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锋
(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32)
汪国真故去,让久已平静的文坛再泛波澜。如何评价汪国真现象,这是一个问题。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汪国真诗歌正如日中天的时候,关于汪国真其人其诗的争议就一直不断,未有定论。汪国真的意外离世,让他的诗歌再次陷入舆论的漩涡,褒扬和批评间杂有之,呈现出鲜明的反差,有的甚至截然对立。诗歌的真相在争辩中愈加模糊了身影,诗歌内在的精神力量被逐渐稀释与消解。细致梳理汪国真诗歌的差异化评论,探讨其内在生成原因,有益于我们重新认识诗歌,重新思考诗歌的意义与使命。
从诗歌形式来看,两种差异化评论的争议焦点是如何看待汪国真诗歌的语言艺术表现。赞同者的代表如朱其武,认为汪国真的诗歌清新明快、平白晓畅[1]106;又如张颐武,认为汪国真的诗歌“浅吟低唱”,其诗句具有格言警句式的特点[2]。反对者的代表如唐晓渡,曾担任过《诗刊》编辑。据唐回忆,汪国真成名前时常到编辑部请教,但并未得到包括唐在内的编辑们的认同,主要问题在于汪诗写的“比较浅、比较幼稚”[3];又如朱大可,认为汪国真诗歌比较肤浅,其特点在于“第一,高度通俗(彻底放弃原创性并对精英思想作简陋拷贝);第二,用过即扔(彻底放弃经典性写作)”[4]。
汪国真的诗大多朗朗上口,如《热爱生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山高路远》:“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嫁给幸福》:“在一往情深的日子里/谁能说得清/什么是甜什么是苦/只知道确定了就义无反顾/要输就输给追求/要嫁就嫁给幸福。”
汪诗的艺术特质首先在于其节奏的舒缓性与稳定性。节奏感包含两个层面:一是语言本身有规律的变化,二是情感起伏。汪诗句式很少长短错落有致,语词声调也非忽高忽低,这使得其诗歌节奏比较舒缓;汪诗所流露出来的情感基调与其说是激越昂扬,不如说是沉稳有力,这形成了诗歌节奏的稳定性。其次,汪诗比较注重押韵,有意强化诗歌的音乐感。除此之外,汪诗在艺术上不追求技巧性,不标新立异,写的简单、直白,甚至口号化,这是汪诗流行的关键。
朱其武说汪诗明白晓畅,指出并认可了汪诗的通俗性。但朱先生说汪诗清新明快,笔者并不完全认同。诗之清新者,如春风佛面,如旭日初升,王维的“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是清新之作,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同属清新作品,这源于作者构思的精巧与想象的奇妙。汪诗风格很难和“清新”联系在一起,因为汪诗简单直白,口语化特点使得它先天不足,并不能给人新颖别致的感觉。张颐武认可汪诗浅显特点,同时也有意无意间指出了浅显的弊端:格言警句虽属精辟的语句,毕竟缺乏诗歌的意境,容易丢失掉诗歌的韵味。
需要注意,朱、张二人认可汪国真诗歌的通俗性有一前提,即反对朦胧诗、先锋诗歌发展后期的弊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朦胧诗、先锋诗晦涩生硬,已经严重影响了诗歌内容的表达,阻碍了读者的阅读和接受。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说,汪国真浅显的诗风正是对朦胧诗、先锋诗艺术表达形式渐趋僵化的反拨。
而以唐晓渡为代表的反对者认为汪国真诗歌语言过于浅白、近乎幼稚,其评判依据恰恰是基于朦胧诗、先锋诗的艺术标准。朦胧诗注重挖掘语言的表现力,着意营造诗歌意蕴的朦胧模糊,从中可以玩味出多重主题。先锋诗派一开始就以艺术技巧革新为己任。汪国真诗歌语言的直白浅陋,对认可朦胧诗、先锋诗诗意性追求的评论者来说是不可容忍的。
赞同者也好,反对者也好,其实都注意到了朦胧诗、先锋诗和汪国真诗歌艺术表现的巨大反差,只不过基于自身的艺术立场作出截然相反的评判。汪国真诗歌和先锋诗诗风有着不同的追求,这是没有疑议的。汪诗的浅白规避了先锋诗后期的深奥艰涩,这一点值得肯定。诗歌风格本身处于不断嬗变之中,比如唐朝初年对齐梁诗风的变革。齐梁诗歌胜在辞藻华美、注重韵律、对仗工整,在诗歌艺术表现上取得了重大突破。但是,到了唐朝初年,诗歌的题材狭窄,形式上过于求新,束缚了诗歌的发展,因此才有了“风骨”说和“兴寄”说,力革齐梁诗风的弊端。唐初诗歌的这种风格嬗变,能旁证汪诗浅白艺术特点出现的必然性,符合文学本身的发展规律。
汪国真诗的浅白本身没有错,错在汪诗由一个极端(晦涩生硬)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过于浅白)。汪诗语言的程式化比较严重,表现手法缺乏新意,句式固定单一。语言的浅白以牺牲语言内在的艺术张力为代价,这是汪诗的不足。
缘何如此?不妨考察汪诗和朦胧诗的关系。事实上,汪诗和朦胧诗固然有很大不同,但也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比如朦胧诗人食指早期著名的诗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动……一阵阵告别的声浪……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永远记得我,妈妈啊北京/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因为这是我的北京/是我的最后的北京。”再如北岛的《一束》:“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海湾,是帆/是缆绳忠实的两端/你是喷泉,是风/是童年清脆的呼喊……”食指和北岛诗歌都注重口语化表达,具有朗朗上口的特点,汪诗则很好地继承了这一语言表达方式。在这一点上,汪诗和朦胧诗是相通的。
当然,汪诗和朦胧诗也有很大的不同。食指的诗歌表达了青春的迷茫以及对未知生活的恐惧和希冀,诗中离别的场景蒙上一层悲壮的色彩,这得力于诗中鼓点式的铿锵有力的节奏回旋。汪诗的节奏感正好相反,它平稳、舒缓,却也失去了食指诗歌中的力量感。汪诗的这种节奏感和北岛的诗歌倒有些相似,但不同的是,汪诗缺乏北岛诗歌中密集、丰富的意象。汪诗篇幅一般都是短的,导致意象的匮乏,这阻碍了诗境的进一步提升。为了达到浅白的艺术效果,汪诗只是承接了朦胧诗口语化的特点,而把朦胧诗的其他优点全都摒弃了。
汪诗的艺术表现形式既然有诸多不足,又如何能够风靡一时?这就要继续探讨汪诗的内容表达。
从诗歌内容表达来看,两种差异化评论的争议焦点是汪诗的价值和意义体现。赞同者如朱其武,认为汪诗暗合中国外道内儒的传统文化,能正确指引青年人的人生方向[1]107。又如张颐武,认为汪诗能够“成为让普通青年理解的小感悟,从而让人们的人生变丰富”[2]。反对者可能列出很长一串名单,如唐晓渡、朱大可、曹纪祖等人,态度最坚决的是欧阳江河:“诗歌的那些东西中所体现的所谓时代精神、那些表演性成分和精神励志等,我认为是拼凑出来的‘假诗’”[5]。
汪诗是励志的,着意强调生活态度的自立与自尊,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如《如果》:“要走/你就潇洒地走/人生本来有春也有秋/不回头/你也无需再反顾/失去了你/我也并非一无所有”。如《海滨夜话》:“逆境/不是痛苦/顺境/不是幸福。”又如《跨越自己》:“当我们跨越了一座高山/也就跨越了一个真实的自己”。汪诗的理想化色彩还体现在语词的选取上。他偏向于选择阔大的词语,如大海、汪洋、高山、大山、大树、大地等,有些词语具有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鲜明特色,如旗帜、航程、成功、屹立、远方、明天等。这并不奇怪,汪国真和朦胧诗人群体在年龄、人生经历方面相差无几。然而,汪诗频繁运用阔大的词语、六七十年代的主流词汇,并不能自动提高诗歌的诗格,反而有弱化之嫌。汪诗中还反复出现“既然”“假如”“即使”“尽管”这样的关系连词,使诗歌明显地散文化,导致汪诗的思想并不能达到一个高层次的境界——它并不能震撼人的灵魂。从这个角度来看,反对者自有它的道理。当然,我们仍要注意到,赞同者的前提是当时的先锋诗歌过于注重技巧革新,以至于严重影响了诗歌内容本身的表达,让人不知所云。而汪诗能让人读懂,给青年人思想上的激励,鼓励年轻人不怕挫折、努力生活,具有积极的意义。
再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两种差异化评论实际上也有一致的地方。两者不约而同地指向了20世纪90年代的思想特点:理想主义色彩主动或被动地消退。90年代初,经济浪潮席卷全国,一时之间全民皆商。诗人、作家、学者也纷纷下海,纯文学时代落下帷幕。在一切都向钱看的年代,再来谈人生的价值、生命的意义,显得有点不合时宜。正是在这一点上,朱其武认同汪国真的诗歌,因为汪诗主题的积极、理想化色彩的确难能可贵。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欧阳江河否认汪国真的诗歌,认为汪国真是把“理想”当作商品贩卖给读者。在他们看来,这种“理想”是廉价的,也让人生疑。
笔者认为,汪诗思想和艺术有其局限,但在特定的历史年代鼓舞了无数年轻人,让他们怀着积极的人生态度面对生活,其励志的一面值得肯定。诗歌,或者说文学,有其永恒性价值和时代性价值。汪诗很难称得上是经典性作品,但具有时代性。这就好比白居易的诗——他的《长恨歌》、《琵琶行》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佳,具有永恒性的价值;他的很多乐府诗缺乏诗味,但具有时代的意义,毕竟敢于直接揭露统治阶层的黑暗,这种精神本身就是难能可贵的。
汪诗的价值还在于作者态度的真诚,这在当今时代尤显可贵。当前也有一些不好的诗,比如2008年某诗人的《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这首诗才是假的诗。它冷冰冰,缺乏对死难的人最起码的同情和尊重。诗歌是用来表达人的真实情感的,而不是用来阿谀奉承的。可以说,汪诗充满了正能量,能鼓励人、劝导人、安慰人。
以往的诗歌评判标准过于单一,有时反而阻碍了诗歌的发展。时代、文化的多元化发展必然要求诗歌评判标准的多元化。严锋就在微博上反思:从前心高气傲,性格逆反,对汪国真先生颇多不敬。后来对文学不再以独特、深刻为唯一标准,更了解到汪先生善良温和,人如其诗,也就不那么苛评了。
怀着一颗宽容的心,重读汪国真诗歌,联想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惊涛骇浪、暗流涌动,会感受到汪国真创作的真诚。诗歌里面充满理想化色彩的青春,其实也是我们的青春,我们业已逝去的青春。
斯人已逝,但汪国真及其诗歌仍留给我们很多思考。诗终究要表达人的真实情感,要给人以正确指引。2013年,习近平主席曾在某峰会上引用汪国真著名的诗句:“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诗歌的道路也是如此,它需要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继续探讨诗歌的无限可能,让诗歌潜入我们的心灵深处,鼓舞我们前行。诚如陈家兴所说:“回首往昔,汪国真们用或许浅近的笔触慰藉了一代青年人的心灵,那么今天的文化人又该以什么样的精神养分致这一代人的青春?这是汪国真的离世留给我们的深层思考。”[6]
[1]朱其武.“汪国真文化现象”透视[J].南京社会科学,1992(1).
[2]张颐武.汪国真,被低估的诗人和他的时代[N].环球时报,2015-04-27.
[3]徐鹏远.唐晓渡:汪国真的诗相对幼稚 但迎合市场需求[EB/OL].(2015-04-26)[2015-05-01].http://culture.ifeng.com/a/20150426/43637015_0.shtml.
[4]朱大可.抹着文化口红游荡文坛[EB/OL].(2015-01-21)[2015-05-22].http://www.nandu.com/html/201501/21/1048584.html.
[5]吴亚顺、柏琳.欧阳江河:汪国真的诗,全都是“假诗”[N].新京报,2015-04-27.
[6]陈家兴.谁来点燃这一代人的青春[N].人民时报,2015-0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