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许波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汉赋与唐诗被人奉为“一代之文学”[1],其原因是赋与诗两种文体分别在汉唐两代达到极盛,后世难以超越。同时应该包括另外一层内涵,汉赋与唐诗分别是最能展现汉唐帝国风貌的文体。秦虽统一,但享祚甚短,汉继其后,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强大的大一统帝国。汉赋作为这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文体,全面展现了大汉四百年的社会风貌。唐与汉相似,在统一天下但却仅延续三十八年的隋朝之后,建立中国历史上另一个强盛王朝。唐代最有代表性的文体由赋变为诗,唐诗是唐代社会生活的最好写照。唐人在追溯历史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强盛的大汉帝国,他们在写诗撰文时最喜以汉比唐,如白居易《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2],汉皇实为唐明皇,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唐诗的繁荣是在前代各种文体发展的基础上形成,汉赋是其重要的文学渊源之一。除了题材、修辞、语言等方面,汉赋所体现的时代精神、士人精神也对唐诗产生了较大影响。
汉赋与唐诗的兴盛原因极为相似。一是帝王提倡,汉武帝、宣帝皆喜好辞赋,武帝还亲自创作,有《悼李夫人赋》留世;唐代好诗的皇帝更多,太宗、玄宗等皆有多篇诗作留世,唐文宗甚至常欲置诗博士。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帝王的喜好推动了文学的发展。二是汉代献赋与唐代考诗,皆是士人进入仕途的一种方式,利禄的诱惑激起了士人创作的热情。
赋家由早期的诸侯王宾客变为宫廷言语侍从之臣,从而“朝夕论思,日月献纳”[3](班固《两都赋序》)。如枚皋从行武帝,“上有所感,辄使赋之”[4]。而到了唐代宫廷,赋这一角色则由诗取代,唐代出现了大量的应制诗、扈从诗。班固言汉赋之作用“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徳而尽忠孝”,讽谕与颂美是其最主要的功能。诗取代了汉赋在宫廷中的地位后,也继承了汉赋这两种主要的功用。汉赋之讽谕多曲终而奏雅,如司马相如《上林赋》极力描述上林苑之盛况后节之以礼义。一些唐代应制诗也沿袭这一模式,如宋之问《龙门应制》,在铺叙了帝王巡游经历后,结以“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汉赋讽颂二用之中,颂主要体现为颂汉,最直接的即是歌颂帝王。汉赋中多追述本朝历史,称颂开国高祖、当今皇帝及王朝发展中较有政声的皇帝。如扬雄《长杨赋》,先追述了高祖建国兴汉、文帝躬服节俭、武帝平定四方,最后到成帝之仁政;杜笃《论都赋》对整个西汉的历史进行回顾,并主要赞颂了高祖、文帝、武帝,最后颂扬光武帝。唐诗中称颂帝王多集中于高祖与太宗,如杜甫《北征》“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韩愈《永贞行》“嗣皇卓荦信英主,文如太宗武高祖”、李贺《马诗》“唐剑斩隋公,拳毛属太宗”等,皆体现了诗人们对高祖、太宗创业垂统功绩的称颂。
由歌颂帝王进一步延伸,帝王所居的宫殿、苑囿、京都皆成为汉赋描写的重要题材,其中无不浸润着大一统精神。汉武帝在景帝平定七国之乱的基础上,又采用“推恩令”削弱各诸侯国,文化上定儒家于一统,董仲舒对策云“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汉书·董仲舒传》),大一统成为当时的时代主题。这在文学中也有反映,最早如司马相如《子虚》《上林》,天子之上林压倒齐、楚,皇权的声威折服诸侯,即是大一统的体现。宋人程大昌曰“其叙分界,则曰‘左苍桐,右西极’,其举四方,则曰‘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水掲河’。至论猎之所及,则曰‘江河为阹,泰山为橹’,此言环四海皆天子园囿”。[5]其后形成了最能体现大一统精神的京都赋。京都是以王朝核心皇帝为代表的政权机构所在地,汉赋对京都形胜、京畿环境、都城规模、市区街衢、宫殿丽景、商贸活动、畋猎壮观、娱游盛况、风俗礼仪等方方面面进行铺陈描绘,[6]彰显了帝京文化。唐诗中也有许多描写帝京的诗篇,如李世民《帝京篇十首》、卢照邻《长安古意》、骆宾王《帝京篇》、王勃《临高台》、李隆基《春台望》等。李世民《帝京篇十首》第一首写京都形胜、宫殿丽景,紧接着九首分别描写崇文、观武、临乐、览禁苑、游翠渚、回舆、欢宴、美人歌舞,最后曲终奏雅,其体制、精神与汉代京都赋颇多相似之处。汉代赋家在对京都的描写中,尤钟情宫殿建筑,描写极尽繁盛精美,许结《汉大赋与帝京文化》“意在尊‘宸居’之所”“一方面彰显‘张千门而立万户,顺阴阳以开阖’的天子气势,一方面则内涵‘垂统成化’‘作画一之歌’的帝国精神”。[7]正如骆宾王《帝京篇》所言“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唐诗在描写帝京长安时,宫殿建筑同样极尽华贵隆盛。如王勃《临高台》“高台四望同,帝乡佳气郁葱葱。紫阁丹楼纷照耀,璧房锦殿相玲珑。东弥长乐观,西指未央宫”;袁朗《和洗掾登城南坂望京邑》“帝城何郁郁,佳气乃葱葱。金凤凌绮观,璇题敞兰宫”;郑世翼《登北邙还望京洛》“宛洛盛皇居,规模穷大壮。三河分设险,两崤资巨防。飞观紫烟中,层台碧云上。”等。
以京都为中心,赋家还注意描写四夷百蛮、友邦邻国的臣服与朝贡,如扬雄《羽猎赋》“仁声惠于北狄,武义动于南邻。是以旃裘之王,胡貉之长,移珍来享,抗手称臣”;杜笃《论都赋》“若夫文身鼻饮缓耳之主,椎结左衽鐻鍝之君,东南殊俗不羁之国,西北绝域难制之邻,靡不重译纳贡,请为藩臣”;张衡《东京赋》“惠风广被,泽洎幽荒。北爕丁令,南谐越裳,西包大秦,东过乐浪。重舌之人九译,佥稽首而来王”等。至唐代,诗人同样多在诗里表现万国来朝的盛世情怀,如沈佺期《守岁应制》“宜将岁酒调神药,圣祚千春万国朝”;颜师古《奉和正日临朝》“天涯致重译,日域献奇珍”等。杜甫《长江二首》之二“众流归海意,万国奉君心”,将众流归海与万国奉君很自然地联系在一起,可见大一统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汉赋有对所贡之物的具体描写,如班固《西都赋》“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等。而唐诗中则多以“金帛”“玉帛”概言之,如王贞白《长安道》“梯航万国来,争先贡金帛”;罗邺《岁仗》“玉帛朝元万国来,鸡人晓唱五门开”等。
简而言之,大一统精神在汉赋中由歌颂帝王进一步延伸到描写帝王所居的宫殿、苑囿、京都,以及四夷百蛮、友邦邻国臣服与朝贡,而这些在唐诗中都有相似的体现。这种大一统精神是强盛的汉帝国赋予汉赋的,而在几百年的纷乱后,在另一个大一统的唐王朝的代表性文体上又得到了体现。
“大汉文章”出于班固《两都赋序》,班固认为孝成之际奏御的千余篇汉赋可以“炳焉与三代同风”,那么汉赋如何成为代表这个时代的文体?“盛唐气象”出于宋严羽《沧浪诗话》“‘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绝非盛唐人气象”。[8]那么究竟什么是“盛唐气象”?“大汉文章”与“盛唐气象”又有什么联系?
首先,汉代赋家与盛唐诗人都有开放的心灵、阔大的胸怀。“大汉文章”之形成与“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赋家之心分不开,天地间、历史上存在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被赋家纳入心中,列于笔下,如李泽厚所说:“江山的宏伟、城市的繁盛、商业的发达、物产的丰饶、宫殿的巍峨、服饰的奢侈、鸟兽的奇异、人物的气派、狩猎的惊险、歌舞的欢快……,在赋中无不刻意描写,着意夸扬。”[9]唐诗的题材同样无比丰富,举凡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僧道佛儒、亭台楼馆、边关朔漠、村落城镇、道观佛寺、山岭丘壑、江海湖泊、鸟兽虫鱼、风云雨雪、悲欢喜乐等,无一不在诗人笔下。汉赋与唐诗所表现的社会虽不同,但其背后所隐藏的创作者的心灵却是一致的。严羽《答出纪叔临安吴景仙书》认为盛唐之诗应该“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笔力雄壮,气象浑厚”是“盛唐气象”的具体涵义。余恕诚《盛唐风貌》认为“笔力雄壮”指“不同于齐梁时期的委靡、纤弱,造语朴实而有力度,给人的外在印象多为‘雄词健笔’(岑参《送魏升卿擢第》),更指那种‘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强大表现力”[10]。“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与“苞括宇宙,总览人物”何其相似,汉代赋家与盛唐诗人都需要有开放的心灵、阔大的胸怀,去观察并反映天地万物。
其次,汉代赋家与盛唐诗人都有昂扬奋发、自信自豪、积极进取的精神面貌。汉赋中处处以“大汉”自称,即体现出赋家在强盛的大一统帝国中的自信与自豪,如班固《两都赋》“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流大汉之恺悌……恶睹大汉之云为乎?夫大汉之开原也”。张衡《东京赋》“是用息肩于大汉”“乃知大汉之德馨”等。至唐代,“大唐”与“盛唐”也见诸诗人笔端,如卢照邻《元日述怀》“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郊庙歌辞·享太庙乐章·金奏》“肃肃清庙,巍巍盛唐”等。汉赋中大量的射猎与战争描写体现了士人昂扬奋发的精神,如杜笃《论都赋》,汉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匈奴,“拓地万里,威震八荒”,何等气魄。在唐诗中,我们再次领略到了这种昂扬奋发的精神面貌,如骆宾王《从军行》“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李白《出自蓟北门行》“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等。
即使是描写士人在现实中遇到挫折不满的“士不遇”主题赋,依然可以看到汉代赋家积极进取的心态,如司马迁《悲士不遇赋》虽为感慨不遇,“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但从“我之言矣,哲已能选。没世无闻,古人唯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可以看出作者积极建功的精神风貌。建功立业之愿不能实现,很容易转变成对现实社会的愤懑。从“士不遇”可以看出,士人从未曾怀疑自身,其失志主要是由于不遇,是外部原因,他们对自己依然充满信心。唐诗同样如此,盛唐诗人在表现怨怼时依然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如李白《行路难》,即使人生多艰,“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依然坚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大一统的时代精神、昂扬奋发的士人精神与汉赋铺排夸饰的艺术手法结合在一起,构成了雄豪刚健的“大汉文章”。汉赋的题材、修辞、语言对唐诗有深刻的影响,而汉赋大一统的时代精神与昂扬奋发的士人精神同样影响唐人,这共同促进了“盛唐气象”的形成。
[1]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
[2][清]彭定求,曹寅,沈三曾,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4818.
[3]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文白对照全汉赋[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6.356.
[4][汉]班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2367.
[5][宋]程大昌.演繁露[A].纪昀,永瑢,戴震,等.文渊阁四库全书[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162.
[6]何沛雄.《两都赋》和《二京赋》的历史价值[J].文史哲,1990,(5):15-20.
[7]许结.赋体文学的文化阐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5.4-5.
[8][宋]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329.
[9]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99.
[10]余恕诚.唐诗风貌[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