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文
(临沂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临沂276000)
约瑟夫·海勒是具有代表性的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之一,他被国内学者称为“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的现实主义者”①,其第一部作品《第二十二条军规》宣告了这一小说流派的开端。与其他黑色幽默作家一样,海勒也将死亡书写看作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动机之一。在海勒的小说中,死亡不再是偶然的、随机的,它变成了一条绳索,紧紧勒住了每一个小说人物的脖子。在讲述小说人物如何摆脱死亡的生存困境时,海勒的文本生发出了一套死亡哲学。
海勒一生总共创作了七部小说,和传统英雄叙事方式不同,小说均以小人物的视角展开,连圣经人物大卫也在《上帝知道》(God Knows)中变成了贪生怕死、好色自私的市井小人。这些小人物有一个共性,即提及死亡便无比恐惧,而其中又以《第二十二条军规》和《最后一幕》(Closing Time)的主角约塞连(Yossarian)为最。小说人物所表现出的对死亡的恐惧,实际隐藏了作者海勒对于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度思考。所谓的生存困境,指的是人的肉体性和精神性之间的抗争,也就是死亡的必然和对永生的渴求之间的矛盾。这种肉体性和精神性的抗争,贯穿于《第二十二条军规》之中,集中体现在约塞连对肉体死亡的恐惧情绪和逃避行为之中。
约塞连是《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最早从骗局中觉醒的士兵之一。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死去:克莱文杰驾驶飞机消失在云端,邓巴在医院里荒唐地“被消失”,基德·桑普森被麦克沃特的飞机削成两半,而后麦克沃特自杀,内特利等十一人驾驶飞机遇难,更滑稽的是,亨格利·乔竟然在睡梦中被梦魇活活吓死。这些死亡促使约塞连做出决定,自此以后不执行任何战斗飞行任务。需要完成的飞行任务数量不断攀升,约塞连为了保命开始装疯卖傻——他赤身裸体地出现在公共场合,倒退着行走,甚至装病赖在医院里。可是,约塞连种种逃避死亡的办法都没有起作用,每天仍然有人死去,而他自己也越来越消沉。在这种情形下,约塞连见到了雨后蘑菇丛生的荒诞场景。在森林的深处,约瑟连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蘑菇”,而且“它们的个头儿好像越来越大,数量似乎也越来越多”。难以抑制的厌恶感令约塞连仓皇逃跑。可是,就在约瑟连回头张望之时,“那些又白又软的东西在后面盲目地趴着追赶他,或是突变成了蠕动的难以控制的一团,正悄悄地往上爬过树梢”②。不断繁殖的蘑菇缺失了本质含义,成为人类肉体性的直接隐喻,蘑菇群成为约塞连对生存之重进行思考的启发点。换句话说,这一幕成为约瑟连思考人类肉体性和精神性矛盾的起始点。他意识到,只是消极逃避飞行任务并不能一劳永逸地活下去,没有灵魂的肉体永生毫无疑义。这种灵魂的参与,意味着人类行为有了伦理限度。用刘小枫的话来讲,“对命运的理解就是对个体肉身在世的理解,就是个人如何安置自己的肉身伦理”③。
故事接近尾声时,约瑟连被内特利的女朋友刺伤住进医院,在昏迷期间他亲眼看到了死神。约塞连眼中的死神“长着尖指甲”、“面容猥琐”、“穿着病院的浴衣和睡衣裤”,并嘲弄似地告诉他:“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④。死神出现之前,约瑟连和卡斯卡特上校做了一笔交易:约塞连愿意成为卡斯卡特们的“朋友”,而卡斯卡特上校则答应送他安全回家。交易完成之后,约瑟连的内心分裂成了互相斗争着的两部分,一面是对死亡的恐惧,一面是对伦理的诉求。约塞连应承了上校的条件,肉体的安全暂时得以保障,但与此同时他却背叛了战友,离弃了伦理责任。这样看来,约塞连眼中的死神实际是内心对死亡恐惧的具象化,代表了死去的良知,而死神口中的“伙伴”指的就是约瑟连。在肉体性和精神性短暂分离之际,压抑在约瑟连内心深处的斯诺登之迷浮出水面。他回忆起斯诺登死前的恐怖情形:斯诺登“那可怕的五脏六腑脏兮兮地淌了一地”。约塞连这才意识到,斯诺登的死蕴含的重要信息是:“灵魂离去之后,人就变成了垃圾。这就是斯诺登的秘密”⑤。斯诺登的秘密给约瑟连提供了另一个视角,他再次对自己的处境进行了思考。约塞连的结论是:为了肉体的安全而出卖灵魂,这样的做法是自欺欺人的。意识到人类生存困境的约塞连决定“放弃游戏”——逃跑。约塞连的叛逃,并不是由于自己的怯懦和恐惧,而是在肉体和灵魂结合之中寻求生存的唯一途径。
在《第二十二条军规》出版27 年之后,海勒完成了第六部小说《画画这个》(Picture This)。和极度渴望活下去的约塞连完全不同,这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苏格拉底一心求死。当官方给出两个选择:认罪释放,抑或不认罪死刑,苏格拉底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学生克里托提出要帮老师逃跑,苏格拉底拒绝道:“不要管我,克里托,我想要完成上帝的旨意”⑥。两位主角的选择看似相反,实际是殊途同归的。虽然苏格拉底视死如归,但和约塞连一样,他一心求死就是为了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小说中,苏格拉底的生活同样充斥着肉体性和精神性之间的抗争。但与约塞连的故事不同,这一矛盾具象化为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文化的信仰。大智者苏格拉底将自己平生追求的理念视为一种精神文化信仰,对理想国中社会规章和文化制度的坚定信念使他的“小我”在“大我”面前变得微不足道,进而达到了一种“无我”的状态⑦。为了保全、弘扬和发展“大我”,“小我”的牺牲是难免的,也是有意义的。带着对“大我”的无限希望,他郑重地告诉克里托:“即使自己是被冤屈的,也不能做背弃信仰的事情”⑧。在他看来,为了维护信仰而死,自己就会变成这个信仰的一部分,从而达到寓意上的永生。因此,肉体虽然会死亡,但却带来了精神的永生。这正契合了贝克的“永生规划”(causa -sui project),即当个人感知自己创作或是变成了永恒事物的一部分,他会认为自己也是永生的。
总而言之,尽管约瑟连和苏格拉底面对死亡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但这两种选择却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寻求永生,约瑟连的永生是在肉体和灵魂结合下对死亡的抗争,而苏格拉底的永生则是将“小我”投注于“大我”的信仰之中达到的。两位人物都试图在人类的肉体性和精神性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通过这个平衡点远离死亡、到达永生。人类的生存困境是海勒死亡哲学的起点和生发点,而小说中时空秩序的错乱则是死亡对小说创作理念冲击的重要体现之一。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社会,表面看来虽然异常平静,但实际上却是波涛暗涌、危机四伏,民主危机、政治危机、信仰危机,人们对现实感到不解的同时,更是对未来充满了迷惑。大多数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将对死亡的书写视为文学创作的主要任务,他们将时空凝固,恣意地延伸或者缩短“滴”“答”两声之间的间隔,让时代对死亡的恐惧跃然纸上,同时也令读者体验到了时空的完整性。
海勒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刻画了一名自诩能够改变时空秩序的士兵——邓巴。因为志同道合,邓巴在小说中是约塞连最好的朋友。这一对苦命兄弟都意识到了战争的荒诞性,也明了“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在小说第一章中,邓巴盯着天花板纹丝不动地躺在病床上。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想要“延长自己的寿命,而办法就是培养自己的耐烦功夫”⑨。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邓巴用了最简单的方法,即让生活变得极度无聊,从而令“心理时间”得以延伸。无聊的日子令人痛苦和麻木,而在“度日如年”的无聊中时间的节奏似乎也慢了下来。正因如此,邓巴才会喜欢克莱文杰,因为“克莱文杰常惹他恼火,仿佛让时间走慢了些”⑩;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沉溺于射击双向飞碟的游戏不能自拔,“因为他极讨厌这一运动,所以,时间过起来就显得很慢”[11]。从害怕死亡、延续生命的角度看,邓巴原本荒诞的行为变得合情合理。实际上,可以将死亡看做海勒小说最重要的主题,它无处不在,也无所不能,既影响了文学语言的应用和小说的整体结构,也造就了人物性格的多样态,甚至引起了小说人物的性格变异。总体说来,在海勒小说的时空秩序上,死亡主题主要起到了两个重要的作用,即解释时空秩序的合理性和帮助人物认识“当下”的意义。
首先,死亡解构了小说的整体解构,但是自觉的死亡意识却为小说人物思考时空秩序的合理性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促使他们理性地面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克默德指出:“我们站在历史长河的中心,末日意识将想象中有记载的过去和预料中的将来结合起来,赋予生活以意义”[12]。死亡的大幕笼罩在小说故事的上空,恐惧带来了一系列的时空错乱,解构了传统线性小说中的时序结构。
自出版之日起,《第二十二条军规》就因看似杂乱的章节安排而饱受争议。有评论者指出,抽出任一章节来看,小说的主题、风格甚至是故事梗概都不会改变。实际上,仅以小说情节的破碎来否定其艺术成就是不合理的。理解小说看似混乱的时空秩序有一个关键的事件,即斯诺登之死。尽管章节分布表面看来破碎杂乱,整个故事实际上围绕着三次飞行任务展开:费拉拉行动(the Ferrara mission)、博洛尼亚行动(the Bologna mission)和阿维尼翁行动(the Avignon mission)。费拉拉行动在1944 年3 月,博洛尼亚在同年的六月,阿维尼翁也是在这一年的七月。这三次飞行任务分别出现在小说的第十三章、第十二章和第五章,最后一次飞行任务出现的最早,整部小说讲述的故事都是由这一次行动延伸出来的[13]。罗伯特·麦尔维尔将整部小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第一章到第十六章,第二部分从第十七章到第三十三章,剩余的是第三部分。麦尔维尔划分方法的依据在于,小说三个部分的基调从第一部分的幽默变为第二部分的严肃,最后以第三部分的悲伤结束[14]。麦尔维尔没有意识到,这三个部分都重复了一个重要的情节,即斯诺登之死。斯诺登在第一部分第五章结尾处第一次被提起:“这时,斯诺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舱里”[15]。在第二部分的第二十二章中,斯诺登之死再次被提到,这一次约瑟连回想起了细节:斯诺登受伤之后,“在对讲机里用微弱的声音啜泣着”,并哀求到:“请救救我吧,我好冷啊”[16]。直到最后一部分的第四十一章,约瑟连才清楚地介绍了他遭遇的斯诺登之死的场景。第二部分的故事大都重复第一部分,时间的脚步在这一部分停滞不前,直到第三部分,时间节奏突然快了起来,桑普逊、麦克沃特、内特利、多布斯、亨格利·乔一个接一个地殒命。这些死亡事件带来的冲击,令约瑟连鼓起勇气重新忆起在小说前两个部分刻意压抑的事件:斯诺登之死。所以,小说看似不规整的结构实际也是有规可循的:约塞连的叙述视角刻意回避斯诺登之死,因此小说的时空秩序才变得四分五裂。
此外,自觉的死亡意识还可以帮助小说人物认识当下生活的意义。一般意义上的死亡,指的是肉体的消散,但产生死亡意识却只能是鲜活的人类。换句话说,死亡的意义存在于活着的人身上。美国哲学家赫伯特·芬加雷特认为,死亡本身毫无意义,考虑死亡的意义实际上就是考虑人生的意义,与死亡的抗争实际上是与生活的对抗,而“害怕死亡实际上是生活引起的阵痛”[17]。在海勒的小说世界中,像《出事了》中的斯洛克姆一样的人物也是通过死亡才认识当下的意义,找到面对未来的勇气和力量。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斯洛克姆开始自白之前,小说大部分主要情节就已经结束,包括谋杀儿子、得到卡格尔的工作等。因此,讲故事的斯洛克姆理应在独白中使用过去时态。但小说中却出现了过去时和现在时两种不同的时态。在这本长达569 页的自白小说中,前556 页都是用过去时态写作的。只有在小说结尾处,斯洛克姆在潜意识中决定杀死儿子之后,现在时才替代了过去时态继续叙述。根据“补充性原理”(the Principle of Complementarity),谋杀儿子的决定是叙述时态由过去时转为现在时最主要的原因[18]。克默德认为,在时间的流逝中,“现在”对于“过去”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过去是简短的,是根据我们现在的欲望建构的……任何小说,无论声称自己有多么贴近现实,都是和真实有区别的”[19]。正如小说题目所暗示的,斯洛克姆始终有不好的预感——“要出事了”。他总是幻想着自己或者家人遭遇不幸,因而整日惶惶不安。小说最后,斯洛克姆不但没有找到生活问题的症结所在,而且众叛亲离,就连最珍爱的小儿子也开始疏远他。就在这个时候,当碰巧遇到在车祸中受伤的儿子,斯洛克姆毫不犹豫地将儿子闷死在了怀里。儿子的死亡带来了父亲的再生,斯洛克姆的生活再次变得井然有序。斯洛克姆渴望着再生,但又害怕谋杀带来的负罪感,因此他以谋杀现场为现实立足点,重新组织了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试图通过这个办法为自己开脱。正因如此,小说中的自白才以谋杀儿子的决定为分水岭,分别运用了过去时和现在时两种时态。
总之,死亡意识贯穿于海勒的小说世界之中,不但冲击着小说人物带来了性格的变异,而且小说的结构和情节的安排也受到极大的影响,使得作品中的时空秩序产生错乱。然而,在肯定死亡巨大冲击力的同时,也要看到,海勒的小说并不以死亡为最终归宿,有关死亡的故事中处处闪现着“再生”的希望。
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之“黑色性”,正在于小说家浓墨重彩地勾勒死亡的主题。黑色幽默小说一般围绕死亡场景展开,其它的情节服务于对死亡悬念的终极揭示。正因如此,和传统小说不同,黑色幽默小说中的死亡宣告了叙事的开始,而不是故事的结束。利克莱尔就曾经指出,“死亡是行动的原因,而非结果”[20]。故事发端于死亡,那么就可能以两种方式结束:要么是另一个死亡场景,要么是一个带有再生希望的场景。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海勒透露出对于未来的信仰,对于死亡另一端的“再生”的执着。
死亡的意义在于生命的延续,或者是某种意义上的再生。在海勒的七部小说中,《画画这个》的故事是最令读者绝望的一部,几乎所有人物在小说结束时都已经死去,包括大哲人苏格拉底和画家伦勃朗。但是,死亡并不能抹杀小说中暗含的“再生”主题。苏格拉底欣然接受死刑,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正如上文所讲,他放弃了肉体的苟活,得到的却是化身为文化信仰的一部分,即精神的永生。其二,苏格拉底被执行死刑之际,身边围绕着众多名弟子,他们会将老师的衣钵传承下去,以不同的方式帮助老师化身永恒。正因如此,苏格拉底的死亡并未给读者带来过多的悲伤,这些细节暗示着他生命延续和再生的可能。
《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故事里,随着战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约瑟连最终下定决心叛逃。正如上文所讲,约瑟连的叛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做法,小说结尾也因此而回荡着“活下去”的弦外之音。为了在一部有关战争和死亡的小说中勾勒出“活下去”的可能性,海勒在其中安插了许多代表再生的人物形象。小说中经常出现的“白色士兵”就是一个象征再生的形象,原因有二:其一,当士兵在第一章中出现时,海勒写到,他是一个“让白石膏白纱布缠满身的士兵”[21],这一形象与埃及的木乃伊十分相似。根据埃及人的传统,人死后之所以被做成木乃伊,是为了死者复活后可以继续使用没有腐坏的躯体[22]。因此,白色士兵俨然成为再生希望的负载物。其二,正如上文指出的,小说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部分,每个部分开始的时候白色士兵都会现身。随着他的出现,约瑟连每次都会对“生存困境”有进一步深入的认识,直至最后他的“出走”。从这个意义上看,白色士兵对于约瑟连的“再生”也有重要的标示作用。代表再生之神的还有约瑟连的好友克莱文杰。在一次飞行任务中,克莱文杰消失在了云端,自此再也没有出现。克莱文杰以《圣经》中以利亚回归天堂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以利亚在升入天国之前,不仅为人类带来了火种,而且复活了死者。小说中,克莱文杰用以利亚的姿态为整部小说带来了生的希望。
小说中的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被认为是谷神的化身,原因如下:首先,哈尔福特和谷神外形和命运相似。海勒这样介绍哈尔福特:“相当英俊:粗眉大眼、高高的颧骨、一头蓬乱的乌发”[23],这样的外形与玛雅文化中的谷神十分相似:“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留着一头像玉米穗一样的乱发”[24]。在神话传说中,谷神在冬季时会死亡,来年春季复活。哈尔福特一再强调,自己会在冬季死于肺炎。其次,哈尔福特在小说中都是作为别人生命的轮回而出现的。他来到皮亚诺萨岛是替代了在战争中死去的库姆斯中尉,在其死后内特利又接手了他的工作。再次,哈尔福特“给予”了弗卢姆上尉第二次生命。由于哈尔福特的恐吓,弗卢姆上尉性情大变,搬进了灌木丛中过起独居的生活。因此哈尔福特“自豪地视这个新的弗卢姆上尉为自己创造的作品”[25]。当哈尔福特在冬季来临时由于肺炎不得不住进医院之时,弗卢姆顺理成章地从灌木丛中搬回了帐篷。小说中另一个具有“再生”意味的角色是奥尔。当故事进行到最后一章,约瑟连身陷泥淖难以自拔。经历了朋友的死亡,看到了地狱之城罗马,而后又不得不接受了卡斯卡特上校的肮脏交易,约瑟连发觉,自己正难以自抑地变形成为另一个卡斯卡特。就在这个时候,牧师带来了关于奥尔的消息:奥尔并没有死,他已经成功逃到了瑞典。奥尔成功叛逃的消息,让心灰意冷的约瑟连有如醍醐灌顶,他意识到自己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择:追随奥尔踏上叛逃之路。所以,在小说进行到山穷水尽之处,在约瑟连陷入绝境之时,有关奥尔的消息不仅复活了小说,也挽救了约瑟连沉沦的命运。奥尔(Orr)的名字在希伯来语言意味着光明,英语又有“或者”(Or)的意思,因此海勒如此命名这个角色可谓别具匠心。
尽管海勒是在描写“黑色”,诉说死亡,但是小说的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对未来的殷切希望和对生命延续的无限信仰,这就将“死亡”和“再生”两个互补的主题融合在了一起。需要指出的是,再生的希望都是以死亡为前提的。正如利夫顿所说:“所有的宗教都教导人利用时间和死亡的媒介调整自我。这种自我的调整实际是一种精神的再生,这种再生是以之前的自我死亡为前提的。”[26]死亡与再生关系的视角,解析了海勒小说许多看似荒诞的故事情节,像是《出事了》之中斯洛克姆的弑子情节和《像戈尔德一样好》之中哥哥希德之死。斯洛克姆的内心分化为世俗成年人和天真孩童两个部分,随着内心两个主体斗争的加剧,斯洛克姆的人格分裂也日趋严重。为了生存下去,斯洛克姆决定除掉其中之一。既然儿子代表了内心那个天真的孩童,那么他的死亡就不可避免了。戈尔德在小说最后也陷入困境,他被卡在时光轴之中,丢失了过去和未来,更认识不到现实中的自我。希德之死将他从空中掷向地面,换句话说,哥哥的死亡换来了戈尔德的再生。
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产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它接受了源自欧洲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但与萨特等存在主义作家认可“存在先于本质”的积极行为哲学不同,大多数黑色幽默小说家认为世界是虚无的,艺术家只能唏嘘哀叹地诉说世界的“黑色性”。与他们不同,海勒的小说虽然也是“黑色的”,也围绕着死亡主题展开,但是读者却能明确地感知到小说中对生命延续的信仰。所以说,同样使用幽默媒介表达死亡,海勒的独特性在于他的死亡哲学中包含了再生的希望,表达了他对未来的坚定信念。正因如此,海勒的小说可以被称之为“充满希望的黑色幽默小说”。
[注释]
①汪小玲:《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年版,第219 页。
②④⑤⑨⑩[11][15][16][21][23][25]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扬恝,程爱民,邹惠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年版,第159-160 页,第488 页,第492 页,第496 页,第9 页,第16 页,第39 页,第53 页,第252 页,第6 页,第45 页,第61 页。
③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年版,第99 页。
⑥Joseph Heller. Picture This. London:Pan Books in Association with Macmillan,1989,p. 341.
⑦亨伯特·芬加雷特在专著《死亡:哲学探通》中提出,在东方文化中战胜死亡恐惧的最重要的途径就是达到“无我”。他说道:“人们越少的关注自我,死亡对他的威胁就会越小”。
⑧Joseph Heller. Picture This. London:Pan Books in Association with Macmillan,1989,p.340.
[12]Frank Kermode. The Sense of an Ending: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Fiction. USA: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1977,p.8.
[13]海勒在一次采访中谈到,三次行动中阿维尼翁最为重要,参见索尔金编写的《和海勒的对话》第80 页。Adam J.Sorkin,ed. Conversations with Joseph Heller. Mississippi: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3,p. 80.
[14]Robert Merrill. Joseph Heller. 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7,p. 49.
[17]Herbert Fingarette. Death:Philosophical Soundings. Chicago and La Salle,Illinois:Open Court,1996,p. 6.
[18]在《死亡的意义》中,克默德详细阐释了补充性原理的内涵和外延。他认为,补充性原理起作用的过程就是小说写作的过程,将过去发生的不相关、不可理解的事物合理化。
[19]Frank Kermode. The Sense of an Ending: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Fiction. USA: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1977,p.50.
[20]Thomas LeClair,“Death and Black Humor,”Critique,17.1 (1975),p. 37.
[22]正是因为白色士兵和木乃伊在外形上的相似性,乔恩·伍德森在《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研究:来回飞两次》中,将士兵的身份确定为埃及神话中的冥界之王欧西里斯。
[24]Norman Hammond. Ancient Maya Civilization. New Jersey: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82,p. 281.
[26]Jay Robert Lifton,and Olson Eric. Living and Dying. New York:Praeger Publisher,1974,p.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