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婧,张绍杰
(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语言使用与社会心理密切相关。1997年,加拿大学者Turnbull和Saxton[1]首次使用了“社会心理语用学”这一术语,并在此框架下分析了会话者在面对冲突性话语时,以面子为目标采取的语用策略。近年来国内研究也表明,在社会心理学视角下,可以从人际关系、社会身份、心理倾向等方面对语言使用进行讨论。
作为语用学中一个常谈常新的话题,面子研究涉及语言交往中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语言使用者为了维系或改变某种人际关系,常常在言语交际过程中采用语用策略构建对他人的印象。社会心理学理论为研究交际中的面子(face in interaction)提供了新的视角。本文试图通过对中央电视台著名访谈节目《面对面》提供的语料进行分析,依据社会心理学的印象管理理论阐释汉语机构话语中面子的呈现策略。
国外学者Goffman[2]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开展了面子(face)与面子交往(facework)研究。长期以来面子研究普遍受到关注,近年来呈现出跨学科多视角的发展趋势。
语用学与社会心理学之间的交互渗透与融合,拓展了对面子这个语用学传统话题的研究层面和切入视角。国外语用学者的一系列研究显示交际、身份等概念与“面子”休戚相关,因此心理学与语用学结合的研究日益升温,面子研究呈现出社会心理学走向的趋势,并形成了不同的理论视角,如面子构建理论[3-4]、身份构建理论[5-6]等。
面子构建理论:面子构建理论(Face Constituting Theory)是Robert B.Arundale首先提出来的[3],这一理论基于“面子具有互动性”的哲学命题,目的在于解释面子是如何在人际交往中呈现和构建的,从而开辟了“交际面子”(face in interaction)研究的新领域。该理论提出了两个崭新的理论框架:一是交际的联合共建模式(Conjoint Co-constituting Model of Communication),这种模式指交际双方相互制约对方对会话的理解和推进,其共建的过程可以产生非累加(non-summative)的交际效果;二是面子的实质体现交际双方的互动关系,而这种关系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交际者在会话中所联合共建的。依据这一理论开展的研究着重考察面子的交际性和动态性,给汉语的面子研究提供了新的启示。
身份建构理论(Identity Construction Theory)是以Spencer-Oatey[5]为代表的社会语言学者所倡导的一种解释面子与身份关系的理论视角。它采用Simon提出的身份自我方位模式(Self-Aspect Model of Identity)这一社会心理和社会认知途径结合的框架分析了面子与身份的关系,认为“面子与身份都与个体本身的一些特征有关”,并第一次使用了“面子敏感因素”,指出与个人相联系的一些特征往往就是交际情境中人们的面子敏感因素。除此之外,她还提出从个人因素、与个人密切相关的群体因素、个人所属的集体因素三个层次分析面子的敏感性。由此,“面子”这一概念与身份的联系就通过个人或群体特征而建立起来。
面子、交际、身份三者的关系难以割舍,对如何深化三者之间的联系,Spencer-Oatey提出可以从印象管理(自我呈现和他人呈现)这一社会心理学角度阐释面子问题[5],这为研究汉语中的面子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
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概念中的“印象”指人们对他人的看法,其本义是指对认知对象诸方面特征的认识。印象管理被普遍认为是行为人在人际交往的社会情境中,自主控制他人形成自己的期望印象,以及维持、保护这种形象和改变非期望形象的过程。
印象管理研究起源于20世纪50年代末Goffman和60年代初Jones的自我呈现研究。社会学家Goffman提出,个体通常会试图在社会情境中塑造、维持适宜的印象,以期获得正面评价,因此,每个人都涉及向他人呈现自我[2]。20世纪80年代以来,人们开始逐渐认识到恰当的印象管理是人际交往的辅助手段,进而用它去解释广泛的社会行为。近期,印象管理则被看成是有目的地向观众控制关于人物、事物、观念、事件的信息的行为,即交际参与者总是试图控制关于其自身、朋友、亲属、敌人、观念、组织以及事件的印象。
自我呈现(self-presentation)是指人们通过自己有意识、有目的的言行来影响他人,使他人形成自己期望的印象。印象管理与自我呈现这两个概念在涉及的范围上有所不同:印象可以通过自我呈现之外如第三者的呈现方式来管理,印象管理是比自我呈现更广泛、包含性更强的概念。
他人呈现(other-presentation)与自我呈现不同,但存在密切的关联。根据Schlenker 的解释[7],自我呈现应包括两方面:即行为人自身对相关信息的管理,以及目标人对行为人自我呈现的反馈。任何有成效的印象管理都应包括自我的呈现和他人的支持性呈现,其中,目标人对行为人自我呈现的反馈就是他人呈现。具体说来,他人呈现是指目标人通过有意识、有目的的言行来使他人形成对行为人的印象并维持二者关系的行为。
自我呈现和他人呈现在印象管理中相辅相成,二者的并重对面子研究深具启发性:第一,面子的构建具有人际性:交际双方都有意愿在活动中映射自己所需求的形象并维护双方的关系;第二,面子的构建具有动态性:说话人在自我呈现后,听话人可动态地对该呈现进行反应,双方在评估是否达到面子需求后,确定是否或如何进行下一轮的印象管理;第三,面子的构建具有互动性:面子不仅是通过自我呈现实现的,也是通过他人对自我呈现的印象和反应实现的。
印象管理中的呈现策略或行为可以根据不同维度进行分类。常见的传统分类有降级防御策略和促进提升策略,但该分类存在概念不清、分类含糊的问题;再如依据实现积极印象和避免消极印象划分的呈现策略,该分类未考虑到消极印象形成后的补救措施,并且在划分中存在重复分类和界限不清的问题。Bozeman和Kacmar根据功能把印象管理策略分为三类[8]:印象增强,指提升或发展行为人在目标人眼中印象的策略和行为;印象保护,指保护行为人在目标人眼中的印象避免受损或受伤害的策略和行为;印象调整,指解决个体当前印象与期望印象之间的差距的策略和行为。该分类由于从行为人和目标人两个方面考虑到了提升印象、避免形成不良印象、调整不良印象的印象构建过程,所以分类较为客观全面,适用于分析交际互动中的面子。
面子在汉语言文化中,不但代表中国人的一种人格、在社会中的尊严和地位,而且代表因达成社会认可的成就而获得的声誉。面子是为了让他人对自己产生某些特定的印象而有目的自我呈现的行为,是一种典型的印象管理的行为。因此,依据印象管理理论分析汉语的面子行为对于认识面子的社会心理特征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本文语料来源于CCTV 的谈话节目《面对面》[9]。选择该节目的原因在于,该节目的访谈对象涉及各行各业,话题广泛,关注度高,且谈话中多次涉及面子问题。本研究共搜集了20期节目,总时长900 分钟,涉及面子问题的呈现策略76处。
语料选取完毕后,依据Bozeman 和Kacmar的分类方法[8],即按照印象增强、印象保护、印象调整的纵向维度以及说话人自我呈现和听话人他人呈现的横向维度对面子呈现策略进行了具体分类,并对语料中涉及的面子呈现策略进行统计、归类分析。最后归纳出印象增强、印象保护、印象调整时听话人和说话人双方各自最常使用的四种面子策略。
下文将首先呈现总体策略类型,界定和描述每种类型选择的交际目的;然后具体呈现每种类型下的自我呈现与他人呈现策略,并结合具体事例进行分析。
从印象管理理论视角考察,语料主要呈现三种印象管理的面子策略类型。其中,印象增强型面子策略是指在印象增强的情况下,提升或发展行为人在目标人眼中印象的策略;印象保护型面子策略是指为避免说话人在听话人眼中的印象受损时所使用的策略;而印象调整型面子策略则是指在改善、修复不良印象的调整过程中所使用的策略。
在印象增强的情况下,汉语说话人采取的常见面子策略包括:标签效应、表现自谦、观点服从、自我提升等;而听话人最常使用的面子策略包括观点一致、提升他人、夸奖赞扬、举证说明等。
社会心理学提出:人们一旦被贴上某种标签,就会成为标签所标定的人。这种现象被称为“标签效应”。在例句“我相信我画的一个小老鼠,你们都觉得可爱”中,由于在谈话前的背景资料中介绍嘉宾保持着童心,“被贴上标签”的嘉宾的自我呈现采取了“标签”策略,强调自己具有童心,完成了理想的自我呈现。接下来主持人的他人呈现则采用了“观点一致”策略,用赞同的语言“您真不像75 岁的老人”表现出对嘉宾的肯定。双方在自我呈现和他人呈现的过程中提升了面子,达到了印象增强的效果。
“表现自谦”和“提升他人”分别作为自我呈现和他人呈现的面子策略在交际中也十分常见。当主持人夸赞嘉宾的作品是展览中“最震撼的”时候,嘉宾回应说“我是这个爱好,没想到,歪打正着,全世界都知道这本书”,用“表现自谦”策略实现了印象增强。而主持人的他人呈现过程则运用了“提升他人”策略,一开始就对嘉宾的作品大加褒奖,双方的行为符合中国的面子文化,顺利达到了印象增强的效果。
在印象保护的情况下,说话人常采取拒绝承认、解释说明、推卸责任、自我设障等保护性策略;而听话人则往往使用重建对话、接受解释、佯作不知、赔礼道歉等策略。
在面子受到威胁时,说话人常不承认或间接否认对其面子有潜在影响的说法,而听话人为了交流的和谐,也会重建对话,减缓之前的面子威胁。在下例中,因主持人提到身为设计师的嘉宾需要跟强大的力量博弈,嘉宾的面子受到了威胁。为避免形成不好的印象,嘉宾的自我呈现采取了“拒绝承认”策略,用否定句“不是博弈的问题”来间接否认对其面子有损的说法,然后给出了大量的信息解释说明。主持人在意识到嘉宾因开场的问题而自觉面子受损不愿承认的情况下,积极实施了他人呈现的重建策略,由一开始的直接发问是否博弈不过外界的力量,变成了主动针对嘉宾的解释发问来转移话题,保护了嘉宾的面子。通过双方的配合,实现了对嘉宾的印象保护。
此外,“自我设障”策略在避免印象和面子受损时有着普遍的运用。 自我设障(selfhandicapping)是指个体针对可能会出现的失败威胁,而事先设计障碍的一种防卫行为,从而回避或降低因不佳表现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在例句“小品没有市场,语言类的节目创作本身就有瓶颈”中,作为春晚导演的说话人的自我呈现就采取了“自我设障”策略。其好处在于如果要接受更大的非议,便可将其归因于自己原先设置的障碍“创作本身就有瓶颈”,从而避免去直接面对失败,不让面子受损。
在印象调整的情况下,说话人常采取塑造相反形象、自我贬低、佯装失败、辩护解释等策略来修复面子;而听话人往往使用缓解尴尬、淡化失败、包容谅解、文过饰非等策略。
当不良印象形成后,为修复面子,说话人常塑造相反形象来否认对他的质疑、不满等;听话人有时也会给予积极正面的回应,用缓解尴尬的策略协助说话人维护面子。如针对主持人指出的“伪清高,真名利”,已面子尽失的嘉宾为解决其自身期望印象和他人对其现有印象的差距,在自我呈现中采用“塑造相反形象”的策略,解释道“从来没有参加过评奖”,意指出其并不追逐名利,并进一步解释了评奖流程,在最大程度上调整了印象差距。主持人接受嘉宾塑造的相反形象,并主动给嘉宾“台阶”下,采取了“缓解尴尬”的策略,称“就是说按照我们的逻辑,你没有参评”。在这个互动的过程中,双方完成了印象调整,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嘉宾的面子。
而在失败已不可避免时,说话人最常使用“佯装失败”的策略,即承认失败以博得谅解、同情;听话人往往在一定程度上包容谅解或采取文过饰非的策略。例如,在严重医患问题层出不穷的情况下,面对民众和媒体的指责,嘉宾只得采取佯装失败的方式进行自我呈现,承认是“制度出了问题”,这种勇于承认的态度在最大程度上缩小了期望印象和实际印象的差距,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面子。如若此时再采取辩解等策略,只会进一步拉大印象差距。记者在此时给了嘉宾解释的机会,他人呈现采取了相对缓和的包容谅解,用“怎么讲”给嘉宾下一轮发言辩解的机会。双方的配合调整了印象差距、修复了受损的面子。
Brown &Levinson等的面子策略适用于分析西方文化语境下的面子——礼貌现象,在探讨汉语文化中的面子问题时,其普遍性面临诸多质疑。“面子”是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社会心理概念,汉语面子策略的选择折射的是汉文化背景下的特殊社会心理因素,因而汉语面子策略类型的选择上呈现出文化特异性。“面子”问题具有鲜明的社会文化特征,又受制于社会文化心理因素,是各种社会心理因素和语用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反映出一定社会文化的价值观、道德观以及社会心理状态。
依据印象管理理论进行分析可以看出,影响汉语面子策略选择的社会心理因素主要包括以下三种价值观念:
这是最富中国特色的面子策略选用倾向。顾曰国曾提出汉语的五条礼貌准则[10],贬己尊人准则位列其中,即说话人本身要自“贬”、自“谦”;对听话人要“抬”、要“尊”。本文归结的“表现自谦”、“自我贬低”、“夸奖他人”、“提升他人”等策略的大量应用是这一特征的具体体现。汉语语境中,实施“谦虚准则”优先于“一致准则”,这是中国文化中以谦逊为美德的印证;而西方文化中在面对别人的夸奖时则多用表达谢意来避免伤害对方的面子,以达到“一致性”。
梁漱溟指出中国人善于将血缘关系的伦常推至整个社会关系,对他人也讲礼尽仁、谦和修睦[11]。这样一来,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便被伦常化了。也就是说汉文化强调人与人之间的恭敬与和谐,避免直接的对立与对抗,因此,“求同”与“和谐”是汉语文化的典型社会心理特征。一方面,可以看到在印象增强时,文中提到的“观点服从”、“观点一致”等策略即是该观念的充分体现;另一方面,在印象受到不同意见的威胁时,“和谐”的辩证观也会引导对话者启动“淡化失败”、“文过饰非”等修饰补救性面子策略,在异议中争取和谐,在最大程度上维护和修复面子。
杨国枢[12]提出“关系取向”是中国人社会取向的重要特征之一;杨中芳[13]通过对儒家思想的解析,认为中国文化强调和谐的人际关系、“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人群关系;王晓霞[14]指出儒家文化的人际关系理论中包含了以整体主义为指导处理人己、群我关系的基本原则。这些无不体现出中国人的社会心理内隐地认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也就是说,中国人更突出“关系中的自我”,秉持“互倚的”自我观。从人际互倚(interpersonal interdependence)这一社会心理观念出发,“面子”的产生和变化不是个体的特征所决定的,而是个体之间的互动以及由互动构成的人际情境共同影响的结果。与这种社会心理特征共生的是,中国人更可能采取关联性和融合性的策略。在印象保护时“重建对话”、“接受解释”、“包容谅解”等策略,实际上是将听话人和说话人双方置于一个“互倚”的共同体中,用融合性的策略帮助对方维护、修复面子,这类策略在强调“独立”自我的西方文化中很难找到对应的方式。
本文依据印象管理理论,从自我呈现和他人呈现视角分析了汉语机构话语中的面子策略,一方面揭示了面子具有的社会文化心理特征,另一方面进一步证明了交际中的面子具有人际性、动态性和互动性。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属于个案研究,所归纳的印象管理面子呈现策略虽具典型性但绝非是穷尽的,仍需依据更广泛的语料加以补正。
[1] Turnbull,W.& Saxton,K.Modal Expressions as Facework in Refusals to Comply with Requests:I Think I Should Say“no”Right Now.[J].Journalof Pragmatics,1997,27(2):145-181.
[2] Erving,G.ThePresentationofSelfinEverydayLife[M].New York:Doubleday,1959.
[3] Arundale,R.B.Constituting Face in Conversation:Face,facework,and interactional achievement[J].JournalofPragmatics,2010,42(8):2078-2105.
[4] Arundale,R.B.Face as a Research Focus in Interpersonal Pragmatics: Relational and emic Perspectives[J].JournalofPragmatics,2013(1):108-120.
[5] Spencer-Oatey,H.Theories of Identity and the Analysis of Face.[J].JournalofPragmatics,2007(4):639-656.
[6] Spencer-Oatey,H.Relating at Work:Facets,Dialectics and Face[J].JournalofPragmatics,2013 (11):121-137.
[7] Schlenker B.R.Self-presentation.InM.R.Learyand J.P.Tangney(eds.)HandbookofSelfand Identity.[M].New York:The Guilford Press,2003.
[8] Bozeman,D.P.and Kacmar K.A.Cybernetic Model of Impression Management Process in Organizations[J].OrganizationalbehaviorandHumandecisionprocess,1997(1):9-30.
[9] http://cctv.cntv.cn/lm/mianduimian/video/index.shtml.
[10] 顾曰国.礼貌、语用与文化[J].外语教学与研究,1992(4):12-19.
[11]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北京:学林中信出版社,2010.
[12] 杨国枢.中国人的心理与行为——理念及方法篇[M].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92.
[13] 杨中芳.中国人人际信念的概念化:一个人际关系的观点[J].社会学研究,1999(2):1-21.
[14] 王晓霞.当代中国人际关系的文化传承[J].南开学报,2000(3):88-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