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涛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纳博科夫评《变形记》的得与失
于海涛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纳博科夫在其《文学讲稿》中对《卡夫卡》的评论,一反传统文学评论对作品思想内容的过分强调,在文本细读的前提下,侧重对作品的艺术风格进行分析,为《变形记》的批评研究提供了一条独特的途经。不过纳博科夫对《变形记》的评论也带有很强的个人主义色彩,且否定作品的思想性与现实性,未免有失偏颇。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变形记
加缪说,卡夫卡小说的全部艺术在于迫使读者反复阅读。“它的结局,甚或没有结局,都容许有种种解释,这些解释都是含而不露的,为了显得确有其事,便要求按照新观点再读一遍。”①毫无疑问,卡夫卡的《变形记》正是这样一部值得我们一读再读的经典。《变形记》自1915年发表至今已整整百年,它不仅对现代文学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和启发,且由于作品本身的丰富内涵,对其的解读与批评更是层出不穷,其中纳博科夫《美国讲稿》中的《变形记》一文历来为人称道:它立足于作品,通过文本细读来窥其奥妙,实现了文学批评艺术性与科学性的融合。我们知道,经典作品的魅力之一在于它可以激起我们的无尽讨论,因此,本文将结合笔者的阅读体验、认知来浅谈一下纳博科夫评《变形记》的得与失。
纳博科夫的《变形记》被视为文本细读的典范,文本剖析是其最大特色。纳博科夫以其深邃的洞察力和科学的探索精神,对作品的风格、结构、主题等要素进行了阐释,让读者领略到文学的精妙。
1.幻想与现实
人们在谈论纳博科夫的这篇《变形记》时,往往忽略了这一点:事实上,在正式评论《变形记》之前,纳博科夫首先拿出大段的篇幅探讨了幻想与现实之间的相互关系。这几页评论看似与后文的论点并无多大关联,甚至有些脱节,然而仔细品味便会发现它的重要性:事实上,正是这几页“前言”确立卡夫卡小说的最大风格或特色,即在荒诞中书写现实。
纳博科夫在这里列举了三部作品来谈论二者的关系,即被称为荒诞的幻想的果戈里的《外套》、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纳博科夫认为,描述幻想是可以的,但是幻想必须与现实协调起来,幻想的意义要以具体的事件为基础,并强调主题与背景必须协调一致。他认为,与前两部作品相比,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在艺术效果的实现上仍存在缺陷,原因是它割裂了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斯蒂文森的故事背景中怪诞的一面——厄特森,恩菲尔德,普尔,兰尼昂以及他们所在的伦敦——与哲基尔变形的怪诞一面不属同一性质。因而故事在描绘上存在某种断裂,缺乏整体感。”②也就是说,斯蒂文森笔下怪诞的世界并不是以现实为背景,而是以另一种怪诞为背景,缺乏统一与对照,这便损害了故事的艺术效果。而《外套》和《变形记》就不存在这种割裂,果戈里和卡夫卡笔下的个人梦靥在于他们的中心人物与他们周围的非人性的人物同属于一个荒诞的世界,但那个中心人物却总是努力脱离那个世界,超越那件外套或那个背上的硬甲壳,而斯蒂文森的小说里则根本没有这种统一和对照。
我们知道,卡夫卡的小说尽管从表面上看是怪诞的:人变成甲虫、莫名其妙地被判刑、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堡等等,但是与这种怪诞相对照的确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上班、恋爱、饮食、读报以及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烦恼在这里一有尽有,主人公的遭遇越不寻常,故事的背景就越是自然而然。“自然性与非常性之间、个性与普遍性之间、悲剧性与日常性之间、荒诞性与逻辑性之间的这种持续不断的抵消作用,贯穿着他的全部作品,并赋予它以反响与意义。”③幻想与现实难解难分,相辅相成。纳博科夫精确地抓住了卡夫卡小说的艺术秘诀,认为正是这种风格赋予作品极大的艺术魅力,使它具有那种令人怜悯的性质、令人如鲠在喉的情节和令人伤心的语调。最后,纳博科夫高度赞扬了卡夫卡的艺术成就,认为在卡夫卡的小说里,荒诞的中心人物属于围绕着他的那个荒诞的世界,但可怜而可悲的是,他苦苦挣扎要跳出这个世界,进入人的世界,结果却绝望地死去,尽管《化身博士》不失为一部小小的杰作,但与与卡夫卡相比,但它只具有二维的性质,而卡夫卡式的小说具有五维或六维。
2.“拥抱细节”
纳博科夫认为,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既然文学作品是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那么,在解读作品时,就要跳出文本的故事层面,将小说拆分开,通过对作品的种种细节的分析,让读者明白作家是如何构造这个世界的。他在讲稿的开始声称自己的课程是对神秘的文学结构的一种侦察,并发出“拥抱细节”的呼喊。“我们必须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必须设想小说人物的起居、衣着、举止。”④这样才能找到真相。在分析卡夫卡的《变形记》前,纳博科夫首先清除了卡夫卡批评的两种流行观,摒弃一切先入为主的观念,从而集中于艺术本身的探讨。紧接着,纳博科夫便对格利高尔变形后的那只“甲壳虫”进行了详细的考察与分析,有理有据地反驳了有些注释家们说格里高尔变成了蟑螂的说法,他认为格里高尔变成的是一只甲壳虫;而且他还发现变形后的格里高尔因处于困境当中竟从未注意到他背上的硬壳下有翅膀,并不无得意地宣称“我的这一极好的发现足以值得你们珍视一辈子”⑤。
随后,纳博科夫开始分析小说的结构。他把《变形记》的第一部分分为7个场景,第二、三部分均分为10个场景。在对细节进行探查推断的坚实基础上,对三个部分中的每一个场景逐一进行描述和分析,且注意场景之间的关联性因素,像写小说似的妙趣横生、环环穿插。纳博科夫发现,门的主题在卡夫卡《变形记》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开门、关门这一动作贯穿了小说的始终。主人公格里高尔变形后,门是锁着的,因为格里高尔有晚上锁门的谨慎习惯。紧闭的房门对于己经变形成为一只甲壳虫的格里高尔来讲,是一种保护措施。但是他不可能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去,不去以一只虫子的样子面对家人。于是,小说描写了他开门的这一动作,这一简单的动作对于变形后的格里高尔来说,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因此,通过“开门”这一动作,突出了格里高尔作为虫的身份特征;而当他把门打开,面对家人的种种情景及内心的体会又体现出他作为人的善良。由此,开门与关门,人性与虫性之间反复交替,形成强烈的艺术效果。一次,格里高尔为了不使自己的妹妹看到自己感到厌恶,花了四个小时的劳动将一张布单完全遮住自己,可他的这番举动不仅未能获得妹妹的丝毫感激,反而遭到嗤之以鼻。作为虫子的格利高尔身上善良的人性与作为人的妹妹身上的无人性对比极为鲜明。纳博科夫随即指出:卡夫卡的艺术在于他一方面逐步积累格里高尔的虫的特征,包括他的虫的外表所有的可悲的细节,另一方面又生动、清晰地向读者展示了格里高尔善良、体贴的人的本性。这种对细节的玩味与探究,正表明了纳博科夫的文学观念,即走进文学世界的内部,细细观察作家所精心创造的这个奇异的艺术世界。
分析完所有的场景,摸清小说的内部结构之后,纳博科夫总结了故事的几个重要主题,对卡夫卡的个体风格做出精准的总结,也呼应了一开始的“离题”:“他的清晰、准确和正式的语调与故事噩梦般的内容形成如此强烈的对照。没有一点诗般的隐喻来装点他全然只有黑白两色的故事。他的清新的风格强调了他的幻想的暗调和丰富性。对比与统一、风格与内容、形式与情节达到了完美的整合。”⑥以细节研究为基石,使得纳博科夫的描述和分析都显得非常严密、可信,推理出来的结论也颇有新意和趣味,这是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
3.可读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纳博科夫文学批评的可读性或观赏性,笔者认为这是颇为重要的一点。无论是就《变形记》一篇,还是就《文学讲稿》全书来看,皆行云流水,娓娓道来,通俗易懂,具有很强的观赏性。纳博科夫并非专业的批评家,他的文学批评主要出自大学课堂教案,以及各种媒体杂志的访谈录等,考虑到受众以及他的作家身份,这就使得他的文学批评没有那种学究气。此处可能引来非议,即认为文学批评毕竟不是通俗小说,要去迎合大众,顾及可读性,作为一门严肃的学科,它需要的是理性的分析和较强的专业能力。此话当然在理。文学批评的任务即在于探究文学艺术的真谛,必须严肃对待。然而此外还需再进一步:文学批评的任务即在于探究文学艺术的真谛,并把这些探究成果,即真正有价值的、严肃的作品推广给更多的读者,使越来越多的人领略文学的精妙。如果说,文学作品代表着理想的彼岸,那么要达到这彼岸绝非易事,而批评家的任务是架设这样一座桥梁:可以让更多的人通向彼岸,欣赏其间的美。这就对批评者们提出更高的要求,即考虑到读者的接受层次。这里,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为我们提供了范例,《讲稿》中的评论不但流畅通俗,妙趣横生,而且如前文分析,更是立足文本、仔细考证、严密推敲的结果,艺术性与科学性在这里实现了巧妙融合。
纳博科夫认为读书人的最佳气质是既富艺术性,又重科学性。笔者认为,文学批评亦应作如是观。
纳博科夫是一位极具个性的作家,他的文学批评所遵循的规则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建构起来的,所倚靠的也是自己的阅读经验,未遵循任何人的观点和意见。这使得其批评可以摆脱传统的思维定势,见解独到,同时又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他往往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判定作品的高低,且不屑于与批评界的主流观点为伍,因此难免显得武断,有失偏颇。
1.主观色彩浓厚
(2)价格稳定带。政府为了保证肉类、奶类等农作物产品的价格能够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区间内,在不影响市场自由贸易的前提下,由政府对相关产品进行买进和卖出,从而达到价格控制的作用。
在《文学讲稿》中,纳博科夫为了贯彻自己的文学观念,常常“一意孤行”,不惜嘲笑、贬损与自己意见向左的意见,甚至毫不顾及文学史实。
譬如在《变形记》批评的开始,他首先坚决地肃清了卡夫卡批评界的两种流行观,即麦克斯·布罗德从圣徒角度理解卡夫卡作品的观点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认为这两种观念都是无稽之谈,没有意义。然而我们知道,布罗德是卡夫卡生前最好的朋友,正是他首先敏锐地发现了卡夫卡作品的价值,并违背了卡夫卡生前要求他焚毁自己全部手稿的遗愿,因此今天我们才有幸阅读到卡夫卡的作品,而且布罗德所写的卡夫卡传记历来是评论界研究卡夫卡必不可少的资料。可以说,对卡夫卡(当然包括其作品)的理解,这位死者的挚友恐怕比纳博科夫更有发言权。
再说弗洛伊德的观点,精神分析学派试图从卡夫卡与他父亲的复杂关系入手来分析卡夫卡的作品。众所周知,卡夫卡的父亲对其的影响是巨大的。卡夫卡于1919年写给父亲的那封著名的长信,是我们了解和研究他的重要文献,他在信里这样概括自己的写作:“我写的书都与您有关,我在书里无非是倾诉了我当着您的面无法倾诉的话。”⑦可以说,卡夫卡的写作,是一种突破父亲势力范围,进入脱离父亲影响的区域的尝试。那么,结合《变形记》中父亲的权威与儿子的柔弱形象,将其视为卡夫卡的一种秘密自传又有何不可呢?
还有,纳博科夫认为对卡夫卡影响最大的是福楼拜的创作,这显然是错误的。卡夫卡和福楼拜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作家。即便福楼拜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卡夫卡,也远远不及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克尔凯郭尔对卡夫卡的影响来得深刻,因为卡夫卡人物的非理性与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是一脉相承的。纳博科夫这么说,显然是出于其对福氏的崇拜之情,倒是可以这么说,纳博科夫本人受福楼拜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卡夫卡受福楼拜的影响。
另外,纳博科夫认为卡夫卡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德语作家,与卡夫卡相比,“象里尔克一类的诗人,或者象托马斯·曼一类的小说家不过是侏儒或者泥替萨。”⑧此话未免过于偏激,而这种个人的论断在整部《文学讲稿》中比比皆是。纳博科夫常常是对自己喜爱的作家和作品大加赞赏,反之则态度傲慢,不屑一顾,有时甚至加以毫不留情的贬斥。某种程度上讲,为了实现其批评所追求的“艺术效果”,纳博科夫显然有失公正与全面。
2.过于迷恋细节
纳博科夫称文学作品为神话,强调作品的虚构性。他认为文学有其自足性:“风格和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说某一篇小说是真人真事,这简直是辱没了艺术,也辱没了真实”、“任何一部杰出的艺术作品都是幻想,因为它反映的是一个独特个体眼中的独特世界”⑨。持这种文学观,使他仅仅关注文本,摒弃一切现实意义。
在整篇评论的核心部分,纳博科夫将《变形记》解读为一部骇人听闻的“家庭伦理惨剧”:一位可爱的儿子因为变成甲虫而遭到家人的背叛和抛弃,最终抑郁而死。而整部《变形记》的问题仅在于如何把这部惨剧的各个因素完美呈现出来。毫无疑问,卡夫卡已经做到了这点,每个读者都对他的悲惨遭遇愤愤不平。可是《变形记》的意义仅到此就结束了吗?显然没有。文学本身的多义性提供了多种解读的可能。且卡夫卡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只有这样才能写作,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此彻底地身心敞露。”⑩只有彻底地敞露身心,他才能写作——这意味着他的写作不是封闭,不是幻象,而是将生命像旷野一样敞开,彻底的真实。那么我们在评价他的作品时是否也应该持一种开放和求实的心态?在《变形记》这样一部清醒的、洞察力深刻的作品中,卡夫卡内心的秘密、他的家庭生活、他的宗教观念、他对世界的观察以及他对现代人难以逃脱的生存绝境的感同身受等等,无不包含在内。唯其如此,《变形记》才成为一部内涵丰富,给人以无穷回味和想象空间的作品。唯其如此,《变形记》才成为一部穿越时空的作品,激发现代读者情感上的共鸣:因为卡夫卡笔下的格利高尔描绘的不正是我们的生存状态吗?我们每个人不是都幻想能有一个坚硬的外壳来抵挡现实的侵袭吗?我们对现实的抵御不也正如格利高尔的甲壳一样不堪一击吗?《变形记》带给我们的这些清晰与实在的感受都是不容忽视的,甚至是本质方面的。而纳博科夫一味地分析分本细节,并不顾及作品的现实性与思想意义,不免有流于表面、片面之嫌。如果不能跳出文本,辅之以宏观的审视,岂不正如古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然,我们分析得与失的目的并不是在贬损或否定纳博科夫的成就。纳博科夫的批评特色鲜明,独树一帜,且给读者无穷的艺术享受,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们的目的在于通过学习和考察大家的批评,借助其远见,抛弃其偏见,进而反观自身和作品,从而更好地提高自身,把握作品。这也是本文的意义所在。
注释:
①③加缪.刘半九,译.叶廷芳,编.卡夫卡作品中的荒诞和希望.选自《论卡夫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03,105.
②④⑤⑥⑧⑨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338,24,347,380,343,339.
⑦卡夫卡.致父亲.张荣昌译.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1.
⑩周春梅.把自己和书关起来.广东:花城出版社,2009:129.
[1]卡夫卡.张荣昌,译.变形记[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2]纳博科夫.申慧辉,等译文学讲稿[M]..北京:三联书店,1991.
[3]加缪.刘半九,译.卡夫卡作品中的荒诞和希望[A].叶廷芳《论卡夫卡》[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4]卡夫卡.张荣昌,译.致父亲[M].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5]马冬丽.由文学讲稿等探析纳博科夫的批评风格[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报,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