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的实质应该如何理解——兼与张奎良先生商榷

2015-03-25 00:53赵庆元李江璐
河北地质大学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

赵庆元,李江璐

(石家庄经济学院 社会科学部,河北 石家庄 050031)



论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的实质应该如何理解
——兼与张奎良先生商榷

赵庆元,李江璐

(石家庄经济学院 社会科学部,河北 石家庄 050031)

摘要:唯物主义作为一种坚持外部世界为客观存在的思想或观念本身就潜含着趋向实践的巨大冲力。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所蕴含的“社会主义内蕴”以及19世纪初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之所以陷于空想并不是因为它们遗传了来自于旧唯物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局限,而是因为它们没有能够在社会主义借以实现的社会历史领域坚持唯物主义的原则,因而在“历史领域内自己背叛了自己”。只要能够将在自然观中确立的唯物主义原则彻底地运用到社会历史领域,唯物主义所潜含着的实践能量就能够充分地释放出来。因此,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思想就其实质而言只能是将唯物主义推广和运用于社会历史领域的历史唯物主义。

关键词: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

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思想就其实质而言是实践唯物主义还是历史唯物主义?如果从我国当代哲学研究的理论语境来看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在这种语境中实践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早已被作为指代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同义词来使用了。但是,如果将这个问题回置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语境,那么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到底是实践唯物主义还是历史唯物主义就不仅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涉及到对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正确理解的重要理论问题。那么,在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语境中,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思想到底是应该隶属于“实践”还是应该隶属于“历史”呢?张奎良先生新近出版的《唯物主义:社会主义的思想来源与实践导引》一书,从社会主义与唯物主义之间关系的全新视角对此作出了明确的回答,这就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思想只能是超越了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以及整个旧唯物主义的实践唯物主义,从而进一步印证了现今已成为学术主流的理论观点。但是,也恰恰是在张奎良先生对唯物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关系,而特别是以实践为中介而对唯物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关系的论证中,我们却分明窥见到与这种理论结论完全相反的另一种理论结论的端倪,这就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思想就其实质而言只能是传统的历史唯物主义。

作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的最终成果,张奎良先生的《唯物主义:社会主义的思想来源与实践导引》一书并不是以论证实践唯物主义为理论主题,而是以论证社会主义的唯物主义基础或唯物主义的社会主义意蕴为理论主题的,但也正是在对这一主题的论证中,张奎良先生在有意无意间指证了实践唯物主义相对于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以及整个旧唯物主义的理论合理性。通过对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对战斗的唯物主义的批判的战斗”一节的研读与解析,张奎良先生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在这一部分内容中指证了以前的旧唯物主义,而特别是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内涵着深厚的“社会主义内蕴”,这特别体现在马克思评论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思想的这样一段话:“并不需要多大的聪明就可以看出,关于人性本善和人们智力平等,关于经验、习惯、教育的万能,关于外部环境对人的影响,关于工业的重大意义,关于享乐的合理性等等的唯物主义学说,同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1]在张奎良先生看来,18世纪的唯物主义之所以内涵着深厚的“社会主义内蕴”,是因为“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是社会主义的哲学根基,哲学基本问题的正确回答而连带出的对感觉和经验的理性关注是社会主义的认识论前提。一般说来,只要能从感觉和经验出发,理性地面对生活,就有可能在人性、环境、教育、犯罪等问题上得出切近实际的结论。正是对这些结论的延伸和追寻才把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联结起来,并成为社会主义理想和要求的诞生地。”[2]因此,决定唯物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必然联系”的,不是枝节表层,而是唯物主义的根本立场和本性。但是,张奎良先生同时指出,虽然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者对复杂的社会生活有颇多深刻的见解,但是这些见解却都紧紧地被束缚在哲学中和书本上,它们不想也无力把它们的学说实践化,并在现实中得到回应。所以,法国唯物主义虽有“社会主义内蕴”,但和实际相距甚远,社会主义对它们来说只是逻辑和潜在的对象,他们不愿意也不可能使之物化或对象化;它满足不了无产阶级实际斗争的需要,它的真正价值仅仅是为空想社会主义提供了思想材料,成为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的来源。[2]那么,为什么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所蕴含的“社会主义内蕴”最终只能是一种不想实现、也不能实现的空想呢?张奎良先生认为,这主要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以前的传统哲学,无论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都有一个共同的弊端,这就是脱离现实,轻视实践。它们对哲学的理解极其思辨而狭窄,认为其功能仅仅是“解释世界”而不在于“改变世界”。由于它们的阶级和历史局限性,总想找到适用于一切时代的药房和公式,求的对世界和万事万物一劳永逸的解释和说明。这种追求终极和永恒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驱使哲学家们专注于构造体系和范畴的演绎,至于如何把他们的学说付诸实践,发挥哲学世界化的功能,他们就十分淡漠而且无能为力了。[2]与此相联系,作为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来源的空想社会主义之所以陷于空想,其根本的原因也在于它遗传了作为其理论基础的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局限,没有能够将其社会主义理想转化为千百万人改变世界的共产主义运动。那么,如何才能使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所内涵的“社会主义内蕴”以及空想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理想变为现实呢?这就是要把它们的社会主义理想转化为千百万人“改变世界”的共产主义实践。但是,如果说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所内涵的“社会主义意蕴”以及空想社会主义是以这种唯物主义为其理论基础的,那么要将社会主义理想转化为千百万人“改变世界”的共产主义实践,就必须首先在理论上克服其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局限,而这也就需要唯物主义从作为社会主义的“逻辑基础”“直接导向”和“必然联系”的层面提高到实践活动的层面,将唯物主义从注重物质的形态推进或提升到注重实践的形态。张奎良先生指出,时代的进步、实践和哲学的发展都要求在坚持自然优先的前提下,转换思维方式和哲学视野,由追寻物质始基变为对人及其生活世界的关注,而实现这种转换的关键就在于:把费尔巴哈视野中那种抽象的生物学上的自然人变为活生生的社会人、历史人、具体人,把过去追逐的先人而在、与人无涉的纯粹抽象的物质世界变成人在其中生活和活动的世界。而由于人和世界的现实化都体现在实践上,只有在实践中生成的人和自然才是真正现实的人和自然,因而也只有实践才能作为“现代哲学的真正视点”。张奎良先生指出,马克思站在现代哲学发展的前沿,通过对旧唯物主义以实践为基础的改造与提升,最终超越了17世纪见物不见人的“纯粹的唯物主义”、18世纪特别是费尔巴哈的重视人但又由于轻视实践而不理解现实人的“直观唯物主义”,将唯物主义思想推进到了实践唯物主义的新的历史阶段。这种实践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区别体现在,它不是专注从物质出发看世界,而是从人作为一个特殊的生命存在的活动出发去看世界,这就把人视为实践主体,把主体的利益、意志的追求和价值判断带到活动中来,所以实践唯物主义理解世界的方式也是主体思维方式、价值思维方式和创新思维方式。[2]张奎良先生指出,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的创立一方面克服了旧唯物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局限,将唯物主义从过去“解释世界”的纯理论形态推进到了“改变世界”的实践形态,从而实现了唯物主义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革命变革和提升;另一方面则在充分肯定旧唯物主义“社会主义内蕴”的基础上,将唯物主义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在实践的基础上连接起来,从而超越了由于忽视实践而使社会主义流于空谈的空想社会主义,最终使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从哲学中和书本上跃向人间,转化为千百万人“改变世界”的共产主义运动。因此,正是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新的唯物主义形态使以前长久滞留于空想阶段的社会主义学说最终变成了科学。

这就是张奎良先生基于实践唯物主义而对唯物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逻辑联系的全部论证。如果简要地概括张奎良先生的论证我们就会发现其逻辑理路实际上是非常简单的,这就是,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所蕴含的“社会主义内蕴”以及作为这种“社会主义内蕴”之显化形态的以圣西门、傅里叶和欧文为代表的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之所以陷于空想,并不是因为如传统观点所说的未能找到实现社会理想的政治力量以及未能揭示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它们具有遗传于作为其理论基础的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局限,这种局限使它们没有能够将自己的社会主义思想转化为千百万人的实践活动;而马克思则通过将唯物主义的理论重心从物质形态转向实践形态并进而创立实践的唯物主义的新的历史形态最终实现了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不能不说这里的确包含着论证逻辑完整严密的首尾一贯性。如果说张奎良先生在这里所表现的仅仅是基于实践唯物主义而对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的论证,那么如果反转唯物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之间前提与结论的逻辑关系我们就会发现,它同时也可以被看作是基于社会主义而对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这一在今天看来早已不是十分新鲜的诠释的论证。

众所周知,作为一种在反叛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崛起的新的诠释模式,实践唯物主义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阐释与解读正是从对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批判开始的,而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缺陷的批判正是常常被作为与这种旧唯物主义尖锐对立的实践唯物主义理论的最初生长点,这就是:“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3]在实践唯物主义的新的诠释模式看来,正是基于对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缺陷的批判与克服,马克思创立了“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3]这种实践唯物主义之有别于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的主要之点在于:在理论方面,实践唯物主义以人的感性活动的实践作为理解整个世界的基本视点,因为在实践的唯物主义看来,正是实践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构成了“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非常深刻的基础”;而在实践方面,实践唯物主义则以“现存世界革命化”作为其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认为“对于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的,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3]由此可见,张奎良先生对唯物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以实践为中介的逻辑关系的论证也恰是提供了一种对实践唯物主义这一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的新的诠释模式的基于全新视角的论证。然而,这绝不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重复论证,而是一种更具实践内涵的论证,因为无论实践唯物主义如何强调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实践主题,它都只有在与社会主义理想的理论与实践的关联中才有意义。

但是,尽管有表面上完美无缺的论证逻辑,尽管有经典作家相关论述的文本学支持,我们总还是有点疑惑,这就是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以及以这种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的空想社会主义真的具有一种脱离现实、轻视实践,因而根本“不想”或不愿把社会主义实践化与对象化的局限吗?让我们从这一点小小的疑惑展开进一步的分析。

众所周知,作为19世纪初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的最重要代表,圣西门、傅里叶和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基本上都是以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为其理论基础的。那么,这些空想社会主义者的社会主义学说是否具有张奎良先生所指认的来自于旧唯物主义的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局限呢?如果从他们的社会主义学说在客观上并没有像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那样激起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说似乎是正确的,但如果从其在主观上始终致力于进行社会主义实践的强烈意愿以及尝试的角度来说则是错误的。例如,圣西门固然是反对通过暴力革命来改造资本主义社会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致力于使社会主义理想实践化与对象化的强烈意愿,相反,他一再强调和平与改良的手段才是创造性的活动,才是建立巩固持久的制度所能采取的唯一方法。而傅里叶不仅像圣西门那样广为传播自己的社会主义理想,而且还有比圣西门远为详尽的以“法郎吉”为基础的“协作制度”的实验计划,而他出示的任何一个资本家都可以通过投资加入“法郎吉”组织的广告则尤其不能被仅仅看作是一种对其社会主义意愿的主观表达。如果说社会主义的理想在圣西门和傅里叶那里还主要表现为一种主观上的强烈意愿,那么,欧文的社会主义就绝不仅仅表现为一种主观意愿的表达,而是已经具有更为鲜明而确定的实践色彩了。在曼彻斯特领导一个五百多工人的工厂试行社会主义理论获得成效之后,欧文从1800年到1829年间按照同样的精神以股东兼经理的身份管理了苏格兰的新拉纳克大棉纺厂,并获得了闻名全欧的成效:新拉纳克的人口逐渐增加到2 500人,而最初多半是极其堕落的分子的人口构成则变成了一个酗酒、警察、刑事法庭、诉讼、贫困救济和慈善事业都绝迹了的“模范移民区”。1823年,欧文还提出了通过共产主义移民消除爱尔兰贫困的办法,并附上了关于筹建费用、年度开支和预计收入的详细计算,而在他的关于未来的最终计划中,对各种技术上的细节,包括平面图、正面图和鸟瞰图在内,都作了非常内行的规划,以致他的社会改革的方法一旦被采纳,则各种细节的安排甚至从专家的眼光看来也很少有什么可挑剔的。正是基于欧文社会主义的这种特点,恩格斯明确指出,欧文共产主义的鲜明特点就在于,“它始终保持着这种实践的性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995年版翻译为“它始终保持着这种面向实际的性质”)。[4]

但是,如果不是将视野局限在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的三位代表人物身上而是做一种更早的历史溯源我们就会发现,社会主义的理想远不是只在欧文那里才具有这种鲜明的“实践的性质”。我们知道,如果以莫尔的《乌托邦》作为其诞生的标志,那么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前空想社会主义思潮已经经历了16―17世纪的早期空想社会主义、18世纪的空想平均共产主义以及19世纪初期的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三个历史阶段,在这三个历史阶段中,如果说莫尔《乌托邦》的早期空想社会主义还仅仅停留在对未来社会的带有鲜明文学色彩的描述并且也不可能以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为其哲学上的基础,那么18世纪的以莫莱里、马布利和巴贝夫为代表的空想平均共产主义就已经直接以法国的唯物主义经验论和人性论为基础了。但是,也恰恰就是这种以法国唯物主义经验论和人性论为基础的空想社会主义,早在欧文的社会主义实验之前近半个世纪左右,就已经不再限于对社会主义做文学上的描述,甚至也不再限于对社会主义做理论上的宣传,而是已经开始社会主义的暴力革命了。例如,巴贝夫不仅在莫莱里、马布利等人思想的影响下形成了自己的平均共产主义思想,从而从资产阶级的“民主思想中给平等作出了当时最进步的结论”,[5]而且还深刻地认识到通过武装起义推翻旧的社会制度,建立赋予人民大众以“特殊权力”的贫民专政对于实现社会主义的必要性。据以这种认识,巴贝夫不仅进行共产主义思想的宣传和鼓动工作,而且还组织“平等派密谋团”深入工农和士兵,试图以武装起义来推翻当时反动的热月党人的统治。由此可见,以巴贝夫为代表的平均共产主义不仅并不缺乏以圣西门、傅里叶和欧文为代表的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的“实践的性质”,而且这种“实践的性质”还表现出比后者更为激进的倾向。由此可见,无论是对于19世纪初期的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还是对于18世纪以巴贝夫为代表的空想的平均共产主义来说,对空想社会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指责都是没有太多根据的。而如果对空想社会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指责是没有根据的,那么对作为这种空想社会主义理论基础的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指责也就没有根据了,因为按照张奎良先生的说法,空想社会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局限正是来自于作为其理论基础的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或以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当然,如果说对空想社会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局限的指责可以利用历史的指认来做反驳,那么对于以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局限的指责的辩驳就不能仅仅停留于这种间接的历史指认,而必须要做一种正面的分析了。

众所周知,所谓唯物主义在其一般的意义上是指一种坚持外部世界为客观存在的思想或观念,而所谓外部世界的客观存在也就是指外部世界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性质和特征。当然,所谓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并不是说唯物主义否认外部客观世界的任何变化,而仅仅是说它不会或不能随着人的主观意志或主观意愿的变化而变化,除非它所理解的世界是唯心主义眼里那种可以随着人的主观意志生灭变化的存在。因此,同唯心主义不同,唯物主义坚持客观世界具有一种相对于人的主观意志而言的不可移易的刚性特质。但是,如果说唯物主义思想一方面并不否认外部客观世界的变化而另一方面又否认它随人的主观意志的变化而变化,那么外部的客观世界到底在怎样的状态下才能发生变化呢?在承认外部世界自身矛盾作用的前提下,那就要依靠人的具有主观能动性的社会实践了。这也就是说,在人的主观意志面前具有刚性特质的外部世界是可以伴随人们社会实践活动的变化而变化的。但是,社会实践之所以能够引起外部客观世界的变化,绝不是因为它具有外部世界所不具有的来自于人的主观意志的主体性,而是因为它也是一种具有客观实在性的物质力量,因而实践对于外部客观世界的改造绝不像人们一般所理解的那样,是主观意志对客观世界的改造,而是物质力量对物质世界的改造,用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它是“作为现实的东西来和现实的东西相对立”[6],是“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3]。而如果说外部客观世界的改变只能通过作为“现实的东西”或“物质力量”的实践活动来实现,那么,承认外部世界客观存在的唯物主义思想就必然包含趋向实践的巨大冲力,除非它认为外部客观世界是完美无缺而无需改变的。现在我们来看第一次把“唯物主义运用到社会生活方面”[5]的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及其以此为基础的空想社会主义所面对的资本主义的社会生活。

恩格斯指出,资本主义社会起初是按照永恒的人类理性建立起来的,所以它自然也应该是最符合人类理性的社会。但是,当法国革命把整个理性的社会实现了的时候,新制度却表明,不论它较之旧制度如何合理,却绝不是绝对合乎理性的:现金交易,如卡莱尔所说的,日益成为社会的唯一纽带,犯罪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增加,虽然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干出来的封建罪恶已经暂时收敛了,但暗中偷着干的资产阶级罪恶却更加猖獗了。商业日益变成欺诈。革命的箴言“博爱”化为竞争中的蓄意刁难和嫉妒,贿赂代替了暴力压迫,金钱代替刀剑成了社会权力的第一杠杆……。[7]蒸汽和新的工具把工场手工业变成了现代的大工业,从而把资产阶级社会的整个基础革命化了,工场手工业时代迟缓的发展进程转变成了生产中的真正的狂飙时期。但也就在这个时候,明显的社会弊病产生了:无家可归的人挤在大城市的贫民窟里;一切传统的血缘关系、宗法从属关系,家庭关系都解体了;劳动时间、特别是女工和童工的劳动时间延长到可怕的程度;突然被抛到全新的环境中(从乡村转到城市,从农业转到工业,从稳定的生活条件转到天天都在变化的、毫无保障的生活条件)的劳动阶级大批地堕落了。总之,由理性的胜利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7]这就是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及其以此为基础的空想社会主义所面对的资本主义的社会生活。毫无疑问,从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这个被恩格斯比喻为“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绝不是一种观念的存在,而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如果说现实的东西只能与现实的东西相对立,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的力量来摧毁,那么客观存在着的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与政治制度也就只能通过作为物质力量的实践活动来推翻,除非人们认为这个社会是完美无缺而无需改变的。这是我们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必然得出的结论。而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以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为基础的巴贝夫的平均共产主义和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早在科学社会主义诞生之前就已经具有了鲜明的“实践的性质”。

当然,无论我们如何强调空想社会主义的“实践的性质”,相对于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来说,它们的这种“实践的性质”都还是非常低级的,顶多只能算作一种社会主义实践的萌芽。如前所述,张奎良先生是将这一状况归咎于空想社会主义以及作为其理论基础的旧唯物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局限。但是,如果说张奎良先生的这一指认是不能成立的,我们又该从何处求得对它们的“实践的性质”仅仅停留在萌芽状态地理解呢?

恩格斯在分析空想社会主义的缺陷时曾经指出:“对所有这些人来说,社会主义是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的表现,只要把它发现出来,它就能用自己的力量征服世界;因为绝对真理是不依赖于时间、空间和人类的历史发展的,所以,它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被发现,那纯粹是偶然的事情。”[7]的确,无论是圣西门、傅里叶还是欧文,作为法国启蒙学者的理论传承者,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将人类的理性理解为一切现存事物的唯一裁判者,看作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唯一决定力量。例如,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就是将人类的理性看作是社会发展的唯一动力。在圣西门看来,虽然人类社会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历史过程,但人类社会的发展并不是取决于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方式,而是取决于包括理智、科学、道德和宗教等在内的人类的理性。由于理性的不断发展,人类社会也就在理性的范围内不断发展。不难发现,这不过是法国启蒙学者“理性支配世界”的观点的翻版。在将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归因于人类的理性的基础上,圣西门又将哲学家视为人类理性的化身,认为借助于哲学家的理性,人类就可以改造社会以建立新的社会制度,使历史发展从一个阶段进入到下一个阶段。这又不过是英雄创造历史观点的另一种说法。但是,无论是“理性支配世界”的观点还是英雄创造历史的观点,圣西门在这里所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从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角度来看的典型的唯心主义历史观。而当我们揭示出圣西门历史观的唯心主义性质的时候,包括圣西门在内的空想社会主义为什么没有能够像社会主义在它的科学发展阶段那样激起千百万人的实践活动的问题也就可以得到自然的解释。

众所周知,作为一种与唯物主义尖锐对立的哲学世界观,唯心主义是一种坚持将整个世界看作是由某种客观的或主观的精神现象所创造的思想或观念,而由于被看作是某种客观的或主观的精神现象的产物和结果,整个外部世界也就不再具有像它在唯物主义思想的理解中所具有的那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性质或特征,而变成了某种充其量只具有感性的物质外壳的精神性的东西了;由于这个世界被解释成了精神性的东西,那么它也就完全不必再用“物质力量”或“现实的东西”与之相对立,因为在本质上是观念的世界完全可以用精神的力量或思维的活动来加以变革。这样,在唯物主义那里只有通过作为物质力量的实践活动才能消除的东西就在唯心主义的理解中变成了“纯粹观念的斗争”。[6]因此,对于唯心主义来说,无论整个世界是否完美无缺或需要改变,它都无需作为一种物质力量的实践活动的参与。正如马克思在《神圣家族》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时所指出的:“黑格尔在‘现象学’中用自我意识来代替人,因此最纷繁复杂的人类现实在这里只是自我意识的特定形式,只是自我意识的规定性。但自我意识的赤裸裸的规定性是‘纯粹的范畴’,是赤裸裸的‘思想’,因此,这种‘思想’我能够在‘纯’思维中加以扬弃并且通过纯思维来加以克服。在黑格尔的‘现象学’中,人类自我意识的各种异化形式所具有的物质的、感觉的、实物的基础被置之不理,而全部破坏性工作的结果就是最保守的哲学,因为这样的观点以为:既然它已经把实物的、感性现实的世界变成‘思维的对象’,变成自我意识的纯粹规定性,而且它现在又能够把它变成了以太般的东西的敌人溶解于‘纯思维的以太’中,所以它就把世界征服了。”[5]因此,空想社会主义学说之所以没有能够激起千百万无产阶级的共产主义实践,并不是因为它们具有遗传自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局限,而是因为它们的历史观背离了唯物主义的基础。如果我们将这样的分析置于马克思恩格斯184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批判费尔巴哈的理论语境中,问题的这种答案就会以更加清晰的方式呈现出来。

众所周知,费尔巴哈哲学的基本倾向是唯物主义的,而按照我们前面的分析,唯物主义在其本身的范围内就潜藏着趋向实践的巨大冲力,这似乎意味着,如果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那么他的唯物主义就同样具有这种趋向实践的巨大冲力。但是,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对于现存世界革命化的主题来说,“如果我们在费尔巴哈那里有时也遇到类似的观点,那么它们始终不过是一些零星的猜测,而且对费尔巴哈的总的观点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以致只能把它看作是具有发展能力的萌芽。”[3]那么,为什么在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的费尔巴哈那里现存世界革命化的主题仅仅表现为一个“具有发展能力的萌芽”呢?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虽然费尔巴哈哲学的基本倾向是唯物主义的,并且这种唯物主义比“纯粹的”唯物主义还具有很大的优点,这就是他把人也看作感性的对象。但是,费尔巴哈从来没有从人们现有的社会联系,从那些使人们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周围生活条件来观察人们,因而他从来没有看到现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仅仅停留于抽象的“人”,并且仅仅限于在感性范围内承认“现实的、单个的、肉体的人”,也就是说,除了爱和友情,而且还是观念化了的爱和友情以外,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的“人的关系”。这种状况说明,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费尔巴哈却重新陷入了唯心主义。[3]事实正如恩格斯所尖锐地指出的,由于认为在历史领域中起作用的精神的动力是最终原因,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内自己背叛了自己”。[8]因此,“现存世界革命化”的观点在费尔巴哈那里仅仅表现为一个“具有发展能力的萌芽”,这绝不是由于他的思想的唯物主义性质,而是由于他在历史观上的唯心主义性质。我们知道,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长期以来一直被作为马克思对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轻视实践局限的严厉批判,但是,当将这种批判置于上述的分析语境之中时我们应该意识到,这种批判并不意味着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理论本身具有脱离现实,轻视实践的本性,而仅仅意味着它们的唯物主义在历史观上存在着只有通过“向上发展”才能克服的不彻底性。当然,对于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在历史观上不彻底性也不能仅仅局限于哲学的思维方式,而应该深入到社会历史的条件之中来理解。正如恩格斯所分析指出的,在空想社会主义盛行的时代,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状况以及由此决定的经济状况还不是十分成熟,因而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并没有明显地暴露出来而是还隐藏在不发达的经济关系中。这种状况决定了社会主义的创始人只有从他们的头脑中产生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并将消除社会弊病仅仅看作是思维着的理性的任务。[7]

那么,如何才能克服旧唯物主义由于社会历史观上的不彻底性所导致的在实践问题上的局限呢?如果说空想社会主义和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在实践问题上的局限主要是由于其在历史观上的不彻底性,那么克服这种局限的唯一正确方法就是将其在自然观中早已确立的唯物主义原则彻底地推广和运用到社会历史领域,实现唯物主义的向上发展,用恩格斯的话来说就是,“使关于社会的科学,即所谓历史科学和哲学科学的总和,同唯物主义的基础协调起来,并在这个基础上加以发展。”[8]我们知道,在西方哲学思想的发展史上,将在自然观中确立的唯物主义原则彻底地推广和运用到社会历史领域是通过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来实现的,而马克思也正是通过这种“新唯物主义”将在19世纪40年代仅仅表现为一个“幽灵”的共产主义思潮最终演绎成了遍及世界的共产主义运动。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说这种“新唯物主义”代表了一种唯物主义思想的新的历史形态,那么它就其实质而言应该是历史唯物主义还是实践唯物主义呢?答案无疑只能是历史唯物主义,并且只能是那种将唯物主义原则推广和运用到社会历史领域中的历史的唯物主义。对于这种唯物主义来说,由于不仅本身就具有趋向实践的巨大冲力,由于这种冲力,唯物主义一再地在它所掌控的领域表现出实践的“具有发展能力的萌芽”,而且只要能够将这种唯物主义彻底地贯彻到社会历史领域,唯物主义本身早已潜含着的实践能量就会像火山岩浆一样喷涌而出,就像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激起千百万人的共产主义运动那样。因此,唯物主义已完全没有必要再将实践作为一种额外的含义追加进来。而由于实践完全没有必要再作为一种额外的含义被追加进来,唯物主义这一被搅扰的异常混乱的概念也就可以而且也应该回归到它本真的样态中,这就是:“人们决心在理解现实世界(自然界和历史)时按照它本身在每一个不以先入为主的唯心主义怪想来对待它的人面前所呈现的那样来理解,他们决心毫不怜惜地抛弃一切与事实(从事实本身的联系而不是从幻想的联系来把握事实)不相符合的唯心主义怪想。除此之外,唯物主义并没有别的意义。”[8]

最后,我们应该如何看待马克思在对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的批判中一再提到的实践概念呢?如果将理论思维的视野回置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语境中我们就会发现,马克思从来没有像实践唯物主义那样赋予实践以“独步天下”的主体性色彩,而是始终将其统摄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框架之中。也正因为如此,马克思才一方面强调必须使整个现存感性世界在实践中受到革命的改造,另一方面又明确地将人类的解放交付于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所促成的历史活动,交付于由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运动所激起的社会革命。[3]这一点也正是历史唯物主义与实践唯物主义在实践问题上的本质区别。因此,我们切不可将历史唯物主义与实践唯物主义在实践问题上的立场混为一谈。

参 考 文 献: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166.

〔2〕 张奎良.唯物主义:社会主义的思想来源与实践导引[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6,27,37,29-30.

〔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958,60,75,9,75,77-78,74,115.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239-240.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664,165-166,244-245.

〔6〕 列宁.哲学笔记[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229,16.

〔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23,729,732,724.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48,230,242.

(责任编辑吴星)

How to Understand the Essence of the Theory of Marx's Materialism

— a Discussion with Mr. Zhang Kuiliang

ZHAO Qing-yuan,LI Jiang-lu

(Shijiazhuang University of Economics,Shijiazhuang,Hebei 050031)

Abstract:Materialism as a concept or idea stick to take the outside world as objective existence,it contains huge momentum which tends to practice. Being merely fantasy of "the connotation of socialism" contained in the 18th Century French materialism and the critical Utopian socialism in the early 19th Century,not because of what they have inherited from the limitations(escaping from reality and contempt of practice) of the old materialism,but because of failing to insist on the principles of materialism in the field of social history,which be depended on to realize socialism,thus "they betrayed themselves in the history field". As long as the principles of materialism which established in the view of nature,can be completely used in the field of social history,the energy of practice contained in the materialism can be fully drawn out. So,in terms of its essence,Marx's materialism can only be historical materialism which was the result of expanding the materialism to the field of social history.

Key words:Materialism; Practical Materialism; Historical Materialism

中图分类号:B2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875(2015)01-0120-08

作者简介:赵庆元(1963—),男,河北井陉人,硕士,教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及政治经济学研究。

基金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政治经济学与马克思原生态思想研究”(13FZX001)。

收稿日期:2014-12-06

DOI:10.13937/j.cnki.sjzjjxyxb.2015.01.023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10.13937/j.cnki.sjzjjxyxb.2015.01.023.html网络出版时间:2015-02-20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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