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颢
高句丽与渤海是汉唐时期先后建立于我国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政权。高句丽的灭亡时间与渤海建立的时间仅相差30年,二者的分布范围也有较多重合。因此,渤海陶器与高句丽陶器存在诸多相似之处,其中以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最为引人注目,这一地区与高句丽陶器相似的陶器数量多、年代早种类较丰富,有一部分陶器的年代可以早到渤海建国之前的靺鞨时期。本文试图从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的靺鞨、渤海陶器与高句丽陶器的比较研究入手,探讨靺鞨、渤海陶器与高句丽陶器的关系。
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是指第二松花江流经松花湖之后的一段,包括吉林市区、永吉、九台、舒兰、榆树、德惠等市县。近年来,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发掘了一批遗迹,主要包括永吉杨屯大海猛遗址[1]63-68、榆树老河深墓地[2]、永吉查里巴墓群[3]29-47、舒兰黄鱼圈H1[4],其中大海猛遗址的墓葬、榆树老河深墓地、查里巴墓群的年代上自北朝、下至盛唐或盛唐之后,即上自勿吉-靺鞨族南迁、下至渤海文王继位之后,持续了几百年之久。这批墓葬大部分属于粟末靺鞨和渤海初期的墓葬[5]211,其内出土的陶器也大部分属于粟末靺鞨和渤海初期的遗物。
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出土陶器的器形包括:深腹筒形罐、鼓腹罐、双竖耳罐、盂、盅、碗、器盖、喇叭口大罐、短颈壶、小口瓶、钵、单耳杯等。陶器的基本器物组合大致相同,均为深腹筒形罐、喇叭口大罐、鼓腹罐、短颈壶。其中深腹筒形罐数量最多,鼓腹罐次之,喇叭口大罐再次之,这三种器形在三批墓葬内均有发现,而且所占比例明显高于同一墓群内的其他陶器,可见深腹筒形罐、喇叭口大罐、鼓腹罐是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靺鞨、渤海陶器的典型器形。盂、盅、小口瓶的数量不多,但器形较具特色。这三批陶器的质地分为夹砂和泥质两类,深腹罐类皆属于夹砂陶,鼓腹罐类则多属于泥质陶。夹砂陶多为褐色或以褐色为主,制法也多为手制,有的辅以轮修。泥质陶多为灰色或以灰色为主,制法多为轮制或手制轮修[5]209。
按陶器器形与主要文化因素将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的陶器分为二组。甲组包括深腹筒形罐、喇叭口大罐,数量较多;乙组包括鼓腹罐、短颈壶、小口瓶等,总体数量略少。
甲组中的深腹筒形罐又称靺鞨罐,在其他地区的渤海文化中很常见,是渤海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器物,在渤海建立之前的靺鞨文化中即已存在。喇叭口大罐仅见于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的渤海文化之中,其器形与萝北团结文化的同类器相似。
乙组陶器的基本组合以鼓腹罐、短颈壶居多,有少量盅、小口瓶,整体看来与高句丽陶器在器形上存在着较大的相似性。
总体看来,渤海陶器中最具指征意义的深腹筒形罐(靺鞨罐)在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仍保持着自身特色,乙组陶器与高句丽文化存在较大的相似性。
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的乙组靺鞨渤海陶器与高句丽陶器之间存在着较为广泛的相似性,主要表现在器形、纹饰两个方面,以器物组合和器形的相似最为明显。
无耳鼓腹罐在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发现的数量较多,是该地区靺鞨、渤海陶器的典型器物之一。
永吉杨屯地层出土的无耳鼓腹罐与朝鲜半岛北部地区、浑河流域前屯M13出土的同类器在器形、纹饰、施纹方式方面相似,均为大侈口,最大径均位于肩部,纹饰均为由弦纹分隔的压印纹,这些纹饰均位于器身最大径处。
永吉杨屯M23:1与汉江流域峨嵯山第3堡垒、浑江流域五女山城F25出土的同类器形态相近,但永吉杨屯M23:1器表素面无纹饰,另外两件器物上有轮制的弦纹痕迹。永吉查里巴M10:1与集安禹山M3161:2器形相似,最大径均位于肩部,腹部略直。二者在施纹方面有相似之处,均在弦纹之间施以水波纹,但永吉查里巴M10:1的纹饰较复杂。
由此可见,虽然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的靺鞨、渤海文化的无耳鼓腹罐器形比较复杂、类型多样,但与高句丽文化的同类器存在较大相似性。排除一些细节上的差别,可以这样概括靺鞨、渤海文化与高句丽文化无耳鼓腹罐的相似性:大口无耳鼓腹罐数量居多,最大径均位于肩部,如有纹饰均施于肩部,且纹饰均为弦纹和其他纹饰结合的复合纹饰。
无耳鼓腹罐是高句丽文化中晚期较具代表性的陶器之一。在高句丽势力范围内的各区中均发现有无耳鼓腹罐,其年代上限在公元4世纪,至公元5世纪被广泛应用于高句丽社会,出土数量较多。无耳鼓腹罐在高句丽存在自身的发展演变序列,最大径由器身中部逐渐上移至肩部,腹部逐渐呈瘦长趋势[6]240。杨屯和查里巴墓群的C14数据表明,靺鞨、渤海文化中无耳鼓腹罐出现于公元5世纪以后,明显晚于高句丽文化中无耳鼓腹罐的出现时间,推测二者的相似性主要来源于高句丽文化对靺鞨、渤海文化陶器的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无耳鼓腹罐并非仅见于高句丽与靺鞨、渤海文化,其广泛存在于汉文化、乐浪文化、三燕文化之中。汉文化的无耳鼓腹罐是此类器形的最初来源,但高句丽无耳鼓腹罐的出现并不是直接来源于汉文化,而是来源于受汉文化影响的三燕文化。原因有二:第一,高句丽无耳鼓腹罐出现于公元4世纪高句丽与鲜卑争雄时期,鲜卑的无耳鼓腹罐年代早。第二,三燕文化不仅在器形上对高句丽无耳鼓腹罐产生影响,三燕文化的成组弦纹装饰也影响了高句丽无耳鼓腹罐的装饰。两种文化的陶器不仅器形相似、纹饰及施纹部位相近。
综上,我们认为高句丽带有成组弦纹的无耳鼓腹罐器形来源于受汉文化影响的三燕文化,纹饰来源于三燕文化。而靺鞨—渤海文化中的此类器来源于高句丽文化的影响。同样,年代稍晚渤海的素面无耳鼓腹罐也是源于高句丽文化。
永吉查里巴85M2:1、黄鱼圈珠山H1从器形上看也可以称为深腹筒形罐,但其与靺鞨、渤海文化中的靺鞨罐有明显区别,靺鞨罐的口沿下部装饰有一周附加堆纹或者口沿重唇,而无耳深腹罐皆为单唇、侈口,所以将这三件器物命名为无耳深腹罐。
永吉查里巴85M2、黄鱼圈珠山H1出土的无耳深腹罐与高句丽文化中集安地区墓葬出土的JYM326:1形态相近,均为侈口,深腹,最大径位于器身上部,但查里巴85M2、黄鱼圈珠山H1 出土的无耳深腹罐腹部更加瘦长[6]230。高句丽和靺鞨、渤海的无耳深腹罐各有发展演变序列,高句丽的无耳深腹罐来源于中原汉文化的同类器,靺鞨、渤海的无耳深腹罐可以向前追溯到萝北团结文化的喇叭口大罐。5世纪,高句丽的无耳深腹罐腹部瘦长,靺鞨渤海的同类器口沿部附加堆纹消失、重唇减少,表现出两种文化相互影响的特点。
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的靺鞨、渤海陶器的器形与高句丽陶器有较多相似之处,这种相似性的产生既源于高句丽文化对靺鞨、渤海陶器的影响,也有靺鞨陶器对高句丽陶器的影响。
查里巴M10的C14数据为距今1545±95年,树轮校正为1480±105年[3]29-47。查 里 巴M10 出 土 一 件 陶 罐,此时渤海尚未建立,这件陶罐应是靺鞨文化的遗物。永吉杨屯墓葬的C14数据为距今1535年±85年[1]65,虽然发掘报告未能说明该数据具体指哪座墓葬,但可知永吉杨屯遗址的墓葬中有一部分为靺鞨墓葬,其内出土的与高句丽陶器相似的无耳鼓腹罐、双竖耳罐应是渤海政权建立之前靺鞨文化与高句丽文化交流的产物。这说明高句丽文化因素对渤海陶器的影响在渤海政权建立之前业已存在。从文献记载中我们亦可寻到靺鞨文化与高句丽文化交流的线索。
《资治通鉴·晋纪》记:“永和二年(公元346年)初,夫馀居于鹿山,为百济所侵,部落衰散,西徙近燕,而不设备。”[7]《好太王碑》记:(好太王)廿十年(公元410年)庚戌,“东夫余旧是邹牟王属民,中叛不贡。王躬率往讨。军到余城,而余举国骇□。”[8]通过以上两则史料可以看出,高句丽趁夫余西迁,于好太王二十年(公元410年)高句丽势力到达吉林地区。
《魏书·高句丽传》:“今夫余为勿吉所逐,涉罗为百济所并,国王臣云惟继绝之义,悉迁于境内。”[9]
《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文咨明王)三年(公元494年)……二月,扶余王及妻孥以国来降。”[10]结合以上两条文献记载,公元494年,夫余被勿吉所逐降于高句丽。实际上结合《魏书·勿吉传》的记载可知北魏太和(公元477—494年)中,勿吉族已经开始南迁,并逐步接近夫余中心故地。
那么,在5世纪末,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成为勿吉与高句丽的交错分布地带。这种交错分布为靺鞨文化与高句丽文化的交流提供了条件。
除了地域上的交错分布外,两种文化陶器的相似性还与高句丽与渤海政权之间的联系有关。《旧唐书·渤海靺鞨传》记:“渤海靺鞨大祚荣者,本高丽别种也。高丽既灭,祚荣率家属徙居营州。……祚荣骁勇善用兵,靺鞨之众及高丽余烬,稍稍归之。”[11]
《新唐书·渤海传》:“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丽者,姓大氏……筑城郭以居,高丽逋残稍归之。”[12]由此可以看出,无论是渤海建国前的粟末靺鞨部还是渤海政权均与高句丽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这使得渤海建国前诸多高句丽文化因素融入粟末靺鞨文化之中,渤海建国后,受高句丽文化因素影响的粟末靺鞨文化影响渤海文化的形成。
通过前文的比较,我们发现靺鞨、渤海文化的两组陶器中甲组陶器受高句丽文化影响不多,仍以靺鞨、渤海文化的典型器物——深腹筒形罐为主,乙组陶器受高句丽文化影响较大。但甲组陶器数量明显多余乙组,甲组陶器应是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靺鞨、渤海陶器的主流。所以本文认为高句丽文化确实影响了渤海陶器的形成和发展,但并没有影响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靺鞨、渤海文化的主流陶器(靺鞨罐)的形成与发展,高句丽陶器只是为靺鞨、渤海陶器的形成注入一些新鲜血液,增加了一些新器类而已。
文化的影响与交流是双向的,5世纪末,高句丽文化影响靺鞨的同时,靺鞨文化因素也逐渐渗透到高句丽文化之中。高句丽和靺鞨文化无耳深腹罐在5世纪表现出的相似性,正是两种文化相互影响的直接体现。
高句丽文化的双横耳鼓腹罐与榆树老河深墓葬、永吉杨屯墓葬出土的同类器形态相近,高句丽陶器中双横耳鼓腹罐数量极少,一般为双横耳深腹罐,但通过对高句丽双横耳罐的比较发现,此类器的发展趋势为腹部由圆鼓向瘦长发展,双横耳鼓腹罐应为双横耳深腹罐的最初形态,高句丽双横耳鼓腹罐的年代5世纪初以后。靺鞨文化的此类器略多于高句丽文化,且仅见于第二松花江中游地区,分析双横耳鼓腹罐是粟末靺鞨的特有器形,于公元5世纪前后传入高句丽,最终演变成高句丽较为常见的双横耳深腹罐。
[1] 刘振华.永吉杨屯遗址试掘简报[J].文物,1973(8).
[2] 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榆树老河深[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87-95.
[3] 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永吉查里巴靺鞨墓地[J].文物,1995(9).
[4] 吉林省文物工作队.吉林舒兰黄鱼圈珠山遗址清理简报[J].考古,1985(4):337-348.
[5] 魏存成.渤海考古[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6] 孙颢.集安地区遗址出土高句丽陶器研究[A].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边疆考古研究[C].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
[7] 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2011:3119.
[8] 魏存成.高句丽遗迹[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4.
[9] 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216.
[10] 金富轼.三国史记[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232.
[11] 刘 昫,等.旧 唐 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360-5363.
[12] 欧阳修,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6179-6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