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建峰
隔壁人家翻房子,加了一层,把小吉家的屋顶比得矮了一截。老吉农民出身,相信一种说法“房子低了风水跑了”,并且儿子已婚,同儿子儿媳住一起,这房子虽说有二层,实际使用也拥挤。再说,现时政策允许,谁知哪天又截止了呢,当地政策的特色,要翻房子抓紧翻,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这样一盘算,老吉决定也要翻房子了。
包工头王老板把搭升降塔的师傅带来,师傅指挥卡车把铁条运来,卸下车。师傅搭积木似的,把铁条拼搭成方架子,一级级上升,人也跟着一起升,直到耸成比屋高的井架塔。与此同时,搭脚手架的民工也来了,卡车拖来几十根长竹竿,民工猴子样骑竹竿上,在交接处用竹篾绑牢,搭到与屋顶齐高。脚手架成形后,每层铺设竹片板,民工前脚后脚踩踏,像弹簧,咯吱响。看上去危险,民工却如履平地。
老吉掏出早已备好的红旗,绑上升降塔顶尖。红旗迎风招展,喜气洋洋,宣告这家要翻房子了。
院门口地上排了八只大爆竹。砰、砰、砰、砰,朝天放了个热闹。
“开工了?”路人问。
“对,开工了!”老吉说。
“今天天气真好,你挑着好日子了。”
“是呀,你家啥时动工?”
“等你家先弄好,看了再说。”
王老板带了一帮泥瓦匠,挤上升降梯,开启卷扬机电源开关。吱吱吱,吊索牵动,梯厢升上井架顶,停住,人都小心跳上屋顶。梯厢慢吞吞放下来。按计划,先要把屋脊的瓦片拆掉。
老吉要上去帮工,被小吉娘劝住,他搬只板凳硬坐,又耐不住要上去。小吉娘拉住他,白一眼,说:“傻瓜,都包工了,还要去帮忙。”老吉只好站立楼下,眼巴巴望着楼上的热火朝天,手痒痒的,抽出支苏烟点上。
屋顶五个泥瓦匠,一屁股坐在檐上拆瓦片儿,也不怕滑下来。不断有瓦片被压碎、踩裂,顾不上了,为的是跟天气抢时间。拆了瓦片儿,再拆青砖,最后拆椽条,屋顶的脊檩便露了出来。这房子的脊檩不是传统的木头檩,而是浇注的水泥檩,得把它敲掉、削平,才能在墙上平架楼板。铁榔头小敲小打不行的,得用电冲子,好家伙,冲头对准水泥,哒哒哒,发力弹击,像机关枪。所到之处,水泥纷纷剥落,空气弥漫尘埃,半天下来,匠人弄得蓬头垢面,像从灰堆里钻出的野人。
首日进展顺利,尖屋顶被拆掉,房子开了帽,朝天露出光头。原先的天花板吊顶,还可使用,用木条固牢。这些吊顶装饰了石膏线,当年花了大价钱,舍不得拆,因此保留。尖屋顶是没了,吊顶还在。房子拆得七零八落,没头没脸,一家人仍住在房里,老吉俩老住一楼,小吉夫妇和女儿住二楼。
次日上午,把水泥脊檩彻底铲平,四边墙平整了,一样高了,可放楼板了。
下午,一辆东风大卡车运来了楼板,卸到空地上。王老板攀上升降塔,在顶端支架安装简易吊车,安装调试好用。于是招来匠人,凑齐八个,抱稳楼板,两头绑绳索,控制平衡,往上吊。楼板晃悠悠吊到屋高,顶上有四个挑夫伸手接应。挑夫是临时从建材市场雇的,专干挑楼板活儿,是个中老手,非他们莫属。挑夫踩着架空的木搁板,哼唷号子,四人一组,把水泥楼板挑到指定位置,放平、落窠。发生点意外,竟有一块楼板长度短了20公分,左边夯实墙,右边却落空,跟在后边的挑夫急喊:“停!——”一齐用力拖住,才没摔下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房子下边会砸出窟窿,挑夫也可能被拽下楼,要出人命的。惊出一声冷汗,都说好险!运气好。把短头楼板吊下楼,换一块长度合适的吊上来。
楼板铺成,屋面一马平川,行走自如。楼板上边设计盖一层阁楼,这也是本次翻房的目的。老吉乘升降梯到楼顶.踩在楼板上,心情大好,虽忙得喘不过气,但忙得开心,忙得充实,忙得有奔头。
日落西山,一天结束。不好的消息是天气预报“今夜阵雨”。
王老板抓紧干活,为的是在下雨前把活抢完,否则楼板铺到一半,遇上大雨,不可收拾了。可是楼板铺好后,仍怕雨。楼板狭长,铺满楼面用了数十条,楼板与楼板之间因毛糙有边缝,并不彻底合拢,留有少许缝隙,雨水会沿着缝隙往下渗漏。楼板下面五公分是二楼的天花板,天花板下边才是二楼的房间,小吉一家仍住在里边。在没有封顶之前,房子是无法防雨的。
老吉担心漏雨,就到街上买彩条布。父子两人蹴蹲着,把彩条布铺楼板上,一共四张,用胶带粘连,在四角上压砖头,看上去不要紧了,能抵挡小风小雨,应该没问题。
小吉站楼板上,一览众山小,感觉气势蛮好,把好多人家都比下去了,望得见许多屋顶,红瓦、黑瓦、青瓦,夕阳下闪着鳞状光芒。小吉在楼板上走了义走,索性搬了张板凳坐了,看楼下路人走过。小吉要下楼,匠人已走光,见路人,喊帮忙开升降机。路人按了绿钮开关,梯厢嘎吱嘎吱升上楼。路人正要离开,小吉急喊:“快停,快停!”路人赶忙按红钮开关,梯厢在最后一刻刹住。小吉上了升降梯下到地面。
吃过晚饭,一家人累趴下,早早困觉。半夜里,先几下闪电出现在窗外,紧跟着雷声隆隆,天老爷发威。雷声过后,雨声打破静闷,如炒豆子啪嗒啪嗒,击打窗玻璃。雷阵雨不合时宜地落下来了。
小吉妻子刚起床,从卫生间出来,顿时叫起来:“不好,下雨了!”
小吉醒过来,赶快从床上跳下。
二楼客厅,雨水沿吊灯往下淌,滴滴嗒嗒,连绵不断,地板很快湿了。吊灯上水流如注,泉涌下来。
小吉冲到楼梯口,朝下边喊:“爸,妈,漏雨了,漏雨了,快上楼来救雨!”
小吉父母起床,搬上来各式各样的盆,连饭锅都端上来了,对准漏雨处盛水。雨下大了,风声哗然,窗外天昏地黑,闪电如火炬划过。压在彩条布上的砖头弱不禁风,噼里啪啦掀下屋,彩条布被刮得飘起来,发出哗啦啦的撕扯声。
雨水沿吊灯汹涌而下,顶上到处渗漏,地板大量积水,这境况简直如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小吉妻子慌里慌张,不知所措。
小吉说:“急有啥用,快点救雨,把毛巾全部拿出来,抹掉地板上的水。”
闪电划过黑夜,跟着响雷,暴雨铺天盖地砸到屋顶,雨水无孔不入,钻过楼板缝,从天花板渗透下来。
小吉用手掌抹把湿脸,眼里带水,对父母说:“要不,我乘升降梯到楼顶,把彩条布重新铺好?”小吉娘急忙阻止说:“不要去,闪电打雷,上边滑,危险,不要去!”老吉也说:“小心升降梯漏电,千万不能去。”父母这样说,小吉只好算了。
小吉抓了条毛巾,趴地板抹水,在盆里绞干,再抹水。直到盆子积满水,就去卫生间倒马桶里。
大概是雨水浸湿了电线,电匣跳断三次,电灯噗噗噗乱闪,像战争片中遭到炮击的碉堡灯。小吉心惊肉跳,要是没了电,就是睁眼瞎子,那怎么救雨?那就不可收拾了。还好,灯泡闪了闪,起死回生,恢复照明。
卫生间里,水漫到脚脖子。踩在水里,小吉差点滑跤,就把拖鞋踢了,干脆赤脚。他双手抓了只塑料畚箕,舀水往浴缸里倒。舀水,倒水,快速往复。塑扣板顶部的积水,商量好似的,突然从排风机口浇下来,把小吉浇成个落汤鸡。小吉用毛巾擦把脸,继续舀水,现在顾不上脸面了。
水往楼梯间跑,顺着楼梯往下淌。小吉娘手抓塑料扫帚,把楼上的水悉数往楼下扫。老吉在楼下接住,朝屋外赶水。楼底铺的是地砖,不怕水,就怕水浸人楼上的木地板,会把地板毁坏。
奇怪的是小吉的卧室不漏雨,可能是这儿的天花板位置高,水流到别处去了。发现了这一点,小吉赶紧把房子里的电器统统搬进卧室。
小吉女儿被打雷惊醒,揉眼坐床头,问:“爸爸,你们在做啥呀?”
“没事,妹妹,你只管困觉。”
女儿揉揉眼睛,张望着不出声,她似乎懂得,又似乎不懂得。大人为何这么慌张忙碌,她不明白。
天蒙蒙亮,雨小了些。东方既白,雨终于刹住。
地板上残余的水用拖把清除,再用干毛巾擦一遍,这样看上去还可以。就剩天花板还苟延残喘地滴水,小吉在地上盛了只塑料桶,让水正好滴在桶里。开始,水滴得快,接着减慢,后来,就像打针吃药挂吊滴,残存雨水沿吊灯杆,滴了一天一夜,才算滴完。
一家人累得四肢乏力、饥肠辘辘,小吉娘下楼去做早饭。小吉用毛巾把地板重擦一遍。小吉妻子上床,搂了女儿补睡。
老吉乘升降梯到达屋顶。楼板上,彩条布刮得卷成麻花,没有一条完整的,没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压布的砖头不见踪影,估计滚到楼下去了。
隔壁陈老伯早起,站立阳台,锻炼身体,敲脚弯背,朝这边张望。
“老吉啊,你们一夜没睡。”
“唉,赶着救雨。”
“雨是够大的,风也大。”
“彩条布都被风刮走了。”
“你家彩条布买错了,应该买一大条整块的,”陈老伯说,“这样就没有接缝。”
“买不到整块的。”
“那也应该买大点的,你们买的都是细长条,拼起来不牢靠,当然要漏雨了。”
小吉娘听了,骂老吉:“你去买的啥彩条布,叫你买大点的,你买这样细的,猪头啊?”
“大块的贵。”老吉辩解。
“大不算小欠算,丢了西瓜拾了芝麻。”
“你去买,”老吉气恼了,“你到哪儿去买都不晓得呢。”
“我现在就去买,买大块的,给你看看。”小吉娘赌气,上街。
新买来的彩条布展开面积大,仅两张便盖住了整个楼面,接缝处用针线缝合,这样相当于整张的了。小吉看了放心,老吉也是无话可说,小吉娘得意洋洋,又借机把老吉批汰几下。有大彩条布挡雨,一家人有了底气,放下心来。
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每天晚上,老吉都要查询天气预报,如果“今夜阵雨”,一家人就心底发慌,愁得饭都咽不下。如果“今夜多云”,一家人就放心睡个安稳觉。可是,天气预报时常出错,防不胜防,真叫人担心。小吉双手合一,祈祷:天老爷啊,帮帮忙,千万不要下雨啦。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子担心下雨,真是不经历不晓得的。
楼板上已经矗立了三堵墙,为的是加盖阁楼,楼顶封闭了才能解决雨患,可还得两天才能封顶。这天快歇工,天气预报“今夜阵雨”,把一家人急得不得了,向匠人求援,准备了饭酒。匠人酒足饭饱后,干劲十足,掮来竹竿,骑上墙头,把竹竿一根根横架两墙间,再把彩条布绷竹竿架上,搭成“蒙古包”,罩住屋顶。天气预报不准,当夜雨没下来,却在次日早上落开了,哗啦哗啦,落个汤雨。小吉娘手执一根竹竿,钻“蒙古包”里值勤,不时触碰顶上的积水。局部地方积水多,凹陷,荡成了大卵泡水袋,眼看要挣破,小吉娘把水袋往上顶,水就泄外边去了。过一歇,老吉钻进“蒙古包”接班,顶替小吉娘,让她去休息,两人轮流对付雨水。
小吉上班去了,打电话问情况,父母告诉他,没有漏雨,放心上班。
因下雨,泥瓦匠放工。雨下了一整天,幸亏措施到位,只局部淋湿。
两个月后,房子盖好。外墙上涂料,拆掉井字塔,拆除脚手架,新房子变成了三层,端端正正,漂漂亮亮。三个月后,内装修完毕,地板新铺的,漏雨弄坏的天花板修补,翻房子的活就算完工了。
老吉喜欢到三层新建的阁楼,站立窗口,眺望外边。不远处有爿湖,暮色下如同一块青土布,换个角度看,波光粼粼。近些日,听人家风传,湖边地块要搞开发,建设环湖商业休闲区,当地叫做“亮湖工程”。拆迁终于到郊区这地方了,翻房子也被通知叫停,截止期后的一律不准动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老吉觉得拆迁还轮不到他的房子,远着呢,当然,这是他的一厢情愿,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只是想当然地往好里想。如果真轮到拆迁,除非拆一还一,否则他是不答应的。老吉手拎一台收音机,听听本地新闻。本市地处江南,潮湿多雨,尤其梅雨季节,空气湿漉漉,一旦打开窗,墙上都是水。
收音机冷不丁来条天气预报,“今夜阵雨”。老吉一个咯愣,竖耳细听,还真是今夜有阵雨。现在他不怕了,不过,也是心有余悸,赶紧把楼上楼下的窗户全关闭了。可雨要到夜里才下,急啥呢。他笑自己神经过敏,又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晚饭,老吉喝绍兴加饭酒。小吉坐桌对面,父子两人对喝。喝掉一瓶,每人半斤,义开第二瓶。老吉喝得开心,盘算起了房子,掐着手指一一道来:
“我一辈子没捞到大钞票,就在房子上抓了个机会。祖上哪一辈的人,都没我住过的房子多……”
“我住过的房子有五处。先是老家的五开间平房。后来到县城的机械厂上班,先是集体宿舍,再是单人宿舍……再后来,你们娘两个上城里来,我分到了厂里的公房。房改时,按照政策把公房买了下来……”
“再后来,你要成家立业,房子不够住了,就下决心买了郊区的独院户……把老房子都卖了,又借了一屁股债……你娘俩还不肯住呢,嫌我买到了乡下。这不,变城里了……没想到后来,房价升得比直升机还快……”
老吉深深呷了口绍兴加饭酒,喉结抖动,发出嘶的享受声,接着,筷子搛菜,塞嘴里,脸颊鼓起来,嘴巴嚼动,咽下菜。他对小吉说:“我和你母亲吃光了苦,到你这一代吃不到苦了……”
小吉白了眼父亲,不同意他的说法,他老气横秋地总结道:“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我的命运是为了工作为了赚钱折腾身心,你的命运就是一生不断地为房子而忙碌,忙来忙去就为了个房子。”
“是的,没出息,就为了个房子……”老吉放下筷子,抹口,咧嘴笑。
天一黑,雨落下来,啪啪啪掉屋檐。世界像吸足水的海绵,用力一拧,水都撒腿跑出来了。雨在屋外肆虐,敲打窗玻璃,屋外冷雨,屋内如春,屋内屋外是状态迥异的两重天,这种大相径庭的差异,使人悲欣交集。小吉一家睡了,数着雨声,慢慢睡着了。
半夜里,老吉放心不下,小心地从床上爬起来。没惊醒老伴。
老吉先是趿拉拖鞋,后改为赤脚,蹑手蹑脚上了楼梯。他到三层阁楼,查看有无漏雨现象。新盖好的房子,要在大雨中检验是否防止漏雨。他看了天花板,看了墙壁,看了地板,看了窗户,看了书房,看了房间,看了库房,看了卫生间……他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思想。为了看仔细,还带了只桔黄色的塑料手电筒。他就像只老母鸡,不放心一屋子小鸡,角角落落彻底检查一遍后,方才安心。实际上,老吉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房子结构牢固,材质过关,青瓦屋顶,塑钢双层窗玻璃,别说雨水,就是一丝风也别想刮进屋里来。
小吉听到楼上的动静,也下了床,摸上阁楼,这样父子两人一块儿查看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