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的两个神话与爱之关系解读

2015-03-20 21:01黄金龙
文教资料 2015年9期
关键词:福斯普斯加缪

黄金龙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041000)

《鼠疫》的两个神话与爱之关系解读

黄金龙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041000)

加缪的作品,粗看起来,女性想象是不完整的、缺失的,其实不然,女性形象在加缪的作品如《鼠疫》中具有重要地位;其次,在加缪的作品中,歌剧《俄尔普斯和欧律狄刻》的上演也历来被人忽视,通过这两方面的分析,结合希腊神话,能对加缪的作品体现的“爱”的主题和对加缪的“反抗哲学”有更深刻的理解。

女性形象 希腊神话 荒诞 反抗 幸福

阿贝尔·加缪(1913-1960)的小说《鼠疫》自问世以来,不同的学者对其有不同的解读,有从文本叙事的角度谈的,有从流放母题探讨的,有从“荒诞”与“反抗”的角度探讨的,也有从宗教的角度进行讨论的。有的学者曾提出加缪小说中女性形象的缺失的问题,认为加缪小说是悲剧的。不可忽视的是,加缪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戏剧家,所以,至少在加缪的《鼠疫》中,上演着两幕生动的戏剧,这两幕戏剧恰是以“母亲”和“爱”之主题紧密相关,更生动地表现了加缪对于荒诞世界中幸福的理解。

一、母爱的启迪

有人曾质疑在加缪作品中女性形象是缺失的,至少是“不作思考的女人之声”,这与加缪现实生活与女性相处的经验密切相关,由此造成加缪作品的悲剧意识的普遍存在。在此看来,这种说法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加缪的部分作品中如《局外人》、《鼠疫》,始终有一个“沉默寡言的母亲形象”,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曾言:“卡夫卡唤起的是怜悯和恐惧,乔伊斯唤起的是钦佩与崇拜,普鲁斯特唤起的是尊重和敬仰,但除加缪以外,我能想到的当代作家中没有一个唤起爱。”①这种爱就是由“沉默的母亲”所唤醒的。“沉默的母亲”在加缪这里,总是与阳光、爱紧紧相连。

据希腊神话,科林斯国王西绪福斯在地狱受到神的惩罚,他被判罚在陡峭的高山顶上推滚一块巨石,可是每次眼看山顶近在眼前的时候,石头又会因自身的重量从山顶滚落,西绪福斯只好从头开始,反反复复没有穷尽。神认为这种既无用而又无望的劳动是最可怕的惩罚。关于西绪福斯为什么受罚,加缪最倾向的版本是:西绪福斯死后从冥王那里获准还阳去惩罚不近情理的妻子,然而“当他又看见了这个世界的面貌,尝到了水和阳光、灼热的石头和大海,就不愿意再回到地狱的黑暗之中了。召唤、愤怒和警告都无济于事”②。于是,神决定惩罚他。加缪更感兴趣的是西绪福斯的重返人间之后。加缪告诉人们,西绪福斯留恋的是人世间的水和阳光,是明亮的大海和大地。人间的生活必然是要以黑暗的地狱作为终点的,但其旅程是充满欢乐的。西绪福斯的喜悦表现为沉默,他在沉默中“静观他的痛苦”。

考察加缪的生活背景可以看到加缪对母亲的态度。加缪的父亲吕西安·加缪在一战爆发后被应征入伍,不久因头部受重伤死在医院里,因此加缪成了真正的战争孤儿,他的家庭也因断绝经济来源陷入穷困的境地,母亲无法自食其力,只能带着孩子和加缪的外婆生活在一起。母亲沉默少言,不知道如何疼爱孩子,而加缪的外婆偏偏又是一个粗暴的女人,加缪儿时的记忆就是外婆手中的马鞭,母亲带着一种胆怯、顺从、敬而远之的神态,保持着同样一种目光,这目光,是母亲语言缺陷和对自己母亲的尊重,是对自己的折磨,她不能干预,只能默默忍受。尽管如此,母亲在加缪的心中“永远漂亮,但从不敢对她说。这倒并非是他怕扫兴,或担心此类夸奖能否让她高兴,而是这样便跨越了那道无形的屏障,他看到她的一生都以此为掩护,她的一生,温柔、礼貌、随和,甚至被动,然而却从未被任何事或人征服过,禁锢在半聋的世界里,语言困难,这种生活无疑是最美妙的,却几乎是无法靠近,而她越是笑容满面,他的心越加向她靠近”③。在《鼠疫》中,里厄医生就有一位这样“沉默的母亲”。母亲对鼠疫的出现表现的一点也不吃惊。她说:“这类事情是有的。”④里厄也同意母亲的话:真的,和她在一起,什么事情总好像很容易解决似的。第二次关于母亲的描写是母亲在客厅等里厄回来,母亲“安静地坐在饭厅角落的一只椅子上,每当他一出现,平时勤劳的生活给她面部带来的默默然的表情这时好像活跃起来。过一会儿,她重又静默下去”。……“母亲,你怕吗?像我这般年纪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只要我知道你是要回来的,等着你也无所谓。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想你在在干些什么。”第三次母亲与儿子的交流:“你累吗?”“不累。”里厄知道他母亲这时候在想些什么,他知道她在疼他。但他也知道爱一个人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是永远无法确切地表达出来的。因此,他母亲和他永远只能默默地相爱。但总有一天会轮到她或他死去,然而在他们的一生中,他们却没有能够进一步地互相倾诉彼此之间的爱。在母亲有限的出场次数中,是母亲告诉里厄,也是加缪也要通过艺术的方式告诉人们的生存哲学,这也正是西绪福斯所传递的:人间的生活必然是要以黑暗的地狱作为终点的,但其旅程是充满欢乐的。“没有希望并不等同于绝望,清醒也导致顺从,人应该认识到他的唯一的财富是生命,而生命既是必然要消逝的,同时又是可以尽量加以开发的,人应该而且能够在这个世界中获得生存的勇气,甚至幸福。”⑤加缪提出的“荒诞”,就是“确认自己的界限的清醒的理性”⑥。拒绝了永恒,也就肯定了人世间的美和生命的欢乐。

母亲的“万事漠然,心不在焉”,教给里厄的是坚守住荒诞的真实,保持谦逊、低调的姿态,脚踏实地地对抗鼠疫。正像眼看着自己的努力化为泡影而又重新向平原走下去的西绪福斯,加缪说:“我感兴趣的是折回中、停歇中的西绪福斯……我看见这个人下山,朝着他不知道尽头的痛苦,脚步沉重而均匀。”⑦这时的西绪福斯是清醒的,正像母亲一样,清楚地看到这世上的苦难,但面对无数次的将要成功和失败,没有喜悦或是忧伤,而是发出对失败的轻蔑,化作她最强大的武器,因为“没有轻蔑克服不了的命运”⑧。

在现实生活中,里厄的母亲为里厄上演了一部真实的西绪福斯神话,正像《鼠疫》的结局,鼠疫被消灭了,但是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

这也就是加缪所列举的荒诞的人的典型——征服者。“如果我选择了行动,请不要以为静观对我就成了一块陌生的土地。但是它不能什么都给我,我失去了永恒,我就想和时间结盟”⑨。征服者意识到人的伟大,他们的行动正是为了与时间结盟而抛弃永恒,他们的行动正是对命运的反抗。

二、走向理性之爱

《鼠疫》中有这样一个情节:科塔尔邀请塔鲁到市歌剧院去观看歌剧《俄尔普斯和欧律狄刻》。这部歌剧是德国音乐家格卢克(1714-1787)谱写的(剧本和希腊神话稍有差异)。剧本所言,俄尔普斯是个善弹竖琴的歌手,传说他的音乐能感动鸟兽山石。他的妻子欧律狄刻在婚后不久的一天在采摘鲜花时被一条毒蛇咬死,他到阴间去,用琴声感动了阴间的神灵,获准放回他的爱妻,但规定在离开阴间之前,不能回头,否则欧律狄刻出不了地狱的大门。俄尔普斯答应了这个要求,用琴声引导欧律狄刻匆匆走向地狱之门,快到出口的时候,俄尔普斯却放慢了脚步,他在担心欧律狄刻跟上了他没有,于是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是欧律狄刻的影子越来越远,最终隐没于黑暗之中。剧本的结局是俄尔普斯被雷击死。在古希腊神话的版本中,是欧律狄刻在快要走出地狱门口时,内心百感交集,要与俄尔普斯倾诉离别之苦,而地府有约束在先,俄尔普斯无法满足她,她感觉到丈夫不回望她,是丈夫对她没有了情分,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俄尔普斯再也忍受不了妻子的误解,回头看了她一眼,结局亦是欧律狄刻消失在黑暗中之中。

因此,在鼠疫爆发期间,不断上演的歌剧《俄尔普斯和欧律狄刻》正是加缪荒诞的人的典型:演员。《鼠疫》中演员的用尽生命的诠释,正是加缪所说的:“演员选择了不可计数的光荣,即那种自己使自己长久、自己感受自己的光荣。万物终有一死,正是演员从中得出了最好的结论。”⑩所以,这部歌剧带给奥兰城的正在遭受苦难的人们的最好的表演和生存哲学:“反抗贯穿着生存的始终,恢复了生存的伟大。”抛开感性,人类终将走向理性王国。所以,在鼠疫退去之后,面对生与死的别离,人们不再表现得那么感性,而是在这一反抗的过程中体会到幸福和激情的美好。

在欧律狄刻的眼中,人间的光明世界是爱的世界。爱是可以用话语表达的感性自由。黑暗与光明是神话语境的观念意象。黑暗的内涵有二:一是复生,二是引申出人类所处时代的精神境界。光明内涵有二:一是表达平等,二是升华。人类由黑暗到光明,引申人类从理想希望的迷茫中走出,由感性世界步入理性世界。在伊阿宋获取金羊毛的过程中,爱神使人类战胜了巫师美狄亚,人类摆脱了巫术,进入了感性自由的天地。换言之,具有平民语境中的男欢女爱,酒神的狂欢等。这种爱是英雄时代阿芙洛迪特美神的精神特质,相对于巫术文化而言,她确立了感性的生命自由,使爱充满人间。古典时代,阿芙洛迪特神话又有了发展,贵族把爱神作了理性升华,爱神厄洛斯具有翅膀,蒙着双眼,凭翅膀高飞表明爱是一种理性,而不是性感的凡俗之爱。这种爱没有感官的观察,而要凭着心灵。换言之,理性之爱需要的是心灵审美能力。欧律狄刻复生悲剧说明了由感性自由升华为理性自由的艰难。

我们可以看到《鼠疫》中用大段篇幅叙述了巴黎记者雷蒙·朗贝尔的遭遇,是颇有深意的。他本来是巴黎一家著名报纸委托来调查阿拉伯人的生活状况的,却因奥兰城爆发鼠疫封城而被困在城内。他想方设法地要离开奥兰城,因为外面有他的情人。“封城的最突出的后果就是人们面临事先毫无思想准备的分离。”朗贝尔的遭遇正是这分离的千千万万的亲人或是情侣的代表。在神话中,俄耳浦斯没有回首,是让人自己体悟,由感性向理性过渡,仅有引导的外界力量是不够的,重要的是自己的审美观照。如何在俄尔普斯的引导之下进入理性,这也就是古希腊悲剧的精神之所在,“悲剧的作用在于净化(Katharsis),悲剧之所以引发怜悯、恐惧,目的不是为了赞美和崇尚这些情感,而是为了把他们疏导出去,从而使人们得以长时间的保持健康的心态。悲剧为社会提供了一种无害的、公众乐于接受的、能够调节心理和心态的途径。”⑪在加缪这里便延伸为:幸福就在于反抗的过程之中。把人生和世界看做是什么样的,用明亮或阴暗的色彩来描绘他们,都不是那么重要的,重要的恰恰是人对世界的关系和他所采取的态度。所以,当朗贝尔知道里厄也面临着与妻子的分离,他的感性之爱也逐渐被理性所占据。

最后,不得不对加谬所列举的荒诞的人的最重要的典型——创造者(例如小说家)作出简要而有意义的说明。马尔罗说:“艺术就是反抗命运。”加缪在《鼠疫》中展现了两幅古希腊神话所带给人的体悟,也在传递加缪自己对于生活的理解:“也许伟大的作品本身并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它对人提出的考验和它给人提供了机会来克服他的幻想并稍稍接近他的赤裸裸的真实。”加缪的“无所为的”创造是一种对命运的反抗,而幸福就在于反抗过程之中。

注释:

①苏珊·桑塔格.加缪的札记[J].外国文艺,1998,(1):51.

②⑤⑥⑦⑧⑨⑩加缪著,.郭宏安,译.西绪福斯神话译林出版社,2013:108,77,70,80,45,38,90.

③柳鸣九.加缪全集(小说卷)[A].第一个人[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19.

④加缪,著.郭宏安,译.局外人·鼠疫.译林出版社,2013: 78.以下引文如无特别说明,皆出自本书.

⑪亚里士多德:《诗学》,商务印书馆,1998:228.

[1]加缪,著.郭宏安,译.局外人·鼠疫.译林出版社,2013.

[2]加缪,著.郭宏安,译.西绪福斯神话.译林出版社,2013.

[3]亚里士多德:诗学.商务印书馆,1998.

[4]维柯:新科学.商务印书馆,1998.

[5][俄]尼·库恩,著.朱志顺,译.希腊神话.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6]苏珊·桑塔格.加缪的札记[J].外国文艺,19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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