。主要是指那些自古以来在人们日常生活中都经常用到的、跟人类活动关系密切的词,其核心就是基本词。”[2]李宗江也明确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并进一步阐明指“那些代表词汇的核心而其发展变化可以决定词汇发展面貌的词。”[3]汪、李的观点得到了后来大部分学者的认同与进一步阐释。总之,常用词演变研究之所以提出,其原因之一就是为弥补训诂学研究对象局限于疑难词语的问题,希望能改变词汇研究内容偏颇的局面。所以传统训诂学关注较少的词汇则是常用词研究的重点。但是仅与训诂学相对还不够,真正有意义的研究对象还应该能够比较好反映出词汇演变的规律,有助于词汇史的构建,因此它的确定与使用频率关系不大。
笔者认为在常用词的确定问题上,虽然用词频统计会比较简单易行,但是却并不完全适合常用词演变研究这一领域,该领域的研究对象——常用词,除了使用频率较高以外,还应该具备以下两个特点:首先,该常用词的演变能够很好地反映词汇的演变发展规律,这样才有利于发现词汇演变的深层机制,构建科学的汉语史。其次,这类词应该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而不是某一时期内短时兴起的一些专有名词等。如果不具备这两个特点,即便使用频率很高,也不能成为我们研究的对象。当然这两个特点的判定有一定的主观性和随意性,需要研究者具有深厚的功底,仔细辨别。
通观目前的研究,我们发现常用词演变研究的内容发展并不平衡,某些方面力作频出,成果丰富,某些方面却鲜有问津,致使研究内容畸轻畸重,影响整个常用词演变研究的顺利进展。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目前学界对常用词的研究大部分停留在客观描述每一组词在不同时期的交替演变情况,却很少探讨其演变的内在规律。如:该组词为何会这样演变?它演变的规律是否适用于整个词汇演变的规律?汉语史是否沿着这一规律在发展?汉语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不断往前推进?当然,在众多学者的努力下,常用词演变原因、演变模式、演变规律以及常用词的特点和常用词的研究方法等问题得到了一定的探讨。如,李宗江就在他的《常用词演变研究》中探讨了影响常用词演变的“语音、语义、语法、语境、词汇系统、外语、认知、社会”等八大因素[3]36-56,对后人很有启发。汪维辉也曾在《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中探讨了常用词研究的“材料与方法”[2]17-22。丁喜霞也曾在李宗江、李如龙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常用词的演变模式”[4]。张楠、白云则在常用词研究的基础上具体探讨了“常用词的稳定性和变异性,以及影响变异的因素。”[5]尽管如此,有关常用词演变的规律和理论探讨依然很少,探讨的深度不够,因而也未能建立起一个比较完整、系统的理论体系,更不用说通过常用词研究的补充来建立起详尽的汉语史。
古代汉语词汇中单音词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因而单音词演变研究自然成为研究的重点。但是随着汉语词汇复音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双音词已然成为现代汉语词汇的中心,诸多单音词已经演变成为双音词。正如丁喜霞在她的博士论文《中古常用并列双音词的词语构词和演变的关系》中所说“如果对常用词的研究只集中于单音词的替换研究,就难以了解汉语词汇由单音词为主过渡到以双音词为主的演变过程,难以全面描写汉语词汇的发展历史。”[6]所以双音词的演变研究同样重要,由于研究较少,甚至可以说更为重要。而丁喜霞的这篇博士论文以及浙江大学雷冬平的《近代汉语常用双音虚词演变研究及认知分析》正好弥补了这一不足,但是仅仅依靠几篇文章是远远不够的,它还需要学界更多的关注。
在常用词演变研究中,一旦确定研究对象就需要开始从浩瀚的语料中查找与研究对象相关的内容,从而来得出和证明结论。语料的选取是一个极为关键的步骤,语料质量的高低能够影响该组词研究成果价值的高低,因而必须谨慎对待。汪维辉曾明确提出“反映口语程度较高的是核心资料”[2]17。正如朱冠明在《汉译佛典语法研究述要》中所说“现在学界普遍认识到佛经语言极强的口语性和庞大的数量,对中土文献是一个很好的补充”[7],所以笔者认为,要做好常用词演变研究,佛经文献是必须得到足够重视的极其珍贵的语料。
从80 年代汉译佛典逐渐受到学界重视以来,学者们在进行常用词演变研究中也开始关注这部分语料,并积极引入自己的研究中。笔者随意抽取了9篇2008 年出的关于常用词演变研究的论文,发现有6 篇引用了东汉至隋唐的译经材料。如王枫的《“语告”类动词语义场的历史演变》在讲到两汉魏晋南北朝“语告”义场成员的演变时便抽样调查了汉魏译经[8]。又如李慧贤在讨论“眼”和“目”的历时演变时就从安世高、支谶的译经中取证[9]。汉译佛经在常用词演变研究中得到应用,这是很可喜的现象,值得我们进一步推广。
但是,我们也应当注意到,还有不少研究的关注点普遍集中在中土传世文献,对汉译佛经的重视还不够。特别是东汉至隋这一段时期,中土文献数量不多,汉译佛经应该是主流的研究资料,但是事实却不尽然。如高龙的《汉语“切割”类动词语义场的历史演变研究》中用到的文献有17 种,但在研究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切割“类动词时,只引用了《史记》、《论衡》、《三国志》和《世说新语》作为代表。又如白欣的《汉语救助概念场词汇系统历史演变研究》在东汉以及魏晋南北朝时期概念场词汇研究时,用到的文献有《汉书》、《论衡》、《三国志》、《后汉书》、《全梁文》、《世说新语》和《百喻经》,《百喻经》这类佛教文献所占比重极小。
总之,口语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不像书面语言具有滞后性,因而更能反映当时的语言事实,反映词汇的发展演变。而口语性很强的汉译佛经对中土文献是一个很好的补充,特别是在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因而我们应该给予高度的重视,尽量挖掘出汉译佛经中所隐含的语言事实,将常用词演变研究推向一个更高的高度。
除此之外,出土文献其实也是很好的补充材料,出土文献对探求词语的源头有很好的佐证作用。关于这一点,赵岩在《<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补订——以简帛文献为中心》[10]做了很好的示范,本文不复赘言。
一方面,考虑到古汉语中一些在共同语中已经消失的词很有可能还活跃在方言中,汪维辉等一批学者提出“结合现代方言来研究历史上的常用词变迁,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也是一片有待开辟的广阔天地。”[14]21聂志军在《汉语常用词研究方法浅论》中也曾积极提倡“结合方言口语进行佐证。”[11]笔者也认为,把常用词的演变研究与方言相结合,用方言来佐证常用词研究中所得出的结论是很可行的。目前已有学者在这方面做过有益的尝试,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如:周俊勋先生从四川方言中的“起”和“展”着手,“描写它们在今天四川方言中的意义,同时与中古时期的意义进行比较,”从而“为研究它们在中古时期的意义和用法提供有力的佐证。”并得出结论“汉语方言研究,可以为汉语史的研究提供类似于‘活’的材料。”[12]
另一方面,除了用方言作为佐证材料以外,在研究常用词演变过程中,如果能够在确定其演变的历时过程的基础上,进一步推究出该组词在现代汉语各个方言中的使用情况也是很有意义的。如刘宝霞、张美兰[13]在探讨“丢弃”义词的演变过程中就有进一步研究这一组词在方言中的使用情况,又如汪维辉[14]在讨论说类词时不仅研究它的历时演变,还研究它在现代汉语方言中的共时分布。还有殷晓杰[15]在探讨“面”与“脸”这一组词,以及范喜常[16]在讨论“卵”和“蛋”时也做过同样的努力。这些都是很好的尝试,为后人的研究开创了研究的先例。
但是就整体而言,不论是在佐证常用词研究成果方面,还是在拓宽常用词研究范围方面,方言材料的利用仍然是非常薄弱的。一方面既要能够把握汉语史又要熟悉方言研究,这本身对研究者的素质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另一方面,目前方言研究虽然受到很大重视,但可以利用的准确的、高质量的方言材料仍然很少,所以利用方言区佐证常用词的演变研究仍然有待加强,急需我们的努力。
总的来说,目前常用词演变研究在研究对象的界定、研究内容的确定、研究语料的选择和研究方法的使用方面还存在上述问题。对此我们应该有针对性地进行改进和提高。首先,明确界定研究对象,所研究的常用词不能仅仅只看使用频率,必须是能够较好反映词汇演变规律,且较长时间活跃在汉语词汇中,不是转瞬即逝的一些热点词汇。其次,应该拓宽研究内容,不要局限于单音节实词,而应该在现有研究基础上更多地关注双音节词、虚词等,同时不应该停留在语言事实的描述,而要更多地去挖掘语言内部的规律,并且均衡这几方面的研究,从而使常用词演变研究的内容更加全面和健康。再次,汉译佛经材料口语性强,是研究中不可忽视的语料。但是使用时也应当注意,并不是所有汉译佛经的口语性都一样强,不同佛经材料之间的口语性强度还是有区别的,我们使用时应当细细甄别。当然,探求词语语源时出土文献也是很好的佐证材料。最后,在佐证常用词研究成果以及拓宽常用词研究范围方面,结合方言口语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这可以帮助我们将常用词演变研究在纵向深入的基础上进行横向的拓宽,使研究更加深广。
我们知道,常用词演变研究是汉语词汇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国内对该问题的研究成果非常丰富,虽然质量参差不齐,有待我们进一步挖掘和深化。但是,我们依然坚信张永言和汪维辉在《关于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一点思考》所说的“这项工作也许需要几代学人的共同努力,但是可以肯定研究前景是十分广阔的。”[17]
[1] 周荐.基本词汇与一般词汇划分刍议[J].南开大学学报,1987(3):200.
[2] 汪维辉.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11.
[3] 李宗江.汉语常用词演变研究[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3.
[4] 丁喜霞.汉语常用词的演变模式初探[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2):115-124.
[5] 张楠,白云.汉语常用词的稳定性与变异性[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146-149.
[6] 丁喜霞.中古常用并列双音词的词语构词和演变的关系[D].杭州:浙江大学,2005.
[7] 朱冠明.汉译佛典语法研究述要[C]//汉译佛典语法研究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4.
[8] 王枫.“语告”类动词语义场的历史演变[J].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5):95-100.
[9] 李慧贤.“眼”与“目”的词义演变[J].汉字文化,2008(5):81-84.
[10] 赵岩.《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补订——以简帛文献为中心[C]//黑龙江省第二届社会科学学术年会优秀论文集.哈尔滨:黑龙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2010.
[11] 聂志军.汉语常用词研究方法浅论[J].河池学院学报,2007(1):66-70.
[12] 周俊勋. 四川方言“起”、“展”与词汇史研究[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3):261-263.
[13] 刘宝霞,张美兰.近代汉语“丢弃”义常用词的历时演变与地域分布[J].古汉语研究,2013(2):55-63.
[14] 汪维辉.汉语“说类词”的历时演变与共时分布[J].中国语文,2003(4):329-342.
[15] 殷晓杰.“面”与“脸”的历时竞争与共时分布[J].汉语史学报,2009:158-167.
[16] 范 常 喜.“ 卵” 和“ 蛋” 的 历 时 替 换[J]. 汉 语 史 学报,2006:193-203.
[17] 张永言,汪维辉.关于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一点思考[J].中国语文,1995(6):401-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