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俞米微 屈伟忠
语言、文化、文体:多重视角下的外国小说教学方向摭谈
浙江 俞米微 屈伟忠
要确定外国小说教学的方向,首先要确定外国小说的身份,而外国小说有三重身份:从语言的层面考虑,它的身份是“翻译”文学;从文化的层面考虑,它的身份是“外国”文学;从文体的层面考虑,它的身份是“小说”。把握好这三重身份,对外国小说的教学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外国小说 语文教学 翻译 文化 文体
外国小说在目前高中语文教材中占一定比例,以浙江为例,“苏教版”必修五册共有五篇外国小说,外加《外国小说欣赏》十六篇;并且外国小说也是近年高考中文学类文本阅读的常见语料。但是在语文教学中,对外国小说的教学经常会出现迷失的现象,教者往往会忽视外国小说的本体特征,而对小说所谓的内容、思想含义、主题等予以过度的重视。
要确定外国小说教学的方向,首先要确定外国小说的身份。笔者以为外国小说有三重身份,从语言的层面考虑,它的身份是“翻译”文学;从文化的层面考虑,它的身份是“外国”文学;从文体的层面考虑,它的身份是“小说”。下面试就此展开讨论。
一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因而教外国小说就不能不关注语言。但是外国小说的语言有其特殊性,因为我们无法直接阅读作家的原文,我们阅读的是翻译家的再创造语言,是二传手的语言,因而我们关注外国小说的语言艺术,除了一般艺术规律之外,还要关注翻译艺术。
关于翻译高下的标准,前人多有论述。近代翻译家严复于1898年提出了“信”“达”“雅”三个标准,认为优秀的译文要忠实于原著,语句流畅,文字典雅。1951年傅雷提出了具有更高要求的“传神论”,“以效果而论,翻译应当像临画一样,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1964年钱锺书又提出了翻译的“化境”说:“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①
由上述理论标准,我们可以总结出汉语翻译的两点翻译的基本要求:一是准确,二是符合汉语表达习惯。选入教材的译文相对比较权威,但也不能盲从,有些译文也不一定符合上述两个要求。
首先是翻译准确的问题。《外国小说欣赏》第三单元《丹柯》一文,有一词就很令人费解:“然而他们究竟是些坚强的人,他们还能跟那些曾经战胜过他们的人拼死地打一仗,不过,他们是不能够战死的,因为他们还有未实现的夙愿,要是他们给人杀死了,他们的夙愿也就跟他们一块儿消灭了。”这句话中,“夙愿”一词来得比较突兀,前后没有交代,是阅读的一个难点。经查阅,发现巴金有两种译本,一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6月版的《高尔基文集·第一卷》,教材就是采用这个译本;二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6月版的《巴金译文全集·第五卷》,根据译后记知道巴金这个版本译于1950年,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4月版的《高尔基短篇小说选》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的《巴金译文选集》也都是采用这个译本,这个版本的翻译与教材版本有差异。具体到这句话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有应当保存的传统,要是他们给人杀死了,他们的传统也就跟他们一块儿消灭了。”②翻译的基本意思一致,只是将“夙愿”改为“传统”。
再查阅高尔基作品的俄文原文,相对应的单词根据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的《便携俄汉大词典》可以译为“遗训;遗嘱;传统,习惯;诺言,誓言”。因而,有些版本将这个词译为“嘱托”③,一个网络版本译为“遗训”。由词典的释义可以看出,“传统”比“夙愿”更妥当;从巴金译文的版本流行性看,认可“传统”的多于认可“夙愿”。另外,如果译为“夙愿”,我们无法理解这个突兀而来的词语,而译成“传统”,那就比较容易理解:一个民族的传统应当就是一个民族长期积累的文化文明,丹柯的族人为了保护、延续本民族历代累积的文化文明,甘愿投身为奴。由以上可见,教材中的“夙愿”应该译为“传统”更妥当。
其次是汉语表达习惯的问题。欧·亨利的《最后的常春藤叶》选入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二“珍爱生命”专题,教材采用王永年的译文。笔者在教学的过程中发现此译文并不是很理想,对照英语原文,比照王小乐,张经浩,王楫、康明强三家的译文④,可以讨论翻译语言的问题所在。下面试举一例。
原文:In Nоvеmbеr а соld, unsееn strаngеr, whоm thе dосtоrs саllеd Pnеumоniа, stаlkеd аbоut thе соlоnу, tоuсhing оnе hеrе аnd thеrе with his iсу fi ngеrs.
(1)王永年译文:到了十一月,一个冷酷无情、人肉眼看不见、医生管他叫作“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艺术区里蹑手蹑脚,用他冰冷的手指这儿碰碰那儿摸摸。
(2)王小乐译文:到了十一月,一个冷酷无情的、肉眼看不见的、医生叫他“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艺术区里到处游荡,用他冰冷的手指这儿碰碰,那儿摸摸。
(3)张经浩译文:到了11月,一位冷酷、看不见的不速之客闯进了这一带,伸出只冰凉的手今天碰碰这个,明天碰碰那个。医生称这位客人为“肺炎”。
(4)王楫、康明强译文:到了十一月,一个冷冰冰、无影无踪的不速之客,医生们称之为肺炎的,在聚居地一带徘徊,拿他冰冷的手指,时而碰碰这个,时而戳戳那个。
“一个冷酷无情、人肉眼看不见、医生管他叫作‘肺炎’的不速之客”,问题在于修饰语部分太冗长,若把“之”看成“的”,“客”的修饰语有四个。王小乐译文和王楫、康明强译文与王永年译文大同小异,存在同样问题;张经浩译文将“医生称这位客人为‘肺炎’”置后,有意缩短定语,但“一位冷酷、看不见的不速之客”这样的语言缺乏表现力,也不甚令人满意。笔者在他们翻译的基础上,尝试着修改译文:“到了十一月份,一位隐形的不速之客悄悄地来到了艺术区,他冷酷无情地用他冰冷的手指这儿碰碰那儿摸摸。医生称他为‘肺炎’。”
这个毛病,朱光潜早已指出:“有两种过度的欧化我颇不赞成。第一种是生吞活剥地模仿西文语句组织。这风气倡自鲁迅先生的直译主义。‘我遇见他在街上走’变成‘我遇见他走在街上’,‘园里有一棵树’变成‘那里有一棵树在园里’,如此等类的歪曲我以为不必要。第二种是堆砌形容词和形容子句,把一句话拖得冗长臃肿。这在西文里本不是优点,许多作者偏想在这上面卖弄风姿,要显出华丽丰富,他们不知道中文句字负不起那种重载。”⑤
关于翻译,中学师生由于外语水平有限,不能直接从原文印证,好在现在译本较多,可以通过比较来确定优劣。
二
因为是“外国”的小说,所以我们的阅读实际是一次跨文化交流之旅。要达到有效地跨文化交际,首先要了解和尊重本国的文化传统。
外国小说是外国文化的一个子系统,小说深深地刻上其本国文化的印记。正如曾艳兵指出:“文学绝不是一个自在自为的封闭系统,不论是文学的内容,还是文学的形式,甚至文学创作的全部过程,都是文化的产物,受文化的影响。”⑥因而要彻底读懂外国小说,我们不能割裂小说与其本国文化的联系,只有了解了相关的文化,才不至于隔靴搔痒。
学习海明威的《桥边的老人》,学生提出许多疑问,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关注老人反复念叨的猫、鸽子和山羊是否有象征意义,实际上,在文本中这三种动物没有特别的象征意义;有象征意义的却是两个班八十八位同学都没有提到的“尘土”(dust)。有人指出:“海明威在他大多数作品里都会涉及尘土。好像他在世界上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满是尘土。”⑦《桥边的老人》有四处提到“尘土”:
一个戴钢丝边眼镜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尽是尘土。
而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土中踯躅着。
我瞧着他满是灰尘的黑衣服、尽是尘土的灰色面孔……
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
“尘土”在西方文化中,与死亡有密切的联系。“‘尘土’与‘死亡’又有着很深的宗教文化关系——兰巴达里多所指出的‘来自尘土回归尘土’的《圣经》关联……‘尘土的意象同样地传导着马上就要到来的战争将会带来的无情的死亡。’”⑧了解了这样的文化象征含义后,我们读出了老人有可能是死亡的暗示,这也解答了学生比较关注的另一个问题——老人的结局。学生之所以对反复出现的“尘土”视而不见,是因为对《圣经》文化的隔阂,因而教学补充相关的文化知识对阅读理解帮助极大。
阅读外国小说也是文化对话的过程,我们在阅读外国小说时,自然不可避免以本民族的文化立场来理解、评价,阅读时我们会不自觉地将本民族的文学与外国文学进行比较,这种比较既无可避免也大有裨益。“外国文学只有在与中国文学的比较中才能呈现出它的价值和意义,反之亦然。”⑨因而,将外国小说与中国小说比较,是教学的一个重点。比如,学习《流浪人,你若到斯巴……》时,比较德国作为“二战”中的侵略者与中国作为“二战”中的受害者,两国战争小说写作取向有何不同;学习《素芭》《娜塔莎》时,比较东西方女性婚姻上的自由与束缚;学习《沙之书》时,可以联系中国古代虚构小说,比较两者的共同之处。
从文化的角度,学习外国小说,既要从外国文化立场了解它,也要从本民族的文学立场出发观照它。
三
小说作为一种文体,其尊严是其自身规律,忽略了小说的艺术规律,就是忽略了小说这个文体,否则它不能区别于散文、戏剧、诗歌其他文类。因而小说教学,重心在于艺术规律的探究,而不是流行于课堂教学中的挖掘主题思想。
但是笔者在教学和听课过程中发现,相当一批学生(包括教师)对小说的经验仅局限于传统现实主义,只要讲到小说,就将小说的环境、人物、情节三要素奉为理论的圭臬,一旦小说超出其传统现实主义作品经验范围,就无所适从。比如传统现实主义作品叙述视角是全知全能的,于是,他们就读不懂限知叙述视角的作品;传统现实主义作品情节是完整的,他们就读不懂情节不完整的;传统现实主义作品模仿现实,他们就看不懂荒诞变形的。因而很多同学对《桥边的老人》《骑桶者》《礼拜二午睡时刻》等作品读不懂读不惯。
学习《桥边的老人》,我任教的两个班级八十八人,有七十六人读不懂。我拿刘震云《单位》的第一章和《桥边的老人》进行比较阅读,让学生比较传统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与现代流行的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的差别,学生就比较直观而清晰地明白了限知视角的艺术手法。
又如《牲畜林》,教材提到“延迟法”的概念,指出作品“六次大幅度地使用”延迟法。停留在这个层面教学,学生会理解“延迟法”的基本概念——故意设置障碍,延迟小说的进展,但是不能深层次地理解“延迟法”,不能知道《牲畜林》中运用的“延迟法”仅仅是其中的一种模式,也不能明白“延迟法”被广泛运用于小说之中。《牲畜林》中,阻碍劣等猎手朱阿向德国鬼子射击的障碍是家畜,一共被阻止了六次,前后出现了六个家畜,依照先后次序分别是:母牛、猪、羊、火鸡、家兔、秃毛老母鸡。这六个家畜的排序是有内在逻辑的,是根据家畜体型和价值由大到小的次序排列的。观察到此点后,我们不妨设想:这个次序如果反过来,构成障碍的六个家畜,其先后次序变为秃毛老母鸡、家兔、火鸡、羊、猪、母牛,小说会不会有改变?再设想:如果六种家畜的形体和价值是相等的,小说是否又会发生变化?
由此可以确认,小说“延迟法”至少有三种模式。姑且将障碍强度由大到小的模式称为递减式,将障碍强度由小到大的模式称为加强式,将障碍强度相等的模式称为反复式。我们从人物形象、情节、主题三个方面比较三种模式的差异性。
递减式作品中,主角身上的英雄色彩逐步弱化。《牲畜林》中,德国士兵放弃一个价值大的追逐一个价值小的,这个过程,让读者感受到德国士兵的无能;相应地,敌人能力越来越弱,朱阿这个抗击德国士兵侵略的猎手身上的英雄色彩也越来越弱化。情节上,从侵略战争潜在的紧张激烈到逐步舒缓,读者的感受不是“由平静而转入紧张”,反而是由紧张转入放松。主题上,战争的沉重性消解了,达到卡尔维诺所追求的“轻”,作品有了喜剧的色彩。
加强式作品,英雄主义小说最为典型,我们以金庸笔下的郭靖为例。人物形象塑造上,主角身上的英雄色彩逐步强化。郭靖初出江湖,目的之一是报杀父之仇,这样的人物,只能称之为江湖好汉;后来郭靖发现杀父仇人是金国王爷,作者巧妙地让郭靖报私仇的行为兼有保卫国家的意义,其身份转化为民族英雄;最后,郭靖为了民族、国家,割断了与对他有恩的元朝统治者的私人情义,不惜以一己之力对付强大的蒙古势力,英雄的色彩愈加浓烈,人物进一步高大化,其情节自然逐步紧张。正如曹文轩指出的:“层递意味着事情的发展不是一帆风顺,而是逐步加大力度,各种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⑩因而,主题自然朝着严肃、庄重的方向发展。
反复式,是在人物形象方面着重暴露或放大主角身上的某种特点,比如《变色龙》的警察在一次次反复中,暴露出趋炎附势的品性;又如《西游记》中,取经四人的性格基本没变,只是在一次次困难面前,强化了各自的性格特点而已。情节上,如果是长篇,有单调重复之嫌,比如《西游记》的“九九八十一难”;但是短篇却显得构思精巧,比如契诃夫的《变色龙》、欧·亨利的《警察与赞美诗》。
通过小说艺术规律的挖掘,可以让学生从小说个例的理解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可以借助理论的学习,进而理性地分析其他类似的小说。
①冯庆华:《实用翻译教程》,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页。
②巴金:《巴金译文选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81页。
③〔苏联〕高尔基:《高尔基短篇小说选》, 张建华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87页。
④〔美〕欧·亨利:《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王小乐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美〕欧·亨利:《麦琪的礼物》, 张经浩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美〕欧·亨利:《警察与赞美诗》,王楫、康明强译,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
⑤朱光潜:《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湖南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第10页。
⑥⑨曾艳兵:《跨文化语境中的外国文学教学研究》,《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2期。
⑦⑧邓中天:《亢龙有悔的老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127页,第128页。
⑩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第366页。
作 者: 俞米微,浙江省台州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教学法和跨文化交际。屈伟忠,浙江省临海市台州中学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曾获台州市优质课一等奖。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