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赵 玫
杜拉斯的背影(外三侧)
●文 赵 玫
总是能读到黄荭的杜拉斯。总是能收到她不断寄来的关于杜拉斯的书。每一次得到黄荭的书都会心驰神往,不知道书中又会带来怎样的欢愉。
这一次,是这本很美也很别致的《杜拉斯的小音乐》。在字里行间中,仿佛始终弥漫着钢琴的回响。
书中的第一张照片,是杜拉斯的背影。看不到她的脸,但那色调,就像是一幅斑驳的绘画。她坐在琴凳上,身子有些扭曲,仿佛在弹唱某种忧伤。身后是窗帘,有光照进来。
那就是她的人生,无怨无悔的,于是,我们爱她。
想到不久前杜拉斯的百年诞辰,我也曾前往北京的 《字里行间》书店,缅怀已逝的斯人。记得在纪念会上,我说,我庆幸,我读到杜拉斯的第一部小说,不是《情人》,而是《琴声如诉》。显然,这是杜拉斯早期的作品。她作为“新小说派”的一员,始终对旧有文学保有颠覆感,伴之以与众不同的先锋尝试。或者就因为那些唯美的短句子,以及电影中那些简短的描述与对话,所以我一直觉得杜拉斯的短句子是被电影塑造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向杜拉斯致敬,在曾经的那个美好的八十年代,是她给了我一种自由写作的可能性。
后来就认识了远方的黄荭,是杜拉斯让我们一见如故。同样地书写着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同样地叙说着她的写作与人生。而我们,显然对杜拉斯的取舍是不同的。有时我会将她抛得远远的,让她在我的视野中悄然逝去。但黄荭作为学者用心做的,不仅要鞭辟入里地挖掘出杜拉斯作品的内涵,还要以自己的心得去解疑释惑。
为此她重读、再读这个读不完的杜拉斯,竟然每一次都能开拓出新的话题。读她的《杜拉斯的小音乐》,就仿佛在拆解杜拉斯各种版本的人生,像“香颂”一般地讴歌这个斑驳的生命。
最让我迷惑的是杜拉斯永恒的互文。那个家庭故事,仿佛从生至死,始终环绕着,无处不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永不释怀,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地述说着那个平行的故事。
杜拉斯所以在这个文本中反复回环,读了黄荭的书,才知道杜拉斯竟已将同样的故事,前前后后地一直写了到了第五个版本。生命中究竟绕不过怎样的“结”,才能如此一写再写?
母亲、儿子和女儿之间的恩怨,就像永恒的回环;再现,再再现,直到生命终止。或者她绕不过那段残酷的东方岁月,尽管其中的“怨结”大家都知道。但杜拉斯还是要说,永远都在说,她是怎样将厌恶的人当作爱人的。
直到杜拉斯终于找到了文本本身的可能性,也就是她后来所说的“同一本书的另一种可能性”。同样的东方情人,可以是令人反感的,为着金钱与生计的;但也可能在最后的版本中,将这个来自北方的男人塑造为世界上最完美的情人。
除此,书中还有许多黄荭在法国的经历,普罗旺斯,峡谷中拍摄的电影,博士答辩,以及参加法国的杜拉斯研讨等等,不一而足。
书中还有,黄荭、袁筱一和阿梅尔关于杜拉斯的对谈。三个女人从容潇洒地讲述了她们心目中各自不同的杜拉斯。看着画面中侃侃而谈的女教授,不禁向往,于是更要感谢黄荭及袁筱一这些美丽的女学者。她们不仅在唇间回环着委婉的法语,亦能将杜拉斯的精致文字译成优雅的汉语。
黄荭在这本书中,还特意翻译了两段有趣的文本,一是杜拉斯写的《中国的小脚》,一是日本人岩崎力参与《广岛之恋》后期制作的各种趣闻。
总之伴随着杜拉斯的远去,我们更加怀念她。黄荭的《杜拉斯的小音乐》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或者没有杜拉斯,显然是不一样的。
桌前摆放着厚厚的《说罢,从头说起》。这无疑是舒晋瑜十多年来的积累。为此她付出了很多心血,包括她总是匆匆的行旅。
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了晋瑜,但肯定是因为《中华读书报》。这是多年来我最喜欢的报纸,也是我唯一认真阅读的报纸。于是记住了晋瑜在《网络时代》栏头上的速描,而她的那些文学访谈,也大都是在这个版面上刊出的。
因为要说晋瑜的这本书,于是抚今追昔地回到上世纪那个璀璨的八十年代。当时我刚刚进入文坛,而自己的写作,也像晋瑜那样,是从“作家印象”和“作家访谈”开始的。那时的确是一个激越的年代,作家们满怀理想,辞采风流,做旷世文章。而我在描摹那些作家的印象时,也是一段宝贵而不可或缺的历程。我先后写过的作家,有一些后来也和晋瑜互有交集。只是沧海桑田,断简残篇,那几十篇结集而成的《以血书者》一书,如今长风落尽。字里行间的那些印象,亦早已退却遥远年代的光晕了。
所以,晋瑜的这本书,我知道她是在怎样追踪着、记录着当下作家的脚步。厚厚的三十万字,不单单是作家访谈,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为这个时代的文学立碑修史。
我知道,要访谈一位作家,不知要费多少周折。你先要找到他的作品,仔细阅读,才能有底气和他们对话,准确地了然访谈对象们各自不同的心意。其间,不知晋瑜做过多少功课,阅读过多少文本。她不仅要适应作家各自不同的表述方式,还要在采访中相互磨合,了解他们的生平,谙知他们的习性与爱好。领悟他们的心意,读出那些隐藏在语言背后的思想。
所以,做一个访谈者到底是艰辛的。你的问,激发他答的内容;他的答,标志着交流的深度。
在晋瑜的访谈中,最唯美的部分就是访谈前的《采访手记》,那是我最喜欢的文字,后来晋瑜已驾轻就熟。譬如,她说阿来是个“纯粹的诗人,他的诗歌寂静丰盈,没有半点杂质”。譬如她说,迟子建“带给人们的多是温暖和阳光,有时忧伤,是秋风掠过般的悲凉”。又如格非“有时像又密又急滴落无边的湖面,有时像飘飘扬扬的雨丝遮掩参差的屋宇”。笃定的贾平凹“总是被烟雾照着。他的作品也气象氤氲。写作前他要焚香,对文学的虔诚让他始终保持敬畏之心”。再有,莫言“初识时总觉得他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这冷漠随着交往的增多逐渐消除,变成了一种信任、理解和心无芥蒂的交流”。更有“南方在苏童笔下是诗意的,但他对南方的记忆并非充满阳光,甚至怀有敌意。他总想跟别人不一样,想将一切秩序打碎打烂”。接下来“铁凝笃定从容的气场,能让每个接近她的人都如沐春风。她那么随和,似乎每个角落的普通人都能感受到她关切的目光”。而安忆则是“在与热闹繁华咫尺之遥的所在,王安忆安守宁静寂寞,让我一个人静下心来慢慢地写”。王蒙则“以无可替代的巨大的热情和力量提供给读者新奇、驳杂,阔大的世界,在这个巨变的年代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等等。她的手记,犹如彩色的河流,溅起的每朵浪花,都会带给你悦目的享受。
晋瑜在当下的文学访谈中,始终呈现着某种与众不同的使命感。以她自身的文学感觉,吃苦耐劳地耕耘那片丰饶的土壤。她的文字,无疑像苏童说过的那样,“在我的印象中,舒晋瑜似乎是一个文学的战地记者,她用细腻热情的笔触勾勒文学的硝烟战火,以及文学战士们的精神世界”。
晋瑜幸运而成功,不仅以她的文字记住了这段文学的岁月,无疑也丰沛了自己的人生。所以,这十多年来的坚守,自然以一种辛劳中的从容、素朴中的灿烂,为晋瑜的未来,奠定了宝贵的精神基石。
很早的时候,在天津写作的圈子里,就有狄青。那时的他只有十七岁,就氤氲了八十年代云蒸霞蔚的文学氛围。一个抱有着文学梦想的翩翩少年,能拥有这样的一个时代,无疑是无比幸运的,哪怕你并没有写出什么让人经久难忘的作品。这就像法国“新小说”和“新浪潮电影”那段激越的岁月,每个有着文学愿望的人都慷慨悲歌,寄望着能写出不朽之作。
狄青早慧,少有的少年老成。记得他出道时,还偏居城郊一隅。很快就成了市作协在册的最年轻的作家,在字里行间中书写着他的憧憬。他必是真诚地爱着文学,才会许多年如一日地笔耕不辍,将小说写得风生水起,且慢慢酿造了天津之外的文坛声名。
于是,岁月间,总能时时听到狄青的名字,读到他写的小说。显然,他是踏着青春的步履,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向往的文学目标,进发。后来,这个随父亲“下放”的青年在时光荏苒中,离开学校,参加工作。他先后变更各种位置,最终成为一个编辑,且尽职尽责,他显然是喜欢他的工作。只是,他写作的时间显然越来越少了,这或者也成为他的困惑。
他也说自己确曾在文学的路上彷徨过,谁又不曾彷徨?甚至听他说,他对当下的文坛乱象充满迷茫。但终究,他年轻,且有着对文学不懈的痴迷。他的业余时间,必定是,依旧着文学的林林总总的。
除小说,日渐成熟的狄青又兼及文学评论。在批评的硝烟中闪现着进击的身影。于是他将写作的领域拓展开来,成为令人刮目相看的多面手。
近来未读狄青的小说,不知他的作品是否别来无恙。更难想象,于繁忙的工作中,他又能挤出多少时间来经营他的创作。亦不知人已中年的狄青在他的小说中,是否还有当年的前卫与激情。
当读过狄青近期作品,有一种欣喜,觉得他的小说真是越写越好了。才知道,当年羞涩的青年,早已别有洞天。粗粝的岁月非但没有磨去他的棱角,反让他的文字有了愈加沧桑的劲道。
狄青的小说,首先是好看。看进去后,又让你觉得耐读。无疑,这是小说文本中最不可轻忽的要素,而狄青做到了,在不动声色中,一上来就勾住了读者的心。然后才让故事行云流水地走下去,在纵横捭阖中,洋洋洒洒地完成自己的意志。
看他的小说,能真切地体味到阅读者的自我。因他的故事,就孕育于这片土地上的生活之中。所以狄青的小说有着浓郁的地域色彩,无论怎样的题材,你都能从他的文字中感受到身边人的喜怒哀乐。人们在读着他的小说时,常常会无端地想到自己,这或许就是我欣赏他的小说的缘故吧。
《闭嘴》最贴近底层的现实。在葡萄胡同里发生的那一幕幕场景,让人无限唏嘘。人的一生,往往哀乐交加,如若不是悲剧,必是带着酸楚的喜剧。其中离奇的命运,爱与恨的交错,一代一代的传承,又何尝不是多数人都曾经历过的苦痛。
而《半死不活》,则一开始就折射出爱情的悬念。一个从小就等着那女孩慢慢长大的男人,仿佛神话一般。其间有爱,有冷战,有残忍的人生,无望的困境,以及半死不活的生存。最终,残酷的现实,给人以万般悲凉的思索。
尤其喜欢《红灯记》,让人回到近代史中的天津卫。为了这部小说,狄青显然做足了功课。看得出来,他喜欢那个年代的各色人等,所以写起他们来得心应手。无论是妖冶的妓女,无知的婢女,还是戏里戏外的掮客,灯红酒绿中的兵痞,甚而隐名埋姓的共产党员,均各有准确的描写。小说的舞台被安排在平津战役的大背景中,将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以及爱恨情仇,描摹得云谲波诡。于是妖娆的白小姐只能遁入教会,而争风吃醋的两个男人各自求生,最终在炮火硝烟中,完成了每个人物的命运。这部绘声绘色地讲着“民国”故事的小说,无疑挑战了狄青的写作,也充分表现出了他的智慧。
狄青少言,但心里有数,相信他不会虚掷自己的才华。
不久前,柳溪大姐驾鹤西去,留下生前种种作品,以飨后人。
记得我大学刚毕业,分配到文联理论研究室,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阅读柳溪大姐的文字。她的《人生》以及后来的诸多作品,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为此,我极为认真地为她写了评论。
在她的小说中,不仅看出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风骨,也能看到革命事业对她熏陶和改造的轨迹。在漫长的革命与文学的路途中,她不仅完成了战火的洗礼,亦开始了对文学的顶礼膜拜。然而在她所跋涉的文学之路上,却始终荆棘丛生,坎坷艰辛。建国以来的各种“运动”,她几乎无一幸免。而她作为一个女作家所经历的诸多不幸,几乎都可以在她的作品中寻到蛛丝马迹。
幸运的是,改革开放的到来,带给了柳溪一代老作家文学的春天。自此她的创作如“井喷”般不断出版,且荣膺了文学界诸多奖项。柳溪大姐在她漫长的一生中,经历了诸多不幸和苦难,而这些全都成为了她取之不竭的素材。她为人大度,性格开朗,似乎总是能看破红尘。于是便得以解释在她的晚年,为什么会尤为喜欢充满传奇色彩的题材。诸如《川岛芳子》,《燕子李三》。她喜欢谍战中正义与邪恶间智勇双全的较量,她崇尚飞檐走壁、仗义行侠的隐者,以及那些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或者那才是她灵魂深处的某种向往。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柳溪大姐的儿子石磅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中。之前的那些年,他和姐姐,一直生活在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大院里。或者那里沉郁的电影氛围,孕育了他们姐弟,从此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续写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学以及电影的人生。
石磅的文学梦,或许因传承了母亲的基因,而显得与众不同。他的一些作品颇有母亲风范。后来他似乎游离了文学界,又回到荧屏或银幕;或者在长影成长的那些岁月,才是他难舍的追寻。
在柳溪大姐的追悼会上,再次见到石磅。他说他沿着母亲的创作思路,再次叙写了《燕子李三》。为此,他像母亲那样,走遍“燕子李三”出没的地方,并深入民间,采访到更多关于主人公的信息。便是在这样的基础上,由石磅繁衍、升华的这部作品,便有了更为丰满的内容,更为深厚的底蕴。
《燕子李三》这部由母子共同铸就的崭新文本,堪称传奇。
石磅所做的这一切,是对母亲的告慰,亦是他代表母亲,对众多读者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