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大山深处的老古

2015-03-20 20:06潘采夫
文存阅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神农架珍妮鱼塘

□潘采夫

呆在大山深处的老古

□潘采夫

夜幕四垂,神农架的颜色逐渐变黑,树林间偶尔一声鸟叫,有点瘆人,我坐在院子里的篮球架下抽烟,坐井观天。古清生端着一盘什么东西,跨过院子里的小溪,走到房后高过人头的玫瑰花丛,用浓浓的湖北普通话喊着:“珍妮,大卫,你们在哪儿?”

我过去看他跟谁说话,墙根下一座鸡窝,几只鸡在窝里呆着,茫然地对着我的手电光。“珍妮是两只母鸡,叫大珍妮和小珍妮,大卫是一只公鸡,那只是小翠,她旁边是翠花。我要捡几个鸡蛋,明天给你炒菜吃。”古清生解释。他在鸡窝不远处发现了大珍妮,这只最大个的母鸡一动不动,身下抱着一堆鸡蛋。

“坏了,她在抱窝,又要孵小鸡了,这么多鸡仔我怎么养。”古清生捡不到鸡蛋,就向我介绍他满院的玫瑰,大门口那棵叫自由精神,鱼池边上的叫好运的渔夫,还有一棵叫爱丁堡公爵。每一棵都有名字,但并非老古命名,而是欧洲品种。

离开神农架一个月后,古清生传来一张照片给我,大珍妮的孩子们已经出生了,一群黄嫩的鸡娃跟在她后面跑。

古清生单身,住在神农架腹地的红举村,这里原来是个镇,由于太过偏僻,镇政府搬走了。我夏天去的时候,红举客运站的牌子还在,在村委会牌子顶上,村里不舍得拆掉。红举村的民居散落在一条河谷岸边,古清生的院子离他们有点距离,只有一户邻居,还是一座凶宅,他建议我租下来跟他作伴。从第一次进神农架开始,老古在这座中国最神秘的群山深处呆了将近十年。

我认识古清生有十几年,他1994年离开湖北大冶的地质队,背着一台286电脑进京,成为最早一批北漂作家。两年之后,他与宋强、张小波、乔边合写的《中国可以说不》红透中国,那几年的电视广告也都很爱国,“黑头发,中国货”“长城永不倒,国货当自强”。

我2001年漂到北京,两年后搬家通州,参加通州作家饭局。一天,韩浩月说,要来个大名人,话音刚落迈进一彪形大汉,长发飘飘,穿着唐装一类的上衣,微笑着摇一把折扇,正是古清生。我们全场起立,心怀敬意迎接这位率先成名的北漂,听他讲接受《纽约时报》女记者采访的事,女记者开领太低,搞得他都不敢看对方,还后悔自己接受采访时穿着牛仔服抽着万宝路。

那时候古清生住通州八里桥,就是僧格林沁抵抗英法联军的地方,当时是北京著名的红灯区,我还歪改过古人一首诗:“十里长街市井边,八里桥头看神仙。人生只合通州死,永顺西街好墓田。”古清生住在洗浴中心后面的胡同。

认识几年之后,古清生消失了,偶尔有消息传来,行走了黄河,出版一本《坐在黄河岸边的小镇上品饮》,又骑着摩托不断周游全国,某天黑夜摔进了沟里。后来听说去了神农架,考察金丝猴去了,写了一本《金丝猴部落》,我还买来送给女儿。再往后就消息寥寥,只知道在神农架住下了,种茶去也。

都忘了是哪一年世界杯,2010年南非,或者2012年欧洲杯?我一时兴起,在微博上搞猜比分送藏书,每天赌一场球,谁猜中比分我就送一本书。古清生突然冒出来,给我一个比分,而且一举押中,我问他要什么书,他谦虚地说:“我也不要什么好书,现在研究神农架植物缺工具书,你送我一套《中国植物志》吧,二手的也行。”我满口答应,网上买书时傻了眼,八十卷,一百二十六册,总定价两万不止,从那以后,网上见了古清生躲着走,他则常在我的微博下回帖:“我的植物志呢?”

今年夏天,我转会去小猪短租(一家网站,编者注),终于去神农架看望古清生,在孤寂群山中想清楚一些事,顺便教他拥抱一下互联网,打开院门当房东,这样朋友们就可以去看望他。北京先飞到武汉,转机到神农架机场,那座著名的削平几座山头建成的机场,走出机场即是悬崖,群山墨绿,有点醉氧。老古开着一辆破车来接,一路树荫遮蔽,像在原始森林间穿行。老古一边开,一边向我指点路边野花名字,很多闻所未闻,哪种松树是日本品种,伤害了神农架的生态,哪些地方经过大规模砍伐,原始森林几乎殆尽。一个小时后到了一座大院子,一栋别墅,其他三面是平房,别墅墙上有当地政府挂的牌子,“古清生创作基地。”

院外有几亩大的平地,那是古清生的百草园,他在里面种了几十种花草。院子后面有一条河流过,山上淌下一条山泉,老古引进院子,高处是一方水池,水池下连着一条沟渠,沟渠的下方是鱼塘,鱼塘的水再流进河里。不愧是地质队员出身,老古搞的水利工程有模有样。他的鱼塘里养的是鲑鱼,每年会从鱼塘向上洄游,从鱼塘跳上沟渠,顺着沟渠向上游,中间要跳过几道碎石,千辛万苦游到最高水池下,然后奋力一跃,跳到水池产卵。老古说今年洄游时,累死了几条鲑鱼,但他只能袖手旁观,不能违背大自然的安排。水池中有不少鱼苗,那是鲑鱼的孩子们。

别墅对面最大的平房,是古清生的茶叶工作坊,不仅闲人免进,他所有家庭成员——院里的小动物们——也望门兴叹。种花,养鸡,养鱼,养狗,种茶,做花露,研究植物,上山探访狗熊,一位作家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听上去看上去都很美好,但这只是来访者的观感,古清生不告诉我他在想什么,我只能看和揣度,他如何度过一年一年孤寂的日子。他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朋友们一遍遍问他地址,信誓旦旦已订好了行程,最后却只说说罢了。

采茶的时候院子里最热闹,村里的妇女来打零工,他付的价钱也慷慨。其他日子就他一个人干活,院子也静得连狗都懒得叫。老古喜欢跟珍妮、大卫们说话,他说大卫是个风流又没有责任感的家伙,有一次带着珍妮私奔出去玩,回来时珍妮掉进水塘,大卫却像个没事的鸡一样自己回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等他去救珍妮的时候,可怜的姑娘都快淹死了。他还谴责水塘里一条大黑鱼,竟然泡上了他最喜欢的一条锦鲤,俩鱼整天形影不离,把老古气得够呛,“我不是种族歧视,但它怎么能勾搭上这么漂亮的锦鲤呢?我都还单着呢。”

老古跟村民有点疏离,大多是点点头,心情好时闲聊几句。他想把神农架做成中国最好的茶园,想种几万株玫瑰,做成一条玫瑰谷,想教育村民不要给土地上化肥,不要砍他的桃花,他有很多想法,他觉得村民对他的思想理解不了,比较漠然。他在路边种了一些桃树,希望他们在山路两边盛开,但村民嫌弃这种桃树,经常砍掉,他就宣布春天收购桃花,用和平赎买的办法,让村民不砍桃树,而是每年采桃花卖给他,他则建了一个花露工作室,“卖花露给那些城里的贵妇”。

院子外面较低的地方,曾有老古的一片茶园,但有时狗熊光顾,给糟蹋了,还有邻居的羊吃过两次。老古很生气,他说已经进行了制裁,我问怎么个制裁法,“不买他的羊,我买羊要比市场贵一块钱,村民都爱把羊卖给我,我买别的人,不买他的,这个制裁让他很受打击,现在他的羊老实多了。”

早晨,古清生带我上山,去看他的百亩茶园。山谷里回荡着各种鸟叫,一路指着两座山头,那是他租下来的,但是原样不动,什么也不做。茶园坡很陡,一行行高过胸口的茶树,我随手摘下叶子放嘴里嚼,等走到最高处,已经累得直喘气,老古要每天提着工具裁剪他们。走过茶园,有一方房子大小的池塘,里面的睡莲正在开花,老古种的,他说村里妇女帮他干活的时候,突然看到睡莲,都不干活了,都跑去看莲花,“她们还是有审美的”,老古咧嘴一乐。

山顶开满了野花,四面是神农架的群山,都在云雾中默立,没有一座山头气势逼人,都绿得神秘莫测。我问老古冬天怎么熬,他说冬天最难熬,春天满山开花,夏天都是绿色,秋天最美,树叶都成了红色黄色,冬天则全是白雪,外来人看几天当然美死了,他看一冬天白雪挺无聊的,再加上冷,他就去到镇上住。

“文学呢?你在写什么?”在星星下的院子里聊天时,我小心地翻开这个话题,“我在写,写了很多,但对文学兴趣不大,我写了很多神农架的,植物们也都在等着我写,我写作任务很重。”古清生说。

住在孤绝的山谷,见人少,说话少,他脾气有点小古怪,纯真得不像个老男人。我们约定,秋天我带朋友们再去看他,他愉快地应着,却也不太相信。

(选自大象公会,原标题为:《他可能是中国最孤独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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