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中
喜欢睡觉前,读一会儿书。这次读的是清代王永彬的文学品评著作《围炉夜话》。其实,已经读过几遍了。还在读,说明此书有着“好书不厌百回读”的魅力。书中,作者虚拟了一个冬日拥着火炉,与至交好友畅谈文艺的情境。作者娓娓道来的话语深深打动了我。掩卷遐思,当工作了一天,回到家里,邀二三好友,围炉畅谈会顿感世界原来是这样的美好。大家围坐一起,体味一下平淡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轻声细语叙出红尘的种种不快、烦恼与快乐,就如炎夏饮一杯清凉的酸梅汤,让人神清气爽,灵智顿开。在这美妙静谧的冬夜,我不由想起了乡村围炉夜话的温馨往事……
今天看来,那时的乡村夜生活是单调的、寂寞的,但也充满着不尽的趣味。村里人吃过晚饭后,喜欢三三两两地聚到某一家去烤火、闲话。其时,父亲是村里的干部,精通“抹灰”技术,年轻时,曾是北京城建公司的技术骨干。回到家乡后,给邻里乡亲帮忙灰屋子都是义务的,也不会吃人家的饭,加之人缘好,村里人素来敬仰。因此,邻居们晚饭后都喜欢到我们家来坐坐。每逢此时,娘就张罗着沏好茶水,摆好旱烟盒子。娘年轻时当过小学教师,按说是个“文化人”,却是忠实的烟民,一直到近年因为身体健康的原因,才下决心把烟戒掉了。我常想,娘是不是就是在那时养成的抽烟习惯呢?
来串门闲坐的大多是近邻,也有一些人是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和父亲谈村事或家事的。为了方便人们坐,父亲还专门到集市上买来一条老式的很漂亮、很宽大的“春凳”,记得当时花了十六元钱。后来,有收古董的看中了它,想高价收买。父母坚持不卖,说,凳子凳子,就是让人坐的嘛,卖它做什么?
其实,围炉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是围火盆。村里人不像城里人般斯文。大家喜欢用废旧洗脸盆或者弃用的小铁锅,生一堆旺旺的火。屋里暖和,烤的人们心里也热乎乎的。小干柴一般不烧,燃得太快,唱主角的是干透了的玉米轴或早就劈好了的木料杂拌儿。这玩意儿耐烧。冬天里的农家因榨油,都贮存有晒干的花生壳和葵花籽壳。抓一把扔到火堆里,木头杂拌儿就烧起来了。青烟是会冒的,只要打开一会儿门窗,便很快就会散去。青烟过后,火堆旺起来了。这个时候,邻里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也都陆续的到了。
来人大概总有七八个,男女都有,还有领了孩子的。进门就笑着问:吃了吗?娘赶快命令我们小孩子们给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们让座,她自己则忙着让烟让茶。烟,大多是旱烟;茶,也就是很平常的茉莉花茶吧。大家也并不客气,接过水就喝,拿过烟就吸。还有不用让,自己动手卷烟倒茶的。几句闲话后,女人们就脱鞋上炕,盘腿而坐;男人们便在地上围着火盆闲聊起来。盆中的火,熊熊的烧;口中的话,汩汩的淌。
火盆,是放在炕下砖地上的。因此,男人们抢着坐小板床儿、马扎儿,这样离火近,暖和;点烟,也不用太费劲的去弯腰。坐在炕沿和板凳上的人,则喜欢用双手捧着玻璃茶杯,让热茶呵着手,啜一口,说一句,也惬意得很。话题是不断的,也是随心所欲式,无非是庄稼、家事、趣闻、形势、旧事……皆可评可叙。女人们不参与男人们的话题。她们在炕上挨挨挤挤的坐着,时而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时而爆发一阵大笑,让地上的人们愣愣的不知所以。说过几个话题以后,有人到我家外屋里拿来几块红薯,或在袋子里抓一把带壳花生,顺手把它们埋在火里。不一会儿,暖暖的屋子里就会飘起阵阵烤红薯的清香。花生皮易燃易糊,需及时取出。大家往往为了翻找、争抢一个花生,爆发出一阵笑声。当然,我们这些呆在一边的小孩子是最大的受益者。
这时,屋里的温度逐渐高了,人们的话题也渐渐多起来。上了年纪的老人已经插不上话,躲在人们的背后,眯着眼,偶尔说上一两句,也并没有人去听,只好知趣的去做听众。烟,一圈一圈的散;茶,一轮一轮的续。火盆里的火势已经弱了下去,这时就需要加柴火了。可谈兴正浓的人们舍不得离开去取柴。于是,都往里挪,大圈也便缩成了小圈。每逢此时,仍旧是父亲去院子里,用簸箕收来玉米轴,加入火盆中,火势复旺。人们笑着,又纷纷往后挪。不知谁把空了的烟盒纸扔在火堆里,那纸便随着火舌往上飘:先是红的,再是白的,落下地又变成了黑的,像极了多变的蝴蝶。这就乐了我们几个小孩子,纷纷起身去抢、去抓,呜呜哇哇乱作一团,让大人们止了话头儿,惹来娘一顿佯装的呵斥。
邻居四爷,是个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老村干部,曾经当过学校的贫农代表。他在人们身后闲坐,因为不认字,也插不上话,就眯缝着眼听,不料,忽然就打起了呼噜。大家都笑了,才忽然发觉竟然忽视了老爷子的存在。有人叫他:四爷,你老是咱村的“老座子”,给讲讲那年鬼子来咱村扫荡,酿成惨案的事吧?四爷从梦中回到现实,望望大家,道:不是给你们讲过多少次了吗?有人搭腔:这可是咱村最让人难忘的一件事,听说上了书的。四爷已经七十多岁了,此刻也来了精神:那是的,人家写书的人还专门访问了我呢!
二顺子麻利地给四爷递上烟,殷勤地点上,又端给老爷子一杯热茶。四爷呷了一口茶,这是润嗓,也似乎是提醒众人静下来。此时,火映照着一张张红润的脸,屋子里闻得见火堆的“呼呼”声,抑或偶尔玉米粒爆火的“噼啪”声。四爷直直身子,两手放在膝盖上,且轻轻拍打了几下,似乎是一个序。忽然,四爷威严的咳嗽了一声,开始了他的讲述:“咱们村是一个封建堡垒的村子……”这句话,四爷多少年如一日,每一次给学生们忆苦思甜,或讲村史,都是这一句开头,“抗日战争时期,英勇的八路军战士在咱们这块土地上牺牲了不少;反过来说,他娘的日本鬼子也牺牲了不少……”听到这里,二顺子憋不住笑了起来。四爷眼一瞪,严厉的问:“你笑嘛?一点起码的爱国感情都没有。”回头对我父亲说:“你是村干部,明儿个让二顺子这混蛋小子写个检查交给你。”接着,声情并茂地讲起来,讲到愤怒处,话语中夹杂着国骂……
夜,渐渐深了,大家陆续散去。剩下几个健谈的,仍然喝着茶,抽着烟,一直守到火堆渐渐熄灭。围炉夜话,是美好的。虽然都是乡村闲话、趣话,但在那个时代,仍然驱走了村里人们劳动的疲倦和种种的烦闷与寂寞,同样能不自觉的让人们升华为对生活、对生命的洞然。
如今,又是冬天了。然而,围炉夜话的雅兴恐怕再也寻不着了。现在的乡村,也要与城市接轨了。文化生活逐渐丰富,夜晚是很少有人串门了。曾经温暖了一代又一代人们的火盆和火炉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大多数人家都安装了暖气或空调。乡村人们的生活水平迅速提高了,但人们的精神生活却“贫瘠”了,普遍感觉无聊和空虚。年轻人把夜晚的时间耗在电视节目或电子游戏上面,更有人干脆把自己的宝贵时光交给了麻将和扑克。昔日暖融融的夜晚,已经暗淡褪色成为我童年记忆中的一张底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