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敏(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银川 750021)
小说《神木》中的“嗜杀”现象分析
王丽敏(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银川 750021)
摘要:小说《神木》涉及到酷烈的“嗜杀”行为,这种极端暴力行为显现出我们民族深厚的文化心理积淀,古典名著《水浒传》中便充斥着这种“嗜杀”行为,它已成为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小说中主人公组成内部团伙,与《水浒传》中的梁山原则一脉相承。残酷的杀戮并不是作者着力表现的对象,当面对人性恶时,国家监管体制可以减少悲剧的发生,但我们的文化如何从根本上摈弃这种历史积垢,值得我们深思。
关键词:《神木》;嗜杀;团伙;矿工;人性
当代文坛著名作家刘庆邦是社会底层人物的书写者,他的中篇小说《神木》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人深思。小说讲述了农民赵上河与李西民把和他们同样的外出打工者诱骗到偏远的小煤窑,然后在井下杀死他们并制造冒顶假象,最后成功地以死者亲属的名义向窑主骗取钱财的故事。疯狂追逐物质利益的社会环境使人丧失了本性,当小说中上演的那场酷烈的没有人性的杀戮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实在让人觉得冷血和惨无人道。人性从来就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的美与丑、善与恶,总是与具体事件或行为相连而存在的。小说中两位主人公极端的残忍令人战栗,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生存是首要的,面对严酷的生存现实,所有的意识形态都显得虚无缥缈,活着才是真实可触的东西,才是对生命最为切实的尊重。生存对于许多人特别是底层人来说就是生与死的问题,但是赤裸裸的杀人的背后是否还存在着其他原因?这种“嗜杀”(暴力)的兽性行为是否有其深层的文化根源?
文化心理积淀是一个民族长期的社会历史环境中综合形成的一种深层心理结构,深藏于人的意识、潜意识之中。“嗜杀”是一种极端的暴力行为,显现的却是深层的文化和心理。早在我国先秦,荀子就提出“性恶”论。荀子认为,人生来好利,好声色,如果顺从人的这种性情发展,就必然发生争夺,产生各种矛盾,最终造成暴乱。四大古典名著中,《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对暴力场面进行了酣畅淋漓的描绘。如《水浒传》中的李逵劫法场,他杀人如麻,见人便杀,逢人便砍,一派鲜血淋漓场景。五四时期,鲁迅即在其作品中对“看客”作了冷峻批判,并在《狂人日记》中对“食”过人的“我”和同类作了反省,无论“看”还是“食”皆为暴力的表现形式之一。80年代中后期以来,来自底层社会的仇恨和暴力越来越为作家所关注、所书写,民族集体的深层心理在个体的经验化书写中有了新的表现。当血腥、凶杀、暴力这样一批被长久忽视的概念以毫不掩饰的感性文学姿态呈现于人们面前时,多少仍有些令人不适和困惑。莫言《红高粱》中对罗汉大叔被活剥皮的细致描绘,余华《现实一种》中发生在山岗、山峰兄弟身上的惨剧,方方《奔跑的火光》中英芝和丈夫贵清之间的仇恨交结,无不让人毛骨悚然。不难发现,社会的底层不仅是一个苦难之所,同时也是一个暴力的滋生和繁荣之所,暴力是乡间底层最为原始、最为顽固的心性之一。刘庆邦的小说《神木》对矿工(底层农民)生存的粗砺的、本色的叙述,再次让我们认识到暴力的无法回避,引我们直视现实并“引起疗救”。
一、农民形象的颠覆——“杀手”
有人将刘庆邦的小说世界分为两大类——农村生活和煤矿生活,这与他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农村的成长经历以及九年的矿区生活给他提供了充分的养料,他始终把眼光投向矿工和农民们,关注他们的生存,以及生活的苦难所激发出来的人性善恶。正因为有这样的生活经验和积累,有对生命透彻的认识和思考,小说《神木》才具有了打动人心的震撼力和感染力。
中国现当代文学对农民的书写从以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启蒙国民性开始,如阿Q、闰土等都是亟待启蒙的、愚昧的旧式农民的代表。孙犁、赵树理笔下的农民是农村在革命与变革面前冲锋向前的新形象。生活的变化,便是文学的关注。新时期以来,商品经济的大潮涌到了农村,农民不止局限在土地上,他们开始走出农村,寻求新的出路,下窑挖煤成为特殊环境中一部分农民的生存选择,农民变成了矿工。矿工只不过是脱离了土地、面孔更黑一些的农民,是农民身份的一种变换。“他们来到一种特异的环境谋生,像是一些切断了农村文化背景却又并未真正找到大工业生存方式的精神上的流浪儿,因为文化上的失重而变得既倔强又暴躁。”[1]他们身处社会最底层,物质和精神生活同样匮乏,他们被同情怜悯,也被批判。《神木》写的即是矿工的生存故事,为农民形象注入了新的内涵。
小说前半部分详细记录了元清平如何被骗,直至最后死亡的全过程。骗子赵上河与李西民对杀人骗钱轻车熟路,做得得心应手,使小说呈现一种内在的紧张感。小说中无论是他们诱骗的方式和手段,还是在矿井中上演的“感人”情谊,以至黑暗中残酷的杀戮,足以表明他们是两个经验丰富的“杀手”。赵上河与李西民可谓是两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当唐朝阳(李西民)在元清平的头上“补充似的击打了第二镐,第三镐,第四镐”的时候,我们不免有些战栗,他们打死的,是和他们一样的农民,人性何在!从小说中我们了解到,赵上河与李西民并非一开始就杀人骗钱,他们原本也是老老实实的挖煤工,他们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地工作,却得不到应有的微薄的报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走上了“点子”生财的道路,把杀人挣钱当做一种职业。两个原本本分的农民在疯狂追求物质利益的社会环境下变成了毫无人性的“杀手”,这是刘庆邦贡献给文学的新的形象,也表现了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小说一方面写了残忍的杀戮,另一方面又表现了乡村生活的温情,小说用大量篇幅描写了赵上河回到家乡与妻子、儿女、乡邻相处的融洽情景,可见他追求一种踏实的生活,而且把孩子的上学看得很重要。当赵家嫂子要他带金年出去打工时,他毫不犹豫地借钱给孩子念书,不让中断学业。多么和睦友好的乡村邻里,诗意化的乡土叙述背后却隐藏着滔天的罪恶,作者有意拿乡土的真纯来烛照人性的扭曲和变态。
二、“嗜杀”背后的文化根源
周作人曾对中华民族的嗜杀性深表忧惧,“中华民族似有嗜杀性,近三百年中张李洪杨以至义和拳诸事即是明征,书册所说录百不及一二,至今读之尤令人悚然”[2]。暴力不只出现于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暴力也存在于庸常的生活之中,只要机会合适,它就会以适当的形式表现出来。人与人之间,不仅有温情,也弥漫着冷漠与仇恨。
小说中赵上河有一套人生哲学,即“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蚂虾吃泥巴”,他不甘心作为“泥巴”被吃,所以就要反过来主动出击,这种生存哲学导致了残忍的杀戮,可见他内心中潜在着暴力的因子。刘再复在其著作《双典批判》中对四大名著《水浒传》提出了质疑与批判,他认为《水浒传》中处处充斥着一种“嗜杀”的行为,是对我们民族本真文化的变性变质。《水浒传》作为古典名著,数百年来浸润了一代又一代人,无论是小说酣畅淋漓的斗争场面,还是小说所宣扬的“替天行道”的价值观都深深地印在了代代中国人心中。小说中一直被我们崇拜的武松其实是很血腥的,在“血洗鸳鸯楼”中不仅杀了蒋门神,连小丫鬟都不放过,足足杀了十五个人,而且砍得“心满意足”。我们认为天真烂漫的李逵,更是爱杀人,“一斧一个”,他杀人简直杀得上了瘾,有人可杀,心里就快活。还有菜园子张青和妻子孙二娘开的人肉饭店,凡路过他店铺的人,都可能被剁成肉酱。他们的行为被读者接受,因为他们都是梁山好汉,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人。《水浒传》将这些暴力性的行为作了根本性的改造,让它具有正面性的价值,变丑恶的暴力为正义的行为,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接受。《水浒传》中充斥着的这种“嗜杀”的变态文化心理已经成为了民族的集体无意识,鲁迅笔下喜欢看同胞杀头、骨子里充满血腥式的自私与冷漠的国人便是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典型表现。
赵上河与李西民是同伙,他俩相互配合组成自己的内部集团,在他们眼里,他人只是动物,“他们的欣赏也不在酒上,而是在车站广场那些两条腿的动物上”,他们坐在小饭店里不动,如同狩猎的人在暗处潜伏,等候猎取的对象出现。他们已经习惯了从“办”的角度审视他的“点子”,这好比屠夫习惯一见到屠杀对象就考虑从哪里下刀一样。他们两个是一对好搭档,配合默契,从未出过什么纰漏。在他们眼里,搭档之间只要所谓默契不要真心。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和具体地址,干他们这一行的,互相都存有戒心,干什么都不可全交底。而且团伙的利益高于一切,大于一切。严格分清圈内圈外,圈内人可称兄弟,圈外人皆可杀戮,团伙之内和之外不同,义在内,不在外,这即是《水浒传》中梁山的原则。这种小团伙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也被普遍认同。鲁迅对这一点看得很深很透,他在写给姚克的信中批评赛珍珠把《水浒传》翻译成“皆兄弟也”是不对的,“因为山泊中人,是并不将一切人们都作兄弟看的”[3],一百零八将是好兄弟,对其他人便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任意杀戮。赵上河与李西民为了钱骗取元清平入伙,唐朝阳(李西民)更是亲切地称唐朝霞(元清平)为亲哥哥,然而元清平的朴实真情始终打动不了他俩的铁石心肠,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把元清平当做团伙之内的人。而赵上河的生存哲学“兔子不吃窝边草”更是这种团伙文化的延续,这时他把家乡作为集团之内。
纵观小说,与主人公酷烈的人性相适应的是他们粗鄙的语言,不难发现,除了密谋骗钱,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女人。早在小说《走窑汉》中,刘庆邦就说过,对于常年在沉闷的矿井里工作的矿工来说,最珍爱的便是女人,这确实是抓住了矿工心理上的重要特点。小说《神木》中,农民赵上河回到家时,对妻子充满依恋和亲情,而当他离开家乡改换姓名后,便把女人当成了玩物。被当成玩物的女人不仅成为矿工们调侃放松的对象,更是用来作为对立面以加强巩固他们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增强内部团伙的“团结性”。如小说中姚矿长用“泡妞”的玩笑话轻轻松松地拉近了他与唐朝阳等三人之间的距离,这时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矿长,唐朝阳他们也在不经意间被矿长认可,成为矿长集团之内的人。
三、“嗜杀”背后的深沉反思
《神木》曾被导演李扬改编成电影《盲井》,并获得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电影的最后元凤鸣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让窑主误以为井下死的两个人是他的亲属,因此得到了窑主给的抚恤金。而小说写的则是元凤鸣向窑主讲明了事实,并没有索要赔偿金,窑主只给了他一点回家的路费。他单纯而天真,老实而不谙世事,他没有步赵上河、李西民他们的后尘,守住了那份朴实无华的本性。正如“神木”的传说一样,据老矿工说,煤原来是大树老得成神了,就成神木了。这显然是个动听的神话故事,但元凤鸣听后,有些惊奇,问:“煤还有魂?”可以说,神木和元凤鸣有着某种内在的暗合,神木的魂也就是元凤鸣的魂,是朴实无华的。小说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对人性恶的揭露和鞭挞,在这样的铺垫下,小说的结局是令人欣慰的,作者还是留给了我们一丝期冀与温暖。然而,促使“恶人恶报”的不是法律手段,而是人性善的感化力量,这种道德手段带来的扭转性结局也显示了作者理想化的无力与苍白。相比之下,电影对结尾的处理似乎更真实,更合乎常理,也是对小说所构建的人性复苏的一种解构。
在小说叙述中,作者始终保持镇定、克制的态度,没有大肆渲染鲜血淋淋的暴力场面,用直截了当的小说叙事语言,真实地展现现实,还原现实,给人一种客观冷峻的感觉。小说结尾人性之光的复苏,体现了刘庆邦温暖善意的审美追求,他认为文学是劝人向善的,是改变人心的,他总是抱着善良、善意的态度,赋予作品一些理想的东西。显然在作家的思想深处,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即讲究含蓄、和谐,做事有节制,不主张把人性推向极端,不愿意把事情做绝。作者并没有一味地批判“恶”,而是通过审美理想的观照,对“恶”给予了深切的同情与理解,批判中充满了理解和向善的希望,使我们感受到了创作主体精神力量的高扬。如果一味地写恶,恶的畅通无阻、肆无忌惮,实际上并无多少可解读的价值,也会显得苍白和缺乏力度。死者已逝,生者犹存,在改革开放的几十年后,贫困以及贫困造成的更加狭隘、自私、愚昧、冷酷的普遍心理依然存在,并层层积累、恶性循环,最终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小说在对罪恶凶残和人类良知的质问中,具有相当震撼的现实力量,是对时代的记录与反思。
艺术的魅力就在于一半给我们看,一半给我们想。读完小说,我们不禁要问高中生元凤鸣该怎么办?没找到父亲,没挣到钱,不知道该去哪里,而且在外出打工的这些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幼小的心是否能够接受理解,这些所见所闻对他以后的成长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他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这些我们都无从知道了。从认识论的角度讲,世界并不总是以清晰的面目出现的,元凤鸣的人生有着无穷的可能性,我们只能处于惶惑与疑问的状态中去,正是这种疑问引发我们去反思,元凤鸣的诚实只是换回了回家的路费而已,接下来何去何从才是值得深思和研究的。
参考文献
[1]雷达.季风与地火:刘庆邦小说面面观[J].文学评论,1992(6):17.
[2]周作人.周作人散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78.
[3]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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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余志平.刘庆邦小说创作的意义[J].文学理论与批评,2009(2):108-111.
[7]杨辉.现实和文学中的恶与希望:刘庆邦《神木》新解读[J].芒种,2012(2):6-7.
DOI:10.3969/j.issn.1009-8976.2015.01.025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976(2015)01-0086-04
收稿日期:2014-11-15
作者简介:王丽敏(1990—),女(汉),山西晋中,硕士主要研究中国当代文学。
An analysis on the phenomenon of “murderous” in the novel ofShenmu
WANG Li-min
(NingxiaUniversity,Yinchuan750021,China)
Abstract:The novel “Shenmu” involves the intemperate “murderous” behavior,in which the extreme violence shows our national profound cultural psychological accumulation.This “murderous” behavior is also inundated in the classic novel “TheWaterMargin” and has become our national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In “Shenmu”,the protagonists form into an internal gang “solidly” which just carries on the Liangshan principle (sincere brothers inside and casual murdering outside) in “TheWaterMargin”.The brutal massacre is not the object that the author attempts to express,while facing the evil side of human nature;the national regulatory system can reduce the tragedy to some extent.However,how could our moral culture fundamentally abandon this historical denounce is still a tough problem worth our thinking.
Key words:Shenmu;murderous;gang;miners;the human 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