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传强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呼啸山庄》是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创作的一部世界性名著,对它的解读,从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经历了传记式批评、心理分析批评、女权主义批评、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等方式,使其呈现出了丰富的内涵与强大的魅力。在这里,笔者将采用尼采悲剧理论中的相关知识来阐释文本中的主人公悲剧历程及其中所潜藏的悲剧式快感。
日神阿波罗在希腊神话中有多种职能和意义,其中最让人铭记的是他作为光明之神的形象,他将光辉撒向万物,使得万物呈现美丽的外观,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及了日神这种造型力量的同时,也强调了美丽外观对事物本来面目遮掩的事实,他结合希腊文化,指出日神神话是希腊人用以克服自身苦难的文化,“希腊人知道并且感到生存的恐怖与可怕,为了能够活下去,他们必须在它面前安排奥林匹斯众人的光辉梦境之诞生”[1]11,他认为日神神话所呈现出的日神精神为我们构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这世界中痛苦从自然的表象中溜走,人们由此获得内心的宁静与和谐,这种宁静与和谐的获得,其实也就是社会规范中的理性对心中原始力量适度克制的结果。
在古希腊的酒神祭祀活动中,人们游走狂欢,将世俗法则抛弃,奔放深藏在内心的原始生命力量,在尼采看来,这是一种解除个体化束缚,复归原始自然的体验,酒神狄俄尼索斯则是人们心中原始力量放纵的象征,“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起来,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1]6,酒神精神所促成的这种体验,打破了日神精神所构建的和谐,破坏了一切形式与规则,释放了压抑中的自我以复归自然、达到生命力的最高升华。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将两种精神简要概括如下:日神精神注重外观,但遮掩了事物的本质,而酒神精神则扯破这外观,直视事物的本来面目;日神精神以理性来对人们心中的原始力量进行适度的克制,而酒神精神则是张扬这原始力量以摆脱世俗的法则与限制;日神精神的审美心境是适度、和谐、中庸,酒神精神的审美心境则是陶醉、激越、悲壮等等。“两种如此不同的本能彼此共生并存,多半又彼此公开分离,相互不断的激发更有力的新生”[1]2。悲剧就诞生于这两种精神之间的这种必然的、内在的对立冲突之中。
《呼啸山庄》问世之初,人们对它的评价多是贬抑之词,如粗俗野蛮、离奇失真等,这是因为这部作品的思想内容与表现形式都异于当时小说的写作方式,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作品中酒神精神所主导的荒原气息这一非理性因素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传统的以理性为主导的书写方式之间的矛盾。对这部小说中的荒原气息,作者的姐姐夏洛蒂·勃朗特曾这样写道,“我承认,《呼啸山庄》很大一部分都笼罩着一种‘黑压压的恐怖感’,在它那风雨如晦的带电的大气里,我们有时仿佛嗅到雷电的硫磺味”[2]26。的确,打开《呼啸山庄》,迎面扑来的就是这一种有原始生命力气息的荒原味道,特别是呼啸山庄的环境气氛,“从那房屋那头有几颗矮小的枞树过度倾斜,还有那一排瘦削的荆棘都向着一个方向伸展枝条,仿佛在向太阳乞讨,就可以猜出北风吹过的威力了”[3]3,主人公凯瑟琳与希刺克利夫从小生活在这里,童年的经历必然构成了荒原之梦的视角投影,一生追逐着他们的灵魂。童年凯瑟琳生长在呼啸山庄,脾气就像那里的天气一样变幻莫测,父亲老恩萧没有给予她正统的教育,更助长了她乖张的、受激情左右的天性,她是荒原上奔跑的精灵,“她的精神状态永远处在沸点,舌头动个不停—唱啊,笑啊,谁不附和着她,她就缠住谁,真是个又野又坏的小姑娘”[3]39;希刺克利夫是老恩萧捡来的孤儿,佛洛依德说过,一个人的超我源于父母的教育,在身世不明的希刺克利夫眼中,文明与教养变成了既陌生又讨厌的事情,“我提起我这本脏书的书皮哗啦一下,使劲地把它扔到狗窝去,赌咒说我恨善书,希刺克利夫把他的那本也扔到同一地方”[3]19,他们是荒原的子女,都是没有被教化的带有荒原气息的“野人”,“他们都一心希望像粗野的野人一样成长”[3]49,他们身上的这种荒原气息就是酒神精神的体现,他们常常一同去荒原玩耍,为此而忘记了一切,就如同在酒神祭祀中的人们在到处游走中忘掉世俗的法则一样。在老恩萧死后,凯瑟琳的哥哥辛德林掌控了呼啸山庄,他非理性的统治着凯瑟琳与希刺克利夫,“他下令给希刺克利夫一顿鞭子,让凯瑟琳饿一顿午饭或晚饭”[3]43,这无疑刺激着他们身上原有的生命力冲动中的反抗意识,“有多少次,我眼看他们一天比一天胡来”[3]43,于是他们离家出走,从而使他们的人生历程发生了重要的转变。
他们来到画眉山庄,凯瑟琳因逃跑时被看门狗咬住而留在了画眉山庄的主人林惇家里,一个“天堂”似的地方,当她再次回到呼啸山庄时,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不修边幅的小姐了,她变得既漂亮又高雅,与处于“野人”状态的希刺克利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看到走进屋来的是这么一个既漂亮又高雅的小姐,而不是如他所期望的,跟他配得上的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他只好藏在高背椅子后面了”[3]50,这是凯瑟琳受过教化的结果,说明她正在经历着从以前充溢着原始力量、与天地相息的自然状态,进入到生命能量被窒息,热情被抑制的状态,从而疏远了她与荒原的联系,她与希刺克利夫的对比,意味着她与她原先的自我产生了分离而进入到了个体化的状态,“……悲剧的秘仪学说,即:认识到万物根本上浑然一体,个体化是灾祸的始因,……”[1]42,作为个体,凯瑟琳丧失了她自我中的那份原始力量,取而代之的是文明教化后的理性与世俗,“既然在一起时,她不愿意表现出她那粗鲁的一面,而且在这段时期,她又一直保持着温文尔雅的举止,因此,她也懂得无礼是可羞的”[3]63这种转变后的影响在她选择婚姻对象时表现的尤为明显,她嫁给林惇是因为,“他将要有钱,我愿意做附近最了不起的女人,而我有这么一个丈夫就会觉得骄傲”,“当然,如果他生的丑,而且是个粗人,也许我只能可怜他—恨他”[3]75,可见凯瑟琳的婚姻是日神精神所代表的理性的结果;再如凯瑟琳谈到在希刺克利夫离开后这七年的感受,“最奇怪的是,过去我生活中的整整七年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是否有过这段日子”[3]123,七年时间却如梦幻般空白,这正是日神精神状态的显示,在尼采的悲剧理论中,日神精神就是与梦境联系在一起的,在尼采看来,日神精神的本质就是梦境中的静观审美,它将人生的痛苦、命运的悲惨转化为审美对象加以观照,并且讲求理智,用哲学智慧来升华情感的激动,从而得到心灵上的愉悦和宁静。确实,日神精神能够利用虚幻的外表遮掩住人心中的原始生命力,给人带来和谐与欢乐,凯瑟琳在她的婚后生活中也确实获得了些许幸福,“我相信我可以说他们真的得到深沉的、与日俱增的幸福了”[3]90,但在酒神原始生命力的冲击下,日神精神所塑造出的美丽画面却显得极其脆弱不堪,在这美丽光鲜的婚姻生活背后,时时萌动着酒神的力量,如凯瑟琳说她心中的“天堂”是“地狱”,“如果我在天堂,耐莉,我一定会非常凄惨”[3]77,根本原因在于,这“天堂”在凯瑟琳心中,是束缚她自由奔腾的原始力量的地方。而希刺克利夫因凯瑟琳的主动分离也变成了个体化的状态,开始了他的“灾祸”,在凯瑟琳的影响下,他开始追求象征着日神精神的美丽外观,“我一定希望有埃德加·林惇的大蓝眼睛和平坦的额头才行”[3]54,并且,希刺克利夫三年后回到呼啸山庄时,“一种半开化的野性还潜藏在那凹下的眉毛和那充满了黑黑的火焰的眼睛里,但是已经被克制住了”“他举止简直是庄重,不带一点粗野”[3]93,从中我们可以想见希刺克利夫在这三年中是靠着代表日神精神的理性和智慧而发达的。在这一阶段,凯瑟琳与希刺克利夫自身中的原始荒原性的酒神精神都被日神精神所代表的理性、智慧等所束缚住了。
日神虚幻的薄纱总是要被扯破的,酒神精神的回归注定这原本“平静”的生活不能平静,当这酒神精神扯破这层薄纱后,带来的往往是更加强烈的破坏,这表现在希刺克利夫重新回到呼啸山庄以后。他与凯瑟琳的再次相遇结束了他们之前的个体化分离状态,而重新走向了丰盈的原始生命力状态,凯瑟琳清晰的感觉到了这一点,“今晚的事情使我跟上帝和人类又和解了!我曾经愤怒的反抗神。啊,我曾经忍受过非常非常的悲哀啊”[3]97,与上帝和人类和解,就如在酒神祭祀活动中大自然与她的浪子人类和解一样,这表明,酒神精神所代表的非理性、暴力、野蛮等又重新回到了凯瑟琳身上,这一时期她身上的酒神精神表现的特别强烈,主要表现为酒神精神之下的醉境迷狂状态,如凯瑟琳不认识镜中的自己,“(凯瑟琳:)…它动啦,那是谁?……”“……那是你自己,林惇夫人,你刚才还知道的……”[3]121,及凯瑟琳的精神错乱,“起初她瞅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3]125“这面临的危险与其说是死亡,到不如说是永久的精神错乱”[3]129“从你离开她那时候起,她就谁也不认得了”[3]166,在尼采的悲剧理论中,酒神精神就是与醉境相连的,在醉境中,万物浑然一体,个体的东西融化到了万物之中,他逃脱了无常的纷扰,忘记了自我、时间和死亡,感到一种永远创造、永远富有春意的狂意和慰藉。在这一时期,希刺克利夫本能中的酒神精神也和凯瑟琳一样,达到了疯狂的状态,这主要体现在他的复仇行为上,他使辛德雷沉迷于赌博醉酒后将呼啸山庄占为己有,他引诱伊莎贝拉与他成婚后又残忍地将她抛弃,他设计将小凯瑟琳困在呼啸山庄与自己的儿子结婚以霸占财产,他虐待哈里顿将他培养成野蛮粗暴的人,他甚至掘开凯瑟琳的坟墓等等,“我没有怜悯!虫子越扭动,我越想挤出它们的内脏!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切去牙齿;越是痛,我就越使劲磨”[3]151,在凯瑟琳死后,希刺克利夫又回到了个体化状态,忍受着想回归原始整体状态时的痛苦,但这与强大的原始疯狂状态相比,显得微乎其微,虽然希刺克利夫最后放弃了继续复仇,看似是日神精神中的适度原则和其代表的理性所起的作用,但笔者以为最主要的还是源自酒神精神式的彻悟,即看透事情本质后的彻悟,就像尼采对哈姆雷特复仇失败的解释一样,“在这个意义上,酒神的人与哈姆雷特相象:两者都一度洞悉事物的本质,他们彻悟了,他们厌弃行动;由于他们的行动丝毫改变不了事物的永恒本质,他们就觉得,指望他们来重整分崩离析的世界,乃是可笑与可耻的”[1]28,希刺克利夫自己道出了这种彻悟,“我旧日的敌人并不曾打败我;现在正是我向他们的代表人报仇的时候:我可以这样做;没有人能阻拦我。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想打人;我连抬手都嫌麻烦!好象是我苦了一辈子只是要显一下宽宏大量似的。不是这么回事:我已经失掉了欣赏他们毁灭的能力,而我又懒得去做无谓的破坏了”[3]318,最后希刺克利夫选择饿死以寻找荒原中凯瑟琳的灵魂,就是个体化回归整体以拥抱太一的酒神精神所驱动的,“那是一种奇怪的杀人方法:不是一寸寸的,而是象头发丝那样的一丝丝地割,十八年来就用幽灵样的希望来引诱我”[3]286,希刺克利夫心中的“天堂”与凯瑟琳的一样,是那个充满荒原气息的具有原始强大生命力的呼啸山庄式的地方,“我告诉你我快要到达我的天堂了;别人的天堂在我是毫无价值的,我也不稀罕”[3]329,终于希刺克利夫结束了个体化的状态而回归整体,与凯瑟琳一起在没有束缚的荒原上游荡,与此同时,在这微弱的日神精神和强大的占主导地位的酒神精神之间的冲突、对立中,他们的“悲剧”终于诞生了,而他们也因着这“悲剧”而获得了“新生”。
有评论家将凯瑟琳与希刺克利夫的人生经历概括为“人性的失落—找寻—回归”,这不失为一种解读方式,但会使这炸裂的文本缺乏一种强度,这就像尼采在 《悲剧的诞生》中所提到的是一种“神机妙算式”的解读,而不是悲剧艺术所具有的那种能够给人以“形而上的慰藉式”的解读[1]75,笔者以为,凯瑟琳与希刺克利夫的人生经历可以用被肢解了的酒神的苦难遭遇来概括。在希腊神话中,酒神幼时曾被泰坦众神肢解而死,这个被肢解的经历使酒神饱受个体化及其毁灭的痛苦。尼采说“我们必须把个体化状态看作一切痛苦的根源与始因,看作本应鄙弃的事情”[1]41,酒神也因此有了双重性格,“在这种存在中,作为被肢解了的神,酒神具有一个残酷野蛮的恶魔和一个温和仁慈的君主的双重天性”[1]41,所以我们要把希望寄托于酒神的新生,并且把这新生理解为个体化的终结。小说中的凯瑟琳与希刺克利夫具有雌雄同体的性质,“我就是希刺克利夫”[3]79,所以他们能够在同一时期经历着同样的“日神精神”或“酒神精神”,在整个文本中,他们从最初的整体分离走向个体化,也即走向灾祸,之后他们的再次重逢结束了个体化的状态而复归整体,从而展示了原始生命力的本质,毕竟“希腊舞台上一切著名角色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等等,都是这位最初主角酒神的面具”[1]40,他们作为荒原精神的载体,也同样戴着这位酒神的面具,他们在荒原的天堂里,最后以灵魂的形式重新结合,给与了人们以酒神新生的希望,“秘仪信徒们的希望寄托于酒神的新生,我们现在要充满预感地把这新生理解为个体化的终结,秘仪信徒们向这正在降生的第三个酒神狂热的欢呼歌唱。只是靠了这希望,支离破碎的、分裂为个体的世界的容貌才焕发出一线快乐的光芒”[1]41-42。
在尼采看来,悲剧演出的虽然是个体的毁灭和死亡,但肯定的却是“超越于死亡和变化之上的胜利的生命”,悲剧的效果“不是为了摆脱恐惧和怜悯,不是为了通过猛烈地宣泄而从一种危险的激情中净化自身,而是为了超越恐惧和怜悯,为了成为生命之永恒喜悦本身—这种喜悦在自身中也包含着毁灭的喜悦”[1]382。也就是说,激起快感的不是现象本身,而是悲剧在现象后向我们展示的永恒生命的欢乐,正是它给我们以形而上的慰藉,成为悲剧审美快感的源泉,而《呼啸山庄》中主人公最后的“悲剧”,向我们展示的正是这种现象背后的永恒生命的欢乐。
注释:
①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②杨静远.勃朗特姐妹研究[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1]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下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杨莉馨.一部“天堂”与“地狱”之书—再论《呼啸山庄》的主题[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143-147.
[3]刘敏,姜赞东.论尼采的悲剧观[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89(4):115-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