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陈九
是《文学自由谈》吗?
[美]陈九
今年(2015)5月阳春,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纽约,参加在此举行的国际书展。不得了,这次的阵容非常强大,个儿顶个儿都是大牌:刘震云、毕飞宇、何建明、赵丽宏、徐则臣、曹文轩、麦家,还有冯唐。我这人口无遮拦,上去就给人家一句:好么,亏得飞机安全降落,要不然文学史还不得改写啊?人家看看我没吭声,心说这秃子谁啊,找抽呢是吧?其实咱一片好意,马屁没拍对地方。我经常干这种“拔橛儿”的事。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毕飞宇,这事儿与《文学自由谈》有关。在纽约州大举行的欢迎酒会上,我聆听了诸位名家畅谈文学创作的心得体会。刘震云个性朴实,他说小说家的本性是感性的,感情用事,千万别跟小说家较真、讲大道理,思维完全两码事。赵丽宏沉稳深刻,说作家本质上是在写自己,作家的性格是文字风格的基础。轮到毕飞宇,人家问道:毕老师,您叙述的诀窍是什么?答曰:才华。又问:我的意思是,您的叙述有什么诀窍吗?再答:才华。这让我一下想到读毕飞宇作品的感觉;我认为他的回答是真诚的,读他作品的感觉正是“才华”二字。像《哺乳期的女人》里他说“女人两只大乳房水袋子一样发出液体晃动的声音”,有这么说话的吗?都晃出声音了还不洒一地?他还形容驴粪蛋儿会发出“悠久气息”,历史才悠久,历史怎么都成驴粪蛋儿了?这种联想才气逼人,离奇又符合逻辑,给我很大启发。我当年“一气之下”写过一篇杂文《忘记毕飞宇》,发表在《文学自由谈》上。我说,如果你想写出自己的风格,最好忘记毕飞宇,不要让他的才华影响你,否则什么也写不好。
既然现在遇到毕飞宇本尊,当然要上前打个招呼。我举杯走向毕飞宇,他也盯着我的光头没动窝儿。我说你好毕老师。他说你好。我说你不认识我,我叫陈九,还曾经骂过你。他脸上马上春暖花开,是《文学自由谈》吗?我看过那篇文章,记得你,你原来是光头呀?你看看,文如其人吧,毕飞宇就这么随意,也算报了当年我在《文学自由谈》上说他的“一箭之仇”。我们一见如故,本想多聊,可惜“毕粉”太多挡也挡不住地生往上撞,只得匆匆合影留念,相约以后。
这件事过去了,可我一直没忘记。没忘的不是代表团,而是《文学自由谈》:毕飞宇当年看过我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的杂文,这不仅折射出这本期刊在文学界的广泛影响,也印证着我自己的文学创作历程。是《文学自由谈》的鼓励和陪伴,让我走上欣喜若狂的文学之路。几年前我投稿《忘记毕飞宇》时,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现在我仍未变成老手),那时《文学自由谈》采用我的文章对我是很大的鼓励。你想啊,当时写那篇文章本身就是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看人家写得好想学,学又学不会,学来学去连自己本色都丢失了,下不去笔了,不敢写了,换句话说就是差点废了。别小看这个,算是通病,很多人本想学好,好没学成只剩下坏了,正是心理障碍造成的。总有个重负在心头,总弄个标准在脑子里照着比划,怎么也走不出来,直到失去自己。
现在想想,我心中充满感激和庆幸。这样一篇哆哆嗦嗦的短文竟被《文学自由谈》采用,我相信这与该刊一贯的办刊宗旨有关。正如作家王蒙所言,在我们的阅读中,有《文学自由谈》和没《文学自由谈》是不一样的。王蒙的概括非常精辟,我本人正是受益者。如果说文学是一匹千里驹,《文学自由谈》就是扶我上战马的贵人。
虽说扶上马,但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名业余骑手。文学是我的最爱,却不是我的饭碗;在美国连英语作家都混不上饭吃,何况中文写手?我陪女儿去佛蒙特州见一位畅销书作者,他住在乡下一栋小房子里。他对我女儿说,喜欢文学不错,但千万别当成职业。为什么?因为没饭吃。他斩钉截铁对我们说。除那些非常幸运的人,大多数作家都必须兼职才能在文学上坚持下去。回来的路上我女儿对我说,爸爸,我同意你的意见,去当一名律师好了。我一直反对她当职业作家,主要从经济独立的角度考虑。可当她这样对我说时,我还是难过得流下眼泪。我自己的生活正是如此,每天为养家糊口去充当数据库设计师,在一间布满电脑伺服器的冰冷机房里勤奋工作。但只要想到文学,想到写作,想到中国,我心底都无法错过《文学自由谈》这本期刊。它是我与文学间的一根纽带,是让我感到温暖和信心的地方。有时我会突发奇想:中国竟然有这样一本期刊?商品社会如此迅猛扩张,怎么就没把它迅猛掉啊?如果没它我怎么办?很多作家评论家还有地方抒发感慨吗?这不仅是宣泄的问题,更是对良知的坚守。《文学自由谈》就是一本良知之刊。
是《文学自由谈》吗?毕飞宇问我时的神情,现在还在眼前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