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生
初读,感到他的情怀很深沉,其中必有许多隐痛;细品,文章提及了不少名人,计有闻一多先生引进的汉学家温德先生,还有大名鼎鼎的司徒雷登、斯诺、周培源、翦伯赞、朱光潜、冰心、吴组湘、季羡林、金克木、陈贻焮、严家炎等等,还牵出了林斤澜、宗璞、徐迟等先生,这些人物,早已彪炳史册,不过有些是作为反面人物入列的,最突出的就是司徒雷登,雄文四卷中赫赫在目,《别了司徒雷登》。我忍不住立即找出了那篇历史文献,那时他是作为负罪的美国驻华大使“夹着尾巴逃跑”的,正应了廿年前山寨改写的《社会主义好》的那句话:“帝国主义夹着皮包又来了。”现今的事实不正是那样。
谢冕说:对于司徒雷登而言,这里当然也是他最不忍离开的地方。燕大的校友们、北大的师生们对他的思念是永远的。令我料想不到的,这未名湖畔的临湖轩,不仅是当年司徒先生任燕京大学校长时的住所,还是冰心先生婚姻的殿堂,冰心先生的婚礼就在那里举行,并且是司徒校长主持的。一片冰心在玉壶,当然还有无尽的思念。那竹影婆娑的碧栏杆苑,至今还活脱脱地生存着许多精魂,这方沉重的土地,还在引领着中国学者的步伐。
湖滨柳岸还有一位充满爱心和正义感的友人斯诺,这位战争年代就为解放区唱过赞歌的美国人也在此长眠,与花神庙相对为伴,见证他的纯真。还有那位以中国为他永远的家,终生引进的温德先生,那才叫“大爱无疆”。他终身未娶,中国成了他唯一的家,那博大的胸怀使他九十高龄还能仰泳、骑车,成为燕园的一道霞光;令我最想不到的还有在湍流的漩窝中“歪墙不倒”的周培源校长,始终没有同意三峡工程,这又是何等的胆量。现每天成千上万的人作为圣迹去参观,又有成千上万的灾民产生于生态失衡的旱涝灾害、地震当中,千秋功罪,历史当予以评说。就像昭君怨史那样,怨与无怨,至今仍有人唱颂。我不会唱曲,红线女的《昭君怨》也能哼几句。翦伯赞的《内蒙访古》半个世纪前我就已熟读,并在昭君墓前留下了倩影,年轻的心灵也曾萌发过“昭君无怨”的感慨;2008年汶川大地震前一天,5月12日,天公安排我再谒昭君墓,居然飘雪相迎,好生奇怪,天气如此反常,第二天归途中闻说汶川大地震,才恍然大悟这“五月飞霜”的缘故。
文中提到的人和事,笔者或直接或间接,都有听闻。闻一多先生没见过面,他的女儿闻慧是我北师大同窗校友,一个貌不出众的朴素的女孩;朱光潜先生也没见过,他的高足林同华是我中大中文系的学长;吴组湘先生我有幸听过他一门完整的课:中国小说史。那是1963年的事。我系王季思先生到北大中文系讲授宋元戏曲,以此交换。讲授结束,系里还委派我带几个同学到黑石屋(当时的专家招待所)去与吴先生话别,大家相谈甚欢,希望以后有更多的合作交流,想不到竟成了绝唱。季羡林先生我没有单独接触过,只是在钟敬文先生晚年住院时,他专门约请了几位文坛的好友,为钟先生开了个座谈会,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他有一次到广州市委礼堂做报告,我专程去听了,其中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21世纪是亚洲人的世纪!不知这亚洲人是否包括小日本?!再有一个林斤澜,他是最近才从刘心武的一篇小文中走入我眼帘的美男子作家,同版登了三个美男子作家的照片:林斤澜、冯亦代、路翎,确系英气逼人,其中路翎,我读过他的战地新闻《洼地里的战斗》,那时我还是初中生,订有一份《文艺学习》,其中就介绍了许多青年文艺家,我还给其中一位从维熙写过信,后来他们都成了右派。后来虽然平反了,但已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林斤澜也一样,在刘心武去看他后三天就离世了。使我震撼不已,不久又看到谢冕的文章,于是感慨万千。
想我们中山大学,一个岭南大学(教会学校)和中山大学的合体,与燕京大学(教会学校)和北京大学的合体何其相似。当然从国家社会层面上无可匹比,但在自身建设上确有许多参数。岭大的创始人钟惺可今何在?惺亭是纪念他的,几人知晓?据说旗杆下埋有他的尸骨,更是珍闻。“反共校长”邹鲁今天如何评价?张志军都到台湾民间去了,与国共合作有功的人士廖承志只在大钟楼旁默默地看着那些杜鹃花,过去的恩恩怨怨也该了结了吧;许崇清老校长的后人还健在,但他的英名只光耀高第街的许地,中大反而无人问津了。他的妹婿许广平的夫君鲁迅,大名鼎鼎的现代文学家,曾任中大中文系主任,现在中文堂东南面看门;还有当年高举民俗大旗的那批精英:顾颉刚、容肇祖、杨成志、杨堃、罗致平、钟敬文等,还有郭沫若,也曾在中文系主事。他们虽已零星四散,可留下些蛛丝马迹没有?应该有!去年我曾分别接到罗定中学和贵州黄平县旧州中学(当年叫中正中学)的来信,询问他们老校长招北恩的情况。招是我的表哥。我在《民俗》周刊上查到他是我校民俗学会第一批会员,他后来移居美国,在耶鲁大学任教。他在我校时写过一本小说《妻》,我校图书馆没有,后来还是旧州中学给我找到了,我已复印了一本给校图书馆。
类似可圈可点的人和事,应该还不少。
1990年钟敬文先应广东省委之邀来穗,顺道来找找冼星海住过的宿舍,钟先生曾与冼同室,他记得那是幢三层楼房,有天窗,冼经常推开天窗拉小提琴。我陪他看了几幢,他都说不像,现在冼星海的塑像只好安放在东湖旁的树林中,谁知道我校曾有一位这么杰出的校友?
中大的马岗顶,是个精英云集的地方,冯乃超先生就住在那里。他曾是左联的党组书记,新中国成立后中大第一任党委书记,行政四级,当时的省委书记陶铸才六级,大概是那么高的级别放在下边不好安排,就把他调北京去了。东南亚史研究专家陈序经,曾任岭大、暨大校长,60年代为适应东南亚外交需要,调任南开大学校长,他是个学者型的领导,著有《疍民的研究》,他也住过马岗顶,他走后人类学家何肇发先生住了他的房。陈寅恪先生是近十几年才多加给他许多光环的,他的品格和古文字学家容庚先生有些相似;铁骨铮铮,不畏权势。民间评论说:字是商老(承炸)的靓,人是容老好。东莞为容老塑了像,商老呢?他们在中大也该有些印迹吧!还有被风云一时的杨荣国,“四人帮”倒台后回到湘潭大学,也没有下文了。以虫治虫的昆虫学家蒲蛰龙,也是个堂堂正正的院士,走了,也就走了;新任的几届校长,像走马灯一样,李岳生、曾汉民、王珣章、黄达人,只给后人留下几则酒桌上的段子。俱往矣,数风流人物,今朝难看。
倒是近期推出的“中大学子”还有些韵味,你看张振林教授在那专家云集的答辩会上,面对那些刁钻的难题,淡定自若,巧妙陈述,维护了容庚先生的学术权威,也擦亮了中大古文字研究的招牌,被北大朱德熙校长誉为康乐园升起的一颗新星,可惜后继乏力,不予添加足够燃料,新星的光焰式微了。一些学科刚迈开步子就夭折了,一些非我校独长的学科硬撑也撑不起来。呜呼,学术不是玩魔方,学者也不是变形金刚,需要恒心毅力和底气的。
可惜康乐园这方热土,曾经无数精英热血浇灌的热土,他们也爱过、恨过、辛劳过、幸福过的地方,就没有一点值得人们缅怀的地方吗?不少人走过罗湖桥头,还转头仰望五星红旗的目光,谁能领略?中大的许多教授楼早已空巢,人去楼空。中国的大学,何以培养不出大家?谁之过?!是拷问天地的时候了。最近网上晒出许多大腕、明星都拿了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英国、日本、法国等的绿卡,还有港澳的永久居民证,又堂而皇之地回国发展,他们大概都唱过《我的中国心》,不知他们现在的“中国心”是否还在咚咚地跳着?!谁让他们去漂泊,令他们“身在胡边心在汉”?!唉!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
(谢文原载《中华读书报》2014.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