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牛学智
刘继明的“反高潮”
●文 牛学智
现在的小说读者,基本上是圈子化阅读;而圈子化阅读中,最突出的要算“热点”跟踪了。表征之一是,如此批量生产的文学(包括文学理论批评)刊物和报纸(或者还要加上微信平台),乍看上去,的确够繁荣够热闹,几乎到处充满着文学。其实细心阅览,其中的端倪就被瞧出来了。一是大家都一心扑向的新热点,是名作家的新作和新作者的新作品——注意,后者的“新”,是按年龄代际往下走的“新”,“00后”的比“90后”的热,“90后”的比“80后”的热,如此等等,大家像等待奇迹的降临一样期盼文学的推陈出新。二是大小评论家都挤向某一个或几个价值关键词打转转,别的问题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再也调不起论评的热情。如此一来,文学对基本社会机制体制的思想表达,只好先让位于文学新闻资讯;文学对时代总体性的独家判断,也只好被流行的价值话语像甩包袱一样甩到一边去了。
老实说,近年来我对文学创作的某种冷漠态度,差不多就因为这样的一个境况的缘故。想多说几句的对象,在多数人眼里反倒无关宏旨,思慕再三,还是少说为好;想继续深入地说道说道的,别的人好像已有了定论,而且定论大有被权威进一步加固的迹象,犹豫之下,激情也颓然消散,还说它干什么呢。
然而,面对刘继明的中篇小说《启蒙》,虽然阅读已过去了两年,却是越想越觉得不说出我的体会不足以平静心绪,这很像阅读同样是湖北作家方方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时的感受。《涂》因写了一个地道的草根普遍的社会处境,却反遭草根们的首先质疑,最终激发了我写文章来辩护。为《启蒙》写文章,情况有些不同,我的视野之内,除李云雷和蔡家园两位青年批评家的中肯论评之外,谈论者实在寥寥,这与这部作品的重要性是极其不相称的,故而有进一步申说的必要了。
《启蒙》重要的情节冲突之处,是反读者思维、反现今人们的想象特点的。如果依照小说叙述顺序,关键人物渠伯安第一次出场,表面看烟雾缭绕、言语金贵,作者可谓吊足了读者味道,其实人们对这个“大人物”的期待与这人物的实际还是有些反着来的味道的。有雷平的再三铺垫,渠伯安本来还想继续他的神秘感,好在青年大学生、他的崇拜者面前一直装装知识、精神占有者的姿态。但没想到的是,“复出者”的软肋竟然一直蛰伏在他的内心深处,就像前两位青年批评家都看到的那样,“为人民受罪”的名义下,村里的小芳姑娘经常还是这一类人的最爱。这个时候,仔细想想,美女安然出现也罢,不出现也罢,渠伯安这头欲望还在沉睡的雄狮恐怕迟早都得伺机寻找猎物。有了安然的点燃,渠伯安才顺利答应前去给校刊《启蒙》文学社做讲座。与其说渠伯安架子够大,不如说他的出现实际上需要一个属于他的充分而合算的条件。“启蒙”是什么?具体到渠伯安,是对社会文化氛围、青年人知识匮乏心理的准确把握——当然,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左右,崇拜知识、崇拜精神领袖,乃至于连同知识、精神执掌者本人的缺点一同顺便给崇拜了,是那个时代普遍务虚又物质普遍匮乏的基本情况。然而,实质上渠伯安在那个社会需求中所捞取的远非一点虚名,这恐怕是其他几个前去拜访他的青年即使人到中年不见得彻底参透的秘密。总之吧,千呼万唤、犹抱琵琶,然后求之不得、夹道欢迎,被拥戴着被一堆人挤挤挨挨、前拥后推,像名角登台亮相,一番锣鼓开道之后,闪亮就坐。接下来理性呀、自由呀、尊严呀、人格呀、个性乃至性解放呀一通神侃,听者自然如醍醐灌顶、如坐春风。这种“上至日月星辰,下至国计民生”的八十年代特有的“启蒙”,的确填充了那个时代一般知识青年心灵的空虚,一定程度上,也形成了彼时代主流知识阶层普遍的话语意识形态。正因如此,安然们与渠伯安们之间悄然被筑起了一道实际上的等级制鸿沟,即身份上主导与仆从、精神上奴役与顺从的关系。这关系发展至后期当然是直接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甚至价值资本的掌控者与乞怜者关系。但在这中间长长的原始积累期,还有个自我荷尔蒙发酵、发展乃至崩溃的过程。
这就是刘继明对渠伯安与安然关系的处理过程。
我的小说阅读视野所限,在其他小说家那里,大多数情况下,安然及其他参与进来的年轻女性,的确很多是一哄而上去抢一个所谓的“偶像”,接下来的事情就基本好办了,看点几乎会集中到诸多女性个体的内心遭遇上,和那一个活宝贝的身份地位、财产分割乃至政治资本的沉浮起落上,最后作者会斩钉截铁地宣布,人性之恶或官场、文场之腐败龌龊透顶,而这些东西一般被视为文学的批判精神。刘继明显然熟悉这些司空见惯的故事套路,在这一块内容铺垫中,他费的篇幅虽然也不少,但他并不留恋那样的一个封闭地带。安然来来去去与渠伯安的厮磨,安然男朋友魏东与“我”的诸多误解,以及安然与第二第三个女性的暗地里较量,还有拉皮条的雷平所营造的神圣氛围,等等,在刘继明的小说世界里,其实仅仅是对那个时代普遍的性解放和个性解放状态的描述,等到这个东西差不多能烘托出关键人物,内心遭遇性话语自然让位给了渠伯安为主导的主体性话语表述。这时候,我们了解到,“右派”的一个共性就是他们曾经拥有巨大的资本。政治运动中,那资本一度被封冻,然而不久,也就是在渠伯安“复出”的时候,借着市场主义东风,渠伯安仍然与“我”、安然、魏东的处境泾渭分明、轩轾清楚。我们是穷小子,是如饥似渴追求梦想的大学生,他们则坐享其成,甚至连坐享其成可能都嫌费力气——他们原本就该是我们时代的主宰者、命名者和书写者。于是,他们不但控制了我们的神经,牵制了我们的经济命根,还占有了我们的身体。
我们有一点小小才华能算什么,又能改变什么。在社会机制急转而下,直到渠伯安们从性话语性拥有发展到财产拥有、经济话语权拥有者和发布者之时,事实证明,政治话语权已经掌握在手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法的话语权也尽在渠伯安们的操纵之中。
这便是刘继明在第二次“反高潮”中呈示给人们的内容,也是他克制内在性叙事所要出示的“我们”与“他们”两代人之间从此分属于不同世界的现实真相。
初读《启蒙》,我相信许多人都会有个道德期待,这当然也是刘继明欲擒故纵的结果。就是希望因大量征地而又大量砍伐香椿树,致于岛上群众无家可归而被举报立案调查的渠伯安,最终倒在安然的一纸诉状中。也期望渠伯安在家庭伦理中一败涂地,为其前妻莲子伸张正义、为其子小椿鸣冤,出一把恶气。可事实并非如此。中国读者大概听惯了因果报应的故事,也看惯了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的文学,也大概习惯了以官场腐败的逻辑思索一切的习性,很容易把假设当成现实,把梦想当成理想。《启蒙》在本该高潮和结局到来的时候,反而显得极度平静,甚至有几分平淡。渠伯安好好的飞行在天空,也好好的会上会下,好好的被请来请去……他的“大好河山”公司不会出事,出事的只是读者的思维。
当然,这其中,刘继明已经实现了多次话语性质转换。其一,当人们的眼睛还盯着良好结局出现的时候,他转道德叙事为政治权力叙事了,留下了家庭伦理叙事与政治经济权力叙事合流的尾巴,人们被告知,小椿没有想象的那么无知;其二,在政治经济叙事占上风,乃至于到崩溃的临界点之时,他又适时把紧张转换到了性爱叙事的麾下,可是,当人们的注意力又一次集中到安然或者莲子抑或小椿的女朋友、盲人按摩师雪梅时,刘继明以四两拨千斤之力,轻轻把重心拨到了利益集团的构成上来了。
在那个悄然形成,悄然集结的阶层里,人们的盲点在于,期盼从他们的内部分裂中如期收获战利品,如期通过性爱、家庭伦理、亲情之间的裂痕,或者通过传统文化的制衡中收获一般因为相互攻讦而生的正义。其实不然,这个阶层之所以如此自信、如此自觉地书写我们的世界的秩序,主要原因就在于他们——至少渠伯安们,首先占据着时代最高的话语制高点,它是知识主宰、精英主宰甚或专家主宰一切的最直接表征。更可怕的是,在如此框架中,我们还在乐此不疲地消费着后现代的一些信息,比如,我们确信知识碎片化远超过知识有用,我们信奉秩序解体远胜于秩序存在,如此等等,这正是刘继明《启蒙》的思想深意。
方方的涂自强,撕开了草根阶层普遍的时代遭遇真相;刘继明的渠伯安,表征了从“右派”到赢家通吃的社会机制支持语境。然而,据我所知,这两部作品的反响却并不如人意——即使有太多的讨论似乎一段时间集中到了涂自强身上,恕我直言,有心的读者可以再翻翻那些争论文章,看有多少是挠到痒处的?同样,《启蒙》初刊于2012年第3期《天下》,转载于同年第10期《小说选刊》,比《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几乎早了近一年,批评界的反应在哪里呢?这难道就是批评界对好作品的呼唤吗?我不揣冒昧说一句,其实我们的神经已经被所谓的内在性和文学性打造坏了。既麻木又冷漠,这好像丝毫不影响成天叫嚣着发现人性的、道德伦理的和传统文化的经验的架势,没有总体性视野,即便偶得一鳞半爪的“好故事”,又有什么有效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