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隆中
还有快活么?
冉隆中
选择文学批评意味着煎熬。而我的批评,与一份叫做《文学自由谈》的刊物有关。
《文学自由谈》是一份什么样的刊物,不用我说,与文学沾点边的人,大约都知道。作为一本创刊已三十年的文学批评刊物,我对它的关注,持续了二十多年,即便我从昆明去成都“下海”那些年,也没忘记在飞来飞去的手袋里放一本《文学自由谈》。2004年我归队文学,便尝试着写了些小文章投寄给这份心仪已久的刊物,没想到很快就见刊了。2005年春天,我去鲁院参加第五届高研班学习,同窗中,有来自天津的黄兄,正好供职于该刊。为期两月让人心境澄明的读书时光,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有限的聚会却多是手谈——因为都喜欢围棋,就利用一点空隙时间,在十九路方格之间杀个昏天黑地。其间,黄兄与来自上海的葛红兵和我,还到北京电视台,做了一期有关围棋的文化访谈节目。直到临别,我拿出一篇近两万字的文章——也就是后来发表于《文学自由谈》的《鲁院听课记》,黄兄才从棋盘上抬起眼睛,他朦胧的眼神打量我片刻,用津味十足的方言说了一声:“呵,好家伙!”快速浏览过后,黄兄又说,《文学自由谈》有一条规矩,不发长文呆论。你这文章,长文是肯定的,至于是不是呆论,要当家的说了算。
这篇长文终于不算呆论,在我离开鲁院后不久,就在《文学自由谈》全文刊出。我因此有幸成为该期封面人物,在刊物上露了个鼻孔朝天的大脸。令我比较诧异的是,除了几处笔误,长文居然很少被刊物删改;更令我诧异的是,我所感知到的文学界对这篇文章关注之多,议论之众,争论之烈,大大出乎我意外。
“鲁院高研班”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不用我说,与文学沾点边的人,大约也知道。从2002年9月开始兴办的“鲁院高研班”,号称中国当下文学的“黄埔军校”,大有网尽天下各路文学英才的气势,但凡被主流文坛看好的已经成名或蓄势待发的文学才俊,先后都入了这个名目不同花样各异的“高研班”。据说鲁院搭建这所文学黄埔军校时,最初大着胆子编制了一个十期五百人的办班计划,没想到这却是一个偏于保守的计划,因为即便在所谓文学边缘化的时代,蛰伏于各地的文学精英依然如过江之鲫,而且心怀文学野心的后来人更是生生不息,纷纷都要跳上“鲁院高研班”这艘大船,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已经连续开办了十三年,“嫡系”的“鲁院高研班”的番号已接近三十期——如果算上衍生而出的各种“少数民族班”、各地域或行业班,则期数与人数更要庞大得多。我所读的那期号称“鲁五”,正是这个“高研班”行情看涨,品牌初具之时,我却以一篇“尊敬也有,却无颂词”的“听课记”,掀起了它还显神秘的红盖头,对中国作协这个颇具创意的得意之作评头品足,其间观点难免有浅陋和粗鄙,言辞难免有刻薄和唐突,更难免有人因此引发肠胃的严重不适。果然,就在接下来的一期《文学自由谈》,在“反弹”栏目里,一篇署名“鲍布平”的《口无遮拦的背后》批驳文章再添波澜,这个号称同期同学的“鲍布平”,揎拳掳袖地为鲁院打起了抱不平,在充满人格攻击的背后,让我看到了“做稳了的奴才”那种护犊子的焦虑慌张和气急败坏。在遍寻“鲍布平”而不得之后,我也在随后一期《文学自由谈》以《鲍同学的有色眼镜》为题,再发真正有火药味的回应文章,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一时间,既搅动了文学社会对文坛新贵“鲁院高研班”的极大好奇,更引起了文学官方对其中可能存在的“杀伤力”或负面影响的高度警惕。来自文学官方最高层的数度温和而充满善意的干预之后,争论双方很快偃旗息鼓,为寂寞文坛平添浪花的这段插曲也很快烟消云散。事情虽然由我文章引起,真正的始作俑者却是《文学自由谈》。它真的可以让非名人对文坛说三道四显才露智——只要你言之成理自圆其说;它甚至可以让匿名人对文章挥刀舞剑杀伐臧否——只要你还在文学范畴。任何自由都是有限的,《文学自由谈》却可以将有限的文学自由引向最大化,让文学池塘里密集缺氧的鱼儿借助这个窗口,透气并获取难得的对寥廓天空的自由张望。
这件事后,我对《文学自由谈》有了一些新看法:这确实是当下文学社会关注度极高的一个窗口刊物,这也确实是一家恪守编辑伦理的批评刊物——我曾经为寻找“鲍布平”而数次致电该刊黄同学,黄同学却打着哈哈三缄其口——尽管后来我与“鲍布平”有过一次天意安排的旅行,让我在结伴而行的蛛丝马迹中早已经觉察出这位假冒“同学”的真身,并随后用《鲍同学的有色眼镜》还以颜色,但时过境迁之后,我还是以《寻找鲍布平》的一篇短文,表达了最终的恕人与恕己。在我看来,《文学自由谈》与其说是一份刊物,不如说更像一个人,一个在当下文坛我行我素特立独行,充满睿智和激情,带有文学顽童的趣味又不失拿捏火候分寸的散淡高人。你看它捕捉一个又一个文坛的热点,引燃一个又一个文坛的爆点,当刊物尽吸文学社会目光引发一众文人热议思考时,《文学自由谈》却像没事人儿似的淡定从容,早已经踱着方步,另翻一页,冷眼向洋,去践行它所谓一贯的“六不”主张去了。
有时候,我又觉得《文学自由谈》是一个精致精彩的菜园子,方寸之地,琳琅满目,农时节令,花色品种,都考虑周全分布合理。随便翻开一期,就会看到,倘若是重点或有意思文章的开篇,编者会加一则文短意长的按语;文章屁股如果有一点留白,编者会在这里补上一则新书广告。即便是一则批评文讯,也拒绝庸常,而选取直击要害的内容和生动俏皮的文字,让人耳目一新。每期轮换的封面人物和数十年大致不变的版面格式,更让人感到“小”刊物的大气象。刊物当然是办给人看的,何况是这样一份努力表达文坛民意的刊物,它当然是公器,要海纳百川。但就其耕耘的用心和精细程度而言,却分明有过去自留地菜园子的质地。“一大二公”时代的集体土地,大都采取“大呼隆”的耕作方式,山呼海啸之后,往往是粗放简陋的广种薄收,粗枝大叶的结果必然是缺粮少食。习惯了勒紧裤带闲时吃稀的农人,会将因痛而爱的全部感情、精力集中在巴掌大的那点自留地上,“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农业八字宪法”全部兑现在这方寸之地上,才有自留地上永远不败的青枝绿叶,丰收诗意。《文学自由谈》却是将私家菜园与公器品质结合在一起的批评刊物,而且几十年如一日,公权与私爱,体现在每一期发稿中,洋溢在每一页版面上,谈何容易!
作为《文学自由谈》的一名作者,我觉得自己是这份刊物在文体上的一个刁难者。我的《鲁院听课记》,从题目就可以看出,是一篇听课笔记,这离现在中规中矩的文学评论相距何止十里百里!《文学自由谈》却将它放在“直言”栏目发了。后来我因为长时间在底层文人间踏勘游走,有感而发,写了一篇《底层作家,你们还好吗?》的长文,悲凉之气,遍被其中,内心郁结,却两眼茫然——因为这样的文章,从内容到文体,都不合时宜。这时我又想起《文学自由谈》,完全抱着死马活马心态,投寄过去。没想到《文学自由谈》对我再开青眼,很快就在仅次于李国文固定开篇专栏之后的显著位置发表出来,而且加注了特别让我揪心动容的一段编者按。并且,从这一期开始,专门为我新开一个名为“调查”的专栏,三年左右时间,十七八篇万言文章,基本都出现在每期封面重点篇名上,让我那些言谈小地域、小人物、小道理的批评文字,有幸栽种进了寸土寸金的《文学自由谈》菜园子。那段时光,也成为我与文学批评结缘以来,最有价值和快乐的蜜月期。
那也是我现实人生的一段蜜月期——彼时我刚刚再婚,而且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闪婚。相对于我而言,娇妻年少,貌美,而且,“内外兼修”,她是另一座城市电视台首席新闻主播。我们在那年十月中旬邂逅于一个弹丸古城的早餐桌上,十余人的圆餐台,隔着每人面前脸盆大小的过桥米线巨碗,并不认识的我们,说话不超过十句,餐后就此别过,却阴差阳错地留下了彼此的电话号码。再后来,她回到工作的城市,与我一通电话,从傍晚打到第二天清晨,从工作说到彼此的人生,直到充电线发烫,手机预付费告罄。再然后,是十月下旬,她经过长途跋涉,抱一床被子(据说是取“嫁你一辈子”的谐音),来到我居住的城市——我们直接去了婚姻登记处。而我们走完这“三部曲”,全部时间居然没超过十天!接下来,是聚少离多的小别胜新婚,中间却有我接二连三的独自驾车外出调查采访,去那些散居各地的荒镇陋寨,寻访那些卑微无名的底层文学写作者。有时,我们刚刚见面,因为与某位外地被采访者有约定,不得不分开;有时,为赶在与《文学自由谈》约定的专栏发稿日期前交稿,我只好枯坐书房,彻夜赶稿,幸好有她夜半醒来奉杯热茶的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使那些炎凉文字居然有现实的情色暖意相衬。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艰难调查和幸福写作持续了三年左右,直到我按预设计划,基本完成了最终名为《底层文学真相报告》全书的写作、发表和出版。
说到我以“田野调查式”写作的系列批评,我对《文学自由谈》至今心怀感恩。感谢《文学自由谈》从一开始对我的引导鼓励,感谢刊物在当时即以千字百元的高标准给我开稿费,虽然每期万字文章换来千元稿酬,并不足以抵消我在奔波途中的汽油费,遑论水涨船高的过路费食宿费更无着落,但我却真心为自己设定的自费调查写作感到快乐。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为《文学自由谈》写作专栏文章的这种快乐:从刊物为我专设“调查”栏目,从此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把每期为《文学自由谈》的写作当成了我所有写作中最重要也最认真的事情。我甚至将那几年每逢双月的14日,当成我的雷打不动的“自由谈写作日”,它成了我个人批评写作的“节日”。在这一天以及围绕这一天写作前后所做的各种准备工作中,我努力将“为自由谈写作”和实现“批评写作自由”相统一,感受那种很难为外人所理解觉察的批评写作自由的快乐。在这一过程中,我也慢慢体会到,除了个人对实现批评自由写作的努力(这当然是起码的前提),其实与编者的知遇和刊物的智慧密不可分。因为,写作,特别是批评写作自由的快乐,并不是每个写作者都能把握、能体会、能分享到的。尤其是在当下语境中,要创造它,享有它,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写作者的技术和勇气,更多的是与刊物和编辑对自由的认知把握引导有直接关系。过世不久的《文学自由谈》资深作者毛志成先生就曾经一语道破“天机”:“我爱《文学自由谈》什么呢?当然首先是爱它的自由,而且更爱它对自由的巧妙使用,俗称‘会使用’。”(见《文学自由谈》2010年第5期)
我以“田野调查”为入口,追求批评写作自由的个人经验,其中有一条,就是坚持在自费调查写作中实现文本批评的自由。这也许微不足道甚至比较迂腐,但却是我自设的一条底线。一些批评家在轻松收取红包后,会摇身一变,站在时代的道德制高点上振振有词地严厉指责所谓“红包批评”,并与之泾渭分明地划清界限。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与那些掌控着话语权的各级文学官员、刊物主编合谋,继续写作发表那些颂词满篇的序言或专版文章,继续将千夫所指的“红包批评”愈演愈烈。对此,我个人的看法是,对某些来自文学官方或商业社会的“红包”,批评家也可以但收但写无妨。如果你行文时还能做到不完全破坏“修辞立其诚”的规矩,还能够比较实事求是地“浇灌佳花”和指正谬误,也就还能换取对“批评家也是人”之类宽和包容的理解同情。而对来自底层,来自远比你还卑微弱势的那些文学写作群体或个人,为求取功名而主动或被动向你奉上的任何“好处”,你必须保持清醒的“手莫伸”“嘴莫张”——除非你已经打定主意要抵押独立批评人格,以马屁颂词去换取这些形而下到没有底限的“好处”。批评,从本质上应了一句俗话所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当你的“短处”和“软处”被人看清时,你的人和文也必然被看轻。这时你是不可能再追求什么骨气之硬或文本之重了。我在“田野调查式”的底层批评写作过程中,愿意以自费作为不失去自由的代价,以独立言说摆脱有形无形的“精神绑架”,从而换取从时间到空间到精神的批评写作自由。具体说,如果要调查访谈一个底层写作者,我通常约在午饭后晚餐前的一段时间,这样彼此都有比较充分的准备(至少一个上午可以用来为此做案头或其他准备),也自然避开了午晚餐交集的人情世故。我天生的不嗜烟酒,特别是酒精严重过敏的体质,也帮了很大一个忙——要知道,在云南很多地方,特别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男人喝酒如同喝水一样普通寻常。你不喝酒意味着你不入乡随俗,意味着你打不开场面得不到“掏心窝子”的话语,更何况文人之间还有一句最响亮的劝酒词——“李白斗酒诗百篇”,在那些地方谈论文学,哪里离得开酒呢!我却总以喝酒休克危及性命为托词,完成访谈后即迅速离开,接下来那些受访者必然在热烈劝酒中酩酊大醉。我宁可在街角找一份盒饭,这样既节约时间和费用,也免受肉体和精神之苦累。更关键的是,当我完成调查文本写作并发表之后,当我对底层写作者因为主客观的遮蔽而存在种种幽暗和弊端进行指谬时,我遭遇到过各种反驳和反弹,所幸至今却无一例是拿我有无欠下人情来开口说事。
如上所说,我丝毫无意以此来标榜自己的清高,更不反对别人或自己的以文为生或卖文谋生。我主张在商言商,而在文学批评领域,则最好免开与利益交换有关的尊口。特别是为《文学自由谈》这样的刊物写作,你只要看看刊物每期封底赫然在目的六句话的第一句:一本不收取分文版面费的刊物,你就会断然放弃与批评对象做任何利益交换。转而自得:以破费换心安,以自费换自由,自己能在《文学自由谈》写出相对自己其他批评写作而言稍好的文章,或者说,《文学自由谈》每期必有几篇或数篇好的或比较好的文章,秘密说不定就在这简单的一句话中呢。
“田野调查式”批评写作,是有别于书斋批评的一种写作方式,它要求批评者必须身体和心灵同时抵达现场。这就意味着你在很多时候,很多时间、精力、金钱,要花在书本之外,要花在车上、路上,这也算是另一种“功夫在诗外”吧。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在我的老家四川生活游历,留下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著名诗句。一生壮游的李白可惜没到过云南,他不知道即便到了路网发达高速满天下的今天,云南道路之险,仍然让初来乍到的北方司机心惊胆战脚颤手软。我在一次次为抵达调查现场的奔波中其实也多次遇险,其中一次去峨山岔河乡下,为寻访一个叫莫凯·奥依蒙的彝族农民写作者,在雨后湿滑的大山下坡路上,我的老旧失修的座驾突然失控,眼看就要追尾在前面一辆大货车肚腹中;也是天不绝命,一块不知何时出现的路边大石头帮助我止住了车身打滑。当我从停下的车里爬出,看到散落一地的保险杠,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而比肉体历险更纠结麻烦的是精神历险。我写作《以命相搏的写作者》,其中指证了某出版社既是官员又是该书责编的某人,为《神史》作序一面大加褒扬赞赏,一面却收取死去作者贫寒家庭不菲出版费用的不义之举。我的文章见诸《文学自由谈》之后,某日我突然得到死去作者的弟弟也即该书出版运作者的急电,称该编辑已经在律师帮助下做好诉状,且去往法院路上了。心惊之余,我赶紧找出自己所发文章,核对采访本、录音笔,以及被访者曾经提供的大堆资料——其中就有北大教授钱理群先生发表于《读书》杂志言说同一事实的署名文章。只是钱教授在论述时不如我罗列得清楚细致,而我掌握的材料也显然比钱教授充分准确。彼人不拿钱教授影响远比我大的文章下口,这也是“夜半摘柿子,专找软的捏”,无非与名气有关罢了。想到这一层,我才松下一口气来。因为法律只以事实为准绳,无涉名气。既然人家要走法律程序,我需要的也就是保存好有关事实文本聊以应对。却不知何故,这桩我涉嫌以《文学自由谈》批评文章诋毁他人名誉的官司,最后却无疾而终。
另一桩精神历险始于“误会”。我曾经花较多精力,数度走访滇南一个当时已存在了二十四年的民间文学社(如今已逾三十年),最终写成《底层文学的幽暗和遮蔽》一文。写作此文时,我格外小心,警惕。小心的是,因为我面对的是一群特别弱势又特别有韧性的底层写作者,我必须特别注意放低身段,注意言说的精准分寸,拒绝居高临下妄加评论;而我提醒自己要警惕的则是,必须杜绝廉价同情,在保持与被调查者近距离接触的同时,还必须提醒自己要保持必要的理性和高度。我反复提醒自己,无论是调查者还是被调查者,都不可能依凭任何道德制高点在文学创作和批评的竞技场上取胜。相反,由于底层写作者的艰难、弱势,他们天然会比较容易唤起同情、感动和赞美,而让人忽略了对其所处幽暗位置的烛照,对其遮蔽真相的探访,以及对其文学坚持的真实动机、作用、方向和意义感的深入解析。这个依靠韧性坚持的时间长度、依靠某些会员作品的篇幅长度、依靠集体活动的频次数量而赢得无数致敬的文学社,却对文学何物、写作何意、社团何为这些更本质更基本的问题缺乏认知。我在对他们表达敬意的同时,也试图和他们一起探讨回答这些困扰彼此的问题。这篇文章一经《文学自由谈》刊发,居然也好评如潮,甚至有远在甘肃、新疆,性质类似的基层文学组织,辗转给我写来信件,对我表达感谢的同时,也谬奖了文章“有洞幽察微之功,有穿透遮蔽迷雾之效”,说是“对底层文学坚守者有鼓励和启迪”。然而我在解剖这只底层文学“滇产麻雀”时,刀锋所及,还是无意间被这个文学社的掌门人认为造成了伤害。在我的文章中,我指认了这个文学社的负责人具有埋头拉车的坚韧,却缺乏看清前路的本事;这个文学社为活而活,为时间的长度而活,在多数时候,就只能扮演一个为官场或商海帮忙或帮闲的角色。我指出该文学社值得探讨的文学问题有一大堆,他们却选择了放弃正视,宁可效仿体制中假模假式的“中心学习组”,去学习一个又一个官员(或官员秘书)炮制的非文学文本,并堂而皇之地组织大规模的“讨论”,其讨好取悦中求生存的用意不言自明。类似的还有其追求所谓名气效应的某些炒作,适应所谓商业规则的某些运作,因其生硬、粗鄙,成为了他们自以为得意的荒诞滑稽的笑柄。说实话,我是在同情的前提下,试图揭开这些遮蔽的事实,期望他们能够在以后的坚持中有所觉察或自省,回到文学的正途。然而我显然高估了社团负责人的智力。当这个社团的负责人在看到我发表于《文学自由谈》的文章与他想象中的致敬表扬稿相去甚远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愤怒,第二反应是找来同期《文学自由谈》,据说及时地复印了数十份散发给社员——这一次,当然不再是组织中心组去学习讨论,而是准备群起讨伐,兴师问罪。这一切,我都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在这个文学社赖以存在的地界上的最高首长——当地市委书记,亦是哈尼族诗人作家的陈强,用他本民族简单饭食招待我再一次到当地造访时,酒酣耳热之际对我说:“误会啊!我严肃批评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理解和报答冉老师的苦心!”这时,我才知道我那自认为用功用心的文章,差点引出新的麻烦和所谓误会。(顺便说一句,我虽然拒绝那些底层受访者的任何招待,却从来不拒绝像陈强这样的地方官以路边店方式的随意接待。而我每次去到他的地界,只要他在且有空闲,几乎都在同一处简单食馆,招呼我吃同样的民族饭菜,而他们一帮热爱文学的少数民族弟兄则自得其乐地饮同样的土酒。多年交往下来,我居然没有为这个出版过数本文学作品的地方官写下片言只语,直到他某一天突然离世,我才意识到作为研究地方文学的批评家,自己的失职、歉然。)事情原本就这样过去了。殊不知几年之后,地方官员兼诗人陈强的遽然离世,再次引发了某些脑袋长在门后的好事者的蠢蠢欲动。某年,我在某文联会议室里听一个无趣的会,闲极无聊间,无意翻看此间作协的内刊(我已经很久不看这类纸质印刷物,基本在不拆封状态下交由收发者自行处理),看到了对于我若干年前写作发表的《底层文学的幽暗和遮蔽》的出离愤怒的批评。粗粗看过,基本是鸡跟鸭的对话,完全不在同一个物种圈中。可以确认的是,这所谓反批评的确不值一哂;需要论理的是,我的原文从来没有在这家内刊发表,甚至也从来没在该省发表,那么,这家内刊为什么要在很多年以后,毫无逻辑地单向度发一篇所谓“争鸣”文章呢?于是我找到该内刊办公室,向他们提出上述疑问。编辑一拍脑门仿佛恍然大悟,接着却问我该怎么办。我只是简单地请求:既然是批评我的文章,就请在同样位置,不改一字地重新发表一次我的旧文,以正视听。而就在写作本文的此刻,我受托主编一本“云南文艺批评名家文存”,我再次将这篇文章收录了进去。无它,经过时光淘洗,有意无意间,我对这篇旧文由于反复阅读,就难免多了一份敝帚自珍的感情。
还有一份感念,是要感谢《文学自由谈》对我批评文本和文体的包容之情,让我这些难以呼朋引类的文章得以立足。对于批评文本而言,我的“调查”文章非牛非马,长时间占据《文学自由谈》的大块版面,编者从来没有嫌其烦,总是耐心地等待;偶尔的询问,也多是传达鼓励之意、殷殷之情。比较幸运的是,还有一批读者粉丝追着看,追着与我交流互动。他们来自江西、河南,来自宁夏、黑龙江……当然最多的还是来自云南本土——我选取的“田野调查”批评对象毕竟是以云南为半径。那些积极正面的评价,一度让我颇为受用、耳顺。比如来自中国作协高官的评价:“文学创作者的成长,有一个‘向下生长’的特殊规律——将根须深埋地底,反而可能更早结出硕果。冉隆中以他的《底层文学真相报告》的成功写作实践,证明此规律也同样适用于文学批评。”(高洪波)“评论家冉隆中,选择了‘田野调查式评论写作’——他成为目前国内少见的一个身体和心灵同时抵达现场的批评写作者。他的《底层文学真相报告》,也就成为独特而有效的一种批评文本。”(李敬泽)“就在一些人选择远离文学,就在一些人看轻写作事业的时候,冉隆中决意为广袤边地上一群文学的寂寞坚守者、无悔的徒劳者立传,力图刻画出他们的尊严和气度,因此。《底层文学真相报告》极可能会成为意义多重的证词和宣言。”(梁鸿鹰)……那些诚恳的商榷指谬让我受益,我在倾听底层写作者的过程中,也逐渐习惯了接受不同声音的质疑、诘难。善意的批评自不待言,即便小小恶意,或者见我长时间在《文学自由谈》浪得虚名而产生的羡慕嫉妒恨,也在我宽人恕己范围。至于那些心怀怨毒居心叵测的宵小,借我系列文章中某些及物批评或冷嘲热讽的段子,断章取义,罗织诸如“反党”之类的吓人罪名,恶意中伤,匿名举报,我在多数时候,也以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的心态,闲云野鹤般任由他去。在“礼失求诸于野”的过程中,原本偏狭任性的我,也算多少得到了陶冶,有了点长进。
也有对我厚爱有加,不惜费心费力对我这些批评文字深度解读的同道,比如天津的黄桂元、海南的张浩文、广州的梁凤莲,以及云南本土批评新秀周明全等,他们对批评的批评,让我既感动感谢,又汗颜惭愧。黄桂元兄曾以《另类的批评文本》为题,对我做过知人论世的细致分析。张浩文是教授学者,更是知名作家,他在《文学批评的突围》一文中,认为我的批评是“田野调查式批评”,是“前置式的批评”,是“目光向下的批评”,是“具象化的批评”,条分缕析,头头是道,让我这个原本也算端“批评家”饭碗的人诚惶诚恐,汗不敢出。坊间批评新秀周明全兄弟如今已俨然国内80后批评群体重要的代言人,在他出道时,竟然也是拿我的《底层文学真相报告》牛刀小试,写出《文学批评需要“向下”的视觉》,多有剑走偏锋的犀利语言和研判。在我的系列文章陆续见诸《文学自由谈》后,国内数家批评刊物也随之刊发过批评研究文章,比如广西的《南方文坛》、陕西的《小说评论》、四川的《当代文坛》、重庆的《红岩》杂志,以及本土《西南学刊》、《云南文艺评论》等。远在上海编辑《上海文学》的青年作家甫跃辉,读到我该系列的某篇文章,也发来长信向我约稿。比较有趣的是,这些主编或编辑,至今我大多无缘结识。广西《南方文坛》为我编辑了一组四篇刊发头条的“今日批评家”文章,然后该刊主编张燕玲女士邀请我出席在上海举行的某届“青年批评家论坛”,直到此时,她才知道我早过了论坛设定的“70后起跑线”。
我因“田野调查式批评”写作结下的这些因缘,最值得一说的还得回到《文学自由谈》来,这就是我与该刊主编任芙康先生的传奇交往。说是传奇,并无夸张。因为我与他神交十年有余,却是偶尔闻其声(电话),从未见过面。也听坊间有与他相熟者辗转描述,说这人在天津地界,也算极其能说会道的“卫嘴子”之一。我与他偶有电话联系,确实也领教过他滔滔汩汩的语言强势,从侧面印证了一个操“川普”而于天津文坛坦荡来去的蜀人的精明犀利。我对他的揣摩,更多的还是来自对《文学自由谈》的每期细读。之前的任芙康,述而不作,编而少写,因此我很难找到他的署名文章去做“文如其人”之类的鉴赏。但是既然他是一个数十年如一日,将一份刊物视如己出亲子般疼惜呵护的编辑家,他就必然在编辑过程中留下诸多痕迹。事实上,我从每期刊物不多的那些编者按的只言片语,到更少的某些文坛短讯,再到封三的“说文解艺”的一句话,逐渐知晓了这个“任大戈”。我体悟了他为文与说话的巨大反差——如果将他说话风格比作是黄河之水,那么他下笔却可算得上惜墨如金。他将《文学自由谈》的全部版面,奉献给有名或无名的新老文人显才露智,轮到自己不得不说不得不写时,他就像当今的苦吟派诗人,炼字炼句,字斟句酌,总是以最短的篇幅,表达着最精当的研判。老辣尖酸精准深刻的文字被他游刃有余又极度节制地使用着,让我联想起“绚烂极致归于平淡”、“化有形于无形”等等对文坛大师或武林高人的褒扬词句。只是有时我感到纳闷,这个极具语言天赋和文学感觉的“任大戈”,怎么就长期甘于默默做文坛配角,只为他人奉嫁衣呢?
大约五六年前吧,我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的“田野调查式批评”专栏文章约莫二十余万字,有出版社怂恿我说可以出一本书了,我便打定主意,以《底层文学真相报告》为名结集出版。以前多次出书,我首选放弃序文,这一次,却特别想请“任大戈”为我赐文做序。我知道这几无可能,一是我与他素无谋面之交,二是我从未见他为人写序(当然也可能属于我孤陋寡闻),冒昧索序,且无束脩,遂成奢望。不料想我的祈请愿望经辗转到了“任大戈”那里,得到的回音,居然是慷慨的许诺,只是说他这人疏于为文,要我假以时日。在我翘首期盼的日子里,书也编辑成型,就要下厂。我既引颈翘望,充满期待,又耐住心性,不催不问。某日,打开邮件,忽然就看见了《鼻孔朝天的人》,几乎同时,也在某大报看见了这篇署名文章——原来,文章写成后,任芙康习惯于先放着,回头字斟句酌之后,他再请同事录入电脑,再请人发出“伊妹儿”,这就耽误了许多时日。我这时才知道,他居然至今不会使用电子邮件,不会使用手机短信。大约因为这一缘故,《文学自由谈》成为时下鲜见的只看纸质来稿的刊物,而且每期必“申明”于“本刊启事”,新老作者皆不例外。固执中的坚持,未必都好,却也是成就刊物个性的因素之一吧。
《鼻孔朝天的人》是一篇什么样的文章,不用我说,读过该文的都知道——说它是一幅最传神的文字漫画,更是当下文坛少见的批评美文,几成定论。这篇大作后来陆续被国内和台港以及海外数十家报刊反复发表,收入各种年度美文选集或批评选刊,虽然有浪费资源之嫌,私心之下,他和我都没主动拒绝。比较奇妙的是,某日我翻看当时还自费订阅的《南方周末》,猛然就在“写作”版上读到《鼻孔朝天的人》,那份惊喜,差不多持续了一周。因为“南周”和“自由谈”,是我删减到最后还留在自费订阅谱系上仅存的一报一刊!我在自己最喜爱的这“一刊”上,陆续发表过三十余篇二十余万言文章,现在,又有了在自己最喜爱的这“一报”上,见到评论自己的文字。作为一个批评写作者,我感到了某种完满的喜悦和幸福。而这一切,都与这个从未谋面的任芙康直接有关!
真正书写我们之间传奇最重要的桥段,却是发生在最近的一段故事。
时间如白驹过隙,突忽之间就翻篇到了2015年。因为早已经终止了《文学自由谈》的专栏写作,我也就早已退回到做这家刊物安静的读者的位置上,我与任芙康,实际上已经没了任何实质联系。时光流逝,世事多变。我注意到“任大戈”的一点变化,是他在《文学自由谈》的署名,从主编“上升”到了编委位置。这当然是体制中有关年龄限制的规定使然。不变的是,人在,班底在,刊物在,风格、路数和影响,也都还在。都知道离开了任何人地球依然会转的常识,但是我却难以设想完全没有了任芙康的《文学自由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套用那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俗话,来形容这一人一刊的关系,比较肉麻,却也贴切。这是我初初看到任芙康“位置”变化时内心的一点感想,却没与任何人言说。因为此时,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言说这些身外之事了——我陷入了危及身家的困境。如果要追根溯源,还是批评惹的祸。
在我热衷于为《文学自由谈》《文学报》以及坊间报刊开大小专栏、写长短时文时,在我还喜欢参加各种大会小会且总爱发惊人之语时,我经常锋芒毕露或旁敲侧击,以“显示”自己作为批评家的存在价值。有人写评论多栽花不栽刺,积下的是丰富人脉,各种善缘;我写批评多栽刺少栽花,难免结下了一些敌怨,更何况文人相轻自古尔然,以及多年阶级斗争尔虞我诈对世道人心的侵蚀改变。有作为“过来人”的长者朋友对我语重心长地反复叮咛,也有领导因为我总惹麻烦而出于善意地对我苦心规劝——其中的关键词,都是要我“改恶扬善”,少写或不写那些劳什子批评——“不写你会少只手少个耳朵吗?”当然不会。而写,就总会想起“我手写我心”之类的批评伦理,总会给领导,给自己,甚至给家人带来各种麻烦。当这些麻烦确实已经累及家人时,我再做那些所谓坚持就有自私之嫌。而且,我对时下所谓纯粹文学知识分子的价值意义,也产生了极大怀疑——其小圈子热闹,其山头间争锋,其自我感觉的莫名良好,其对世事人心的隔膜无知,其对短缺资源的血腥争夺,其对上峰无底限的献媚争宠……转化到文学作品中,连我在内,自鸣得意于事无补的文学知识分子,制造了多少精神垃圾,浪费了多少树木纸浆啊!自省到这一层,那么,我不写——也罢?
却是狗改不了吃屎。我从不怕作贱自己。不写不等于就此不说,更不等于就此与所谓锋芒批评彻底了断。我终于为自己也为家人惹来大麻烦——有被我口头评论伤及的暗处阴影,利用已经废止的某政策条款,匿名将我“举报”到某部门和某机构,于是我被“查处”,于是就有了以下“对话”:
你被举报的事,从人性角度,合情,合理,我们表示同情理解,但不合法。而且有某某领导批示,必须严肃查处。
某某领导——他不是被“双规”了吗?哦……可是,他“进去”之前的批示,依然有效嘛。那“法条”——不是已经被现实国情证谬了吗?特别是其中与我相关的那一条,不是已经废止了吗?
哦……可是,从你触犯的时间,它尚在执行有效期。而且,政策层面的事,不在此刻讨论范围——我们只是执行者。你懂的。
说实话,我不懂。但已经无关我的懂与不懂。当现实废止的“法条”依然对我处罚“有效”且将伤及家人特别是我的幼子时,我的愤懑和绝望,那才是——亲爱的读者,你懂的!
我的坏情绪,无意间含蓄流露在了微信上。它被万里之外的一个心灵纤细的女性文友捕捉到了。这一切,不会短信不会上网更不会微信且与我失联的任芙康全然不知。然而他却通过女性文友的转述,了解到大概。
某一天,我很意外地接到了来自天津的他的电话,“隆中同志——”“任大戈”通过声音,站在我面前。
依然大嗓门,依然“川普”,依然如黄河之水。
条理或逻辑共三层——
事情到了哪一步?最坏结果是什么?我能帮你做点啥?
接下来差不多大半年时间,我隔三差五要“应招”,去面对人性麻木的某部门,行事吊诡的某机构。毫无应对这些单位的任何经验的我,在很长时间里,基本不知道事情已到哪一步,结果最坏会怎样。因此,我没有一次主动打电话向远在天津的“任大戈”汇报进展。然而他的电话却在十天半月必打,必问。有时候,他会说一些自己的过往经验,提供给我参考;有时候,他会想起一个主意,立即让我琢磨;有时候,他只是说点无关风月的闲话,藉此让我放松或宽心。有一次,他甚至郑重地告诉我,他要为我给某要员写一封信,替我说情……当然这一切最后都没有发生,因为紧接着他便从我这里知道了最终结果,无非是“削职”,无非是“破财”。他宽慰我,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差事”脱身更自在,由它去吧。
几个月时间的电话,早超过了我们神交十多年联系的总和。任芙康的侠肝义胆,古道热肠,豁达睿智,以及善解人意,在我最困难焦虑时,在我最茫然无助时,给予了我最温暖感人的帮助。有时候我会悄悄对我妻子说,我何德何能,有此福分啊?有时候我会悄悄对自己说,难道这只是一个编辑对一个作者的关爱恩惠吗?
古往今来,当剧情丰富复杂到难以三言两语说清时,为剧作命名,就大多含混模糊地书写为两个字:传奇。
我也愿意用这两个字来归结发生在“任大戈”与我之间这段故事。
有过这些经历,许久不再认真写批评甚至不去面对“批评”二字的我,有时候会翻看一下原来自以为得意的那些文字。没有了沾沾自喜,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知道自己做过一些尝试和努力,其中对批评文体的探索,得到过一些方家首肯。我觉得仅就当下批评文体样式而言,还是太单薄太呆板太无趣了。外国的暂且不论。我比较喜欢中国古代如金圣叹、李渔那样的批评,三言两语,要言不烦,眉批旁批,夹枪带棒,横扫千军,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率真可爱,多有个性!现代文学史上,其实也不乏诸如鲁迅、周作人、梁实秋、李健吾那样或尖刻锋利,或性情丰盈的批评家。当下则有李国文、韩石山、李敬泽以及雷达等学养丰厚,文字鲜活,切近文学创作实际的评论高人。批评大家,无论古今,其文其人,都够我学一阵子(不说一辈子,是因为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当然我也知道,批评和创作一样,还是内容为王。文体样式只是皮毛,是为内里瓤子穿上的衣衫,吸睛之后,人们更看重的还是货色本身。批评和创作还有一点一样,那就是都以追求真实为最高写作伦理。从情感之真到学理之真再到信仰之真,或许是人生之真的不同层级,生活之真的不同变奏,而要将体悟到的批评法则和最高伦理还原兑现在写作之中,永远是知易行难。比如我过去在田野调查中,对大量文学人和文学文本,觉察到其无意义和荒诞倾向,并试图揭示和批判之。而一旦涉及具体人事对象,涉及到关系厉害,也涉及到自身存在价值时,就难免浅尝辄止,避重就轻,语焉不详了。好的文学和批评,墨水的真实高于血液。卡夫卡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真相,但每个人都能成为真相。在为接近文学真相的批评实践中,其实我看到和感受到的真实远未化为笔下文字的真实。更何况,就在眼皮子底下一些已知的批评主题,比如当下文学知识分子的无用无耻,当下文学组织机构的无聊无奈,当下文学研究话题的无趣无益,当下文学价值考量的无良无序……有多少批评话题可以进入我们的视野,值得我们去探讨?可是我们为什么宁可选择不愿说,不敢说,不屑于说,不耐烦说呢?至少在我这里,已然如此。
选择文学批评意味着煎熬。当肉身煎成两面金黄的家常豆腐,当魂灵熬成一钵佛跳墙的浓汤,沽二两烧酒,添一双碗筷,也未见得就没有快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