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友国
对于礼教,春秋战国时期有两大阵营。一个阵营是支持派,一个阵营是反对派。前者以孔子、孟子、荀子、子路为代表,尤其是子路以喋血的方式,对礼教实现了支撑。然而,这个时期也有巨擎对礼教选择了反对,这以墨子、老子、庄子、告子等为代表。
墨子大举兼爱标语
墨子名翟,首创墨家,为墨家祖师。一说他是河南商丘人,一说他是山东滕州人。不管他是哪里人,墨子还是墨子。
据史载,公元前440年前后,楚国正在重建霸主地位,决定吞并宋国,以扩张版图。于是,重请著名工匠鲁班制造攻城的云梯等器械,引起了各诸侯国的一片恐慌。当时,墨子约二十九岁,正在鲁国家乡讲学,听到消息后,维护和平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当楚国的大兵还未压境,宋国一片紧张情绪时,他从容地部署三百名精壮弟子守城,命令大弟子禽滑厘统军。之后,日夜兼行,直奔楚国国都郢,即今湖北宣城一带。抵达郢都,墨子急见楚惠王,用一张如簧的巧舌,说服楚惠王停止了一场战争。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止楚攻宋”,也是墨子兼爱非攻和平思想的典型表现。
墨子正是以兼爱主义来打破儒家的宗法礼教的。
那个时代,乱云密布,剑气阴森,社会结构正发生着位移,反对礼教也成了一种社会期待。在讲学中,墨子早就有了社会体验,听到的民众声音正与自己的主张形成了契合。于是,他在黄河岸边,也在长江之滨,大声倡导:君主、父子、兄弟、诸侯、大夫等都必须相爱,“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视人家若其家”,“视人国若其国”,“若此,则天下治”。他认为,兼爱是天下人共同的目标,无论是天是人,是上是下,都要以兼爱为宗旨。墨子透析了当时社会之乱,争雄之乱,得出一个结论:不兼爱就会天下大乱!
在男女方面,墨子也有一种兼爱的情怀,主张实现“宫无拘女”,“外无鳏夫”,“夫妇节而天地和”。他对时君的多妻现象很反感。他想,世间男女从数量上基本对等,少数男子一旦多妻,就会导致许多男子无妻。实行一夫多妻,夫的床上生活十分繁忙,忙不过来时,女子也就等于无夫了。这一点,他果真言中了。过了许多年之后,秦始皇一坐上中国第一把皇椅,便不断扩大后宫的编制,极盛时有万余人。这些女子最大的梦想是与皇体幸会,但却“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这不是等于无夫吗?墨子是一个忧民又广爱女人的男人。
老子首创自然视角
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出现了一个世界级的大名人,他就是老子,传说即老聃,姓李名耳。老子做过周朝的“守藏室之史”,相当于管理国家图书的官吏。这一职位,给他后来的学识增长与成名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借此饱学,滋养头脑。当然,人生追求是他真正的内动力。于是,老子毫无争议地成为了道家的祖师。
老子对中国哲学乃至世界哲学的最大贡献是,开创了自然视角,并以自然视角审视大千世界。老子正是以此反对礼教的。他对后世的影响主要是一本叫《道德经》的著作,又叫《老子》。老子和《老子》开创了我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先河,并深远地影响了中国几千年的伦理道德。但是,由于今人远隔老子,加上有关老子的文字记载并不多,这就给后人创造了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于是,从古至今,有一种历史惯性,许多人都把他神化,敬称他为太上老君,这就赋予了老子太多的神秘色彩。
有学者认为,老子与《老子》一书,其人与其书似不同时。但老子的思想只能从《老子》中发现并抽取,老子的神秘也只能从《老子》中得到破译。
据史料显示,老子与孔子曾有一段生命在同一个年代相遇。当孔子的礼教从黄河岸边向流域弥漫开来的时候,老子却站在楚地的一座高山上,公开与礼教叫板,不屑地说,礼教是退化的产物。老子的是非善恶标准是,自然的道德最高尚,人为的礼教最低劣。从仁义到礼是一个不如一个。老子这样说:“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又说:“大道废,有仁义;慧知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君臣。”仁义、大伪、孝慈、忠臣之类,都是退化的产物。因此,他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绝圣弃知,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孔子站在他的学术立场上,口若悬河,强调礼教对天地人的重大意义,而《老子》反其道而行之,在阳光下抨击礼教对天地人的扭曲。
锋芒毕露,这就是老子的学术性格!他从来不会人云亦云,他的爱好是独立思考。
然而,老子与孔子在学术上的争锋并没有影响学术上的交流。公元前523年的一天,学养丰赡的孔子决定出访,拜晤名声并不逊色于自己的老子。他对弟子南宫敬叔说:“周之守藏室史老聃,博古通今,知礼乐之源,明道德之要。今吾欲去周求教,汝愿同去否?”南宫敬叔早闻老子大名,心有敬慕之情,于是,欣然陪同孔子出访。老子见孔子千里迢迢而来,屈尊求教,十分感动,便热忱会见,与孔子在学术上坦诚交换了意见。这是一次大师级的对话,也是一幅双锋并峙的景象。访问回国,众弟子问孔子,老子怎么样?孔子心悦诚服地说:“鸟,吾知它能飞;鱼,吾知它能游;兽,吾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网缚之,游者可用钩钓之,飞者可用箭取之。至于龙,吾不知其何以?龙乘风云而上九天也!吾所见老子也,其犹龙乎?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应时变化。老子,真吾师也!”从这个故事里可以看出,孔子胸襟的辽阔与老子胸怀的坦荡。正因为这样,儒家始祖孔子与道家祖师老子才一同雄视了中国几千年。
老子是最早从心灵上博爱女性的男人。阅读先秦诸子百家和中国古代思想史,就有一个新发现,即最多言女性和主张女性化者莫如《老子》一书。当然,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以女性为中心的社会时代,这就是原始社会时代。但,它只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段落。很快,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横空出世,并开始绵延下去。当两性发生重大偏差与位移时,老子疾呼了。他说:“有名,万物之母。”“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有国之母,可以长久。”“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没身不殆。”“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这些言论表达了老子对女性投入了自然主义的敬重!
庄子质疑仁义礼乐
说及道家,与老子并称的是庄子,古往今来有一说叫“老庄”。这相同于儒家并称的“孔孟”之说。
庄子,名周,原系楚国公族、楚庄王后裔,后因战乱迁至宋国。庄子出生于战国中期,据史料,约与孟子同时,但两者不相知。庄子本可以做官司,有贵族血统,有政治背景,又有当朝领袖的提携,但他视权贵如腐鼠,不愿接受楚威王厚币礼聘为相,宁做自由之龟,或游乐之鱼。一生不理政,并不等于不卷进政治漩涡之中。庄子虽然远离官场,但却曾以政治家、外交家的双重身份,周旋于一场政治混乱之中,于是,他就成为了“巧论三剑,一言兴邦”故事的绝对主演。
战国时代,赵文王尤其喜剑。剑士们纷纷献技,一时间多达三千人,逗得赵文王乐不可支,白日荒废国事,夜晚闲置后妃。为投其所好,民间弃田尚剑,从此国力渐衰。于是,邻国意欲乘机取赵。太子赵悝忧虑不已:如此下去,必将国破家亡,为别国所制。他询问左右大臣,谁能止剑士相斗者?大家同时想到了庄子,因为其才足可经邦,其能足可纬国,其辩可以起死回生,其说可以惊天动地。
三天后,太子带庄子去见赵文王。赵文王选了五六位高手,要求庄子一决雌雄。庄子欣然前来,道:“臣有三剑,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国、泰山为愕,以晋、卫两国为背,以周、宋两国为首,以韩、魏两国为把,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勃海,系以恒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按之无下,挥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维。此剑一出,匡正诸侯,威加四海,德服天下。”之后,庄子又道:“诸侯之剑,以智勇之士为锋,以清廉之士为愕,以贤良之士为背,以忠圣之士为首,以豪杰之士为把。此剑直之亦不见前,举之亦不见上,按之亦不见下,挥之亦不见旁。上效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效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动,四海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紧接着,庄子说:“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浓眉长须者所持也。他们衣服前长后短,双目怒光闪闪,出语粗俗不堪,相击于大王之前,上斩脖颈,下刺肝肺。此庶人之比剑,无异于斗鸡,─旦不慎,命丧黄泉,于国事无补。今大王坐天子之位却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深感遗憾!”自此,赵文王三月未出宫门,戒绝好剑之痛,一心治理国家。于是,赵国进入了庄子预设的节奏,国力大振。
这段故事与庄子的学术精神是相通的。
庄子师承并发展了老子的自然主义,敢于向儒家的宗法礼教思想亮剑。他从多方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仁义礼乐的局限性。如,在时间性上,庄子先是借用了比喻,认为古今如水陆,周鲁如舟车。在鲁国行周制,无异于行舟于陆地。其潜台词是行不通。庄子曰:“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谓之义徒。”“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又如,从空间性上,他说:“宋人去越国卖帽,越人却断发纹身,无所用之。”再如,庄子从物类性上展开说,美女为人所爱,却为鱼、鸟、鹿所不爱。“四者孰知正色?”民吃刍豢,鹿吃草,蜈公好吃蛇,鸱鸦好吃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狙不穿周公的衣服,海鸟不吃鲁侯的饮食。这些听起来似漫无边际,其实,他是在用不经意的举证证明一切都有局限性,没有共同的标准。
一切应从自然出发,包括道德,真正的道德是自然的道德,不是人为的道德。庄子对太古时代的道德很认同,理由是它起源于自然,而黄帝以下、尧舜以下,尤其是三代以下的仁义礼乐都是人为的,强制的,也正因此,庄子说他“不敢苟同”。庄子以极大的热情,赞美了“真性”和“任其性命之情”的道德;对“以物易其性”,“残生伤性”的道德,庄子持有批判的态度,“以仁义撄人之心”会导致“天下脊脊大乱”。在他眼里,要是用道德来改造大众,那就违反了自然规律。
“天人合一”是庄子的一贯主张。于是,他在人生履历中做了一次长时间的“逍遥游”,其唯一身份是隐士。有一次,庄子骑匹瘦马,穿行于通往楚国的古道上。正值兵荒马乱之际,哀鸿遍野。一晃到了夜幕降临时分,庄子就地枕一骷髅入睡,全然没有一丝的恐慌。对于死人,常人大都有恐惧感,仓惶躲避。庄子另类,另类得令人发怵。
这样的行动来源于庄子对死的冷峻思考。《庄子·至乐》记载,庄妻病死,朋友怀着悲痛的心情,前来沉重吊唁。哪知,庄子却盘腿坐地,鼓盆而歌。翻阅大量史料,未曾发现有关庄子与情人的蛛丝马迹。那么,他何为这般麻木?丧妻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按常理,庄子应哭天抹泪才对啊!《庄子·列御寇》又载,庄子临终,弟子一排泣不成声。庄子用最后的力气,说了这番遗言:“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通天一气,何必悲伤?”之后,含笑瞑目,驾鹤归西,显出一种旷达超然之美。
据史载,庄子在越国,也就是今天的杭州,著作《庄子》。他以寓言体的形式和汪洋恣肆的笔调,变化无端的表述,登顶先秦时期的散文。
告子高呼食色天性
在中国史书上,罕见告子。司马迁写《史记》功德无量,但他也没腾出笔给告子立传,哪怕只言片语。这是司马迁的疏忽大意?还是告子算不上一个人物,不值得书写?其实,告子在当时名气并不小,他与墨子争论政治问题,又与孟子辩论人性问题,其激烈其影响引起了当时学术界的一片哗然。在中国思想史上,告子首先指出食色是人的天性。他比所有伪君子、伪道学、伪礼教家、伪清教徒都诚实都可爱。这样的人本应载入史册,却淹没在了史料中,历史真是对他不公。
以告子和孟子的争辩为例,我们可以看到,口齿锋利是告子的强项。在人性论上,他主张“性无善无不善”。有一次交锋,告子以木材作成器皿为比喻说:“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反辩说:“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随之,这次辩论戛然而止了。表面上看,告子输了。过细分析,孟子的反辩并不合逻辑,因为没有先论证以杞柳作器皿是违反杞柳的本性的。显然,告子并没有被驳倒。
又一回合的辩论中,告子用水作比喻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反辩说:“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孟子又犯了一个论证的逻辑性错误。向下流是水的性,向上跳跃,或被提上山不同样也是水的性吗?于是,告子逮到了机会,予以反驳,把对方驳得体无完肤了。
从万物的观察中,告子归纳出了一个颇富张力的结论:“生之谓性”,或“食色,性也”。他指出,在人类,“色”即“男女”及结婚;在动物,鸟虫为雌雄,兽为牝牡;在植物,则为雌雄蕊。大千世界,有个常识是异性的结合交配,生物也不例外。人是生物之一,哪能真正做到“绝欲”、“无欲”?退一步说,人能做到不动手足,不动身体,但要不动心,很难;人可能会做到寡欲、节欲,但绝欲、无欲,难上加难。告子说,僧尼身体的相互碰撞是“性”的自然反应。他预言:僧尼一旦“圆性”,是人间最惊心动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