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斌
我们的“大师和马格丽特”
赵月斌
嗨,《文学自由谈》,你好哇!你创刊三十年,比我的“创龄”大一岁——从我发表第一首诗起,至今也快三十年了。如此说来,我们可算平辈,足可以套套近乎称兄道弟。所以在我心目中,如果你有性别,也当为男性,不会是那个想来有点怪怪的“她”,因此就大大咧咧地称你“《谈》兄”吧。
这么多年,我接触过不少文学报刊,但常常是有缘偶遇,无缘重逢,多数是一稿之交,文章发过便相忘于江湖。只有《谈》兄你是个例外。回头看看,我多次发过稿子的刊物真没几家,常年联系的更少,而我和你却有了十年的兄弟情谊。我有几篇自鸣得意的文章,大都出自于你。我很是招摇地上了一回封面,也是因你之名。你的开本虽小,格局却不小,总能不吝版面,任我纵笔骋怀,放言撒野。《文学自由谈》之于我,自然就像自家兄弟一般,值得信赖,值得亲近,甚至值得甩开膀子打一架。当然我写这篇文章不是来“约架”的,反而是想借机肉麻一下——你正三十华诞,理当祝之贺之。可惜我既无官员字画,也无战国古钱,没啥拿得出手的豪礼,只好不揣浅陋,在这里叨叨一番,权当写给《谈》兄的生日献辞。
《谈》兄出身于文学评论,然而自你一行世,便是文坛的孤剑,评论界的异端。你不立门派,不赶潮头,自顾弹铗而歌,不平则鸣,三十年不改初衷,在喜欢你和不喜欢你的人眼里,你,都是颇具风格的独行侠。大概这也是我追从《谈》兄的一个原因吧。假如你也像某些评论刊物那样,权威得像衙门,大牌得像花魁,高端得像僵尸,骄贵得像百元大钞,恐怕你也不会认同我的那种野路子,更不可能任由我不讲套数地耍刀弄枪,不知深浅地和名家老手过招,跟庞然大物比划,你在乎的不是输赢成败,只是一种无绊无羁的姿态。现在经常会在不同的场合,听到有人抱怨当前学术体制,抱怨千篇一律的论文体例,“学院派”一统天下,英雄们尽入彀中,大家不得不像广场舞大妈一样,操练千人一面的“学报体”。这样的抱怨听得多了,越听越像得了便宜卖乖:得了肥胖症反过来怨饭难吃,怎么就不怪自己的嘴巴不争气呢?难道那体制和体例里,就装不下一个腾挪跌宕的灵魂?或者,再把目光转向广场之外,难道他看不到,除了那种堪与国际接轨的“大妈体”,还有一种可以轻身简行随意走心的“自由体”?所以每每听到英雄(大妈)们抱怨,他们是身在枷中,惨如行货,我除了有点儿不以为然(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不好),还有种未入彀中的幸运感——还好,我没被大妈收编,我离广场很远,但离《谈》兄很近。
我等不材之木,南鄙之人,攀不上庙堂之高,只能偏于穷村陋巷,而《谈》兄的所在,则如荒野中的客栈,可令许多无地彷徨的小散客有所寄靠,并可让大家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共传一把薪火。所以在我看来,《文学自由谈》既是一个看人下菜碟的小酒馆,也是一个兼容并包、天高海阔的大码头。在这里,有窃窃私语的安静角落,也有热热闹闹意兴湍飞的大堂。因此所谓“自由体”才有其铺排施展之地,我们才能看到,有人浅斟低唱,有人横槊赋诗,有人皱着眉头发牢骚,也有人撕破脸皮骂他娘。这情景有点儿像古人的壁上留言。崔灏到黄鹤楼,诗兴大发,就往墙上写诗;李白来黄鹤楼,也想在墙上题诗,可一看姓崔的写得那么好,只好甘拜下风,便在墙上留了两句批语:“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这是著名的文坛佳话。宋江在浔阳楼喝多了酒,见酒店白墙上多有先人题咏,自己也诗兴大发,接连往墙上写了两首反诗,还没忘署了自己名字——结果竟犯了死罪;这是胡乱涂鸦惹来的祸端。可见古时的大白墙便是迁客骚人的文学论坛,只要心有所动,情有可抒,便明明白白写到墙上。这样的墙壁并无规划设计,定是杂乱参差,众声喧哗,也可能错落呼应,互有交锋,题壁者率意命笔,却能让众看官读出许多兴味,找出许多妙处来。《谈》兄给人的感觉正是这样,你不单提供了一个来去自便的客栈,而且造出了一面任人置喙的大墙,让来此落脚的人都能上得厅堂,登上高座,只要你的勇气够大,笔力够强,完全可以挤到崔灏和李白的前头。所以又不妨把“自由体”理解成一种“客栈体”,到这个客栈你可以高声亮一嗓子,可以站到桌子上讲一番大话,当然也可以找一块空白的墙壁,纵笔写出你的万丈豪情。
客栈里的文学显然有别于广场或庙堂里的文学。《谈》兄当也清楚:如今庙堂香火极盛,该有多少得道高人忙活着“在文学上成仙”;广场上人多嘴杂,又有多少大内高手兼做了“维持治安”的文学大妈。众仙家高居云端,上感天恩,下安民意;众大妈火眼金睛,横扫六合,绝地无敌。吾等道行既浅,视力也差,故与庙堂广场无缘,只好一路荒腔走板,投向《谈》兄的客栈。我的许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我的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我的嬉笑怒骂,在别处可能直接哑火,或直接被卡死,唯在《谈》兄这里,能够一吐为快。这样的刊物不在大小,只要它能留下一个说话的小口,就能通往深远的未知之地,一份小刊物也能保持强大的生命力。尽管你也不得不修枝剪叶,掐尖去刺,但你多多少少保住了自由生长的可能。我曾在《文学自由谈》发表过一篇《看哪,这个爪哇土著人》,是写王小波的,谈他的“宁静的童心”、“人文事业”,谈那只“特立独行的猪”、“知识分子精神”,以及生来勇敢,不畏战争,且十分注重清洁的“爪哇土著人”。就是这样一篇纯属向王小波致敬的文章,却也能让某大妈鼻孔上翻,好像嗅到了爪哇人可怕的气息。好在《谈》兄你的鼻子没这么尖,否则我写王小波的文章也只能呆在爪哇国了。还有一次,我写了篇综述文章,竟也有大妈告诫我,这样的文章未经领导允许,不能随便写的。我可是真的不明白了,文学评论什么时候成了官方文书?难道都要统一口径,要像衙门告示一样先由领导批阅?但现在确是如此,文学评论有“学报体”,还有“公文告示体”,这种官样文章写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每个字都准确到位,每个标点都不可增删,真像是由领导层层把关研究出来的。这种“公文体”的评论总是通篇高屋建瓴,虽句句都是废话,但又总能皆大欢喜——这样的文学评论似乎越来越能体现出长官意志、集体智慧。所以每每想到这儿,我又为《谈》兄捏把汗,谁知你的客栈会不会被大妈接管?
实际上,客栈体的精神底蕴当是“民间”,自由体评论也可视作“民间体”。《谈》兄早已从文风文体上打开了“接地气”的通道,所以,你本身也体现了一种相对独立的民间立场、民间精神。说到“民间”二字,似乎很简单,即便身在高位的官家老爷,也可以深入民间嘛,何况我等本来就很“民间”的平头百姓?然而作为文学从业者的一些作家、批评家,却往往很难具备一种自在自然的民间气息,要么是学究气太盛,要么是官僚气太浓,要么就是势利眼、软骨头,总之缺少那种鲜活生动的生命力,也缺少一种不失本心的真性情。有人一边抱怨学术体制、官僚体制对文学的强奸,一边快快活活地与其媾和,由此产下的不仅是学报体、公文体之类的怪胎,更坏的后果则是人文精神的溃败。人们习惯了一种程式化的生存,当然也就有了程式化的思维和程式化的文体,所以某些貌似壮观骇人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不过是浮肿且滑稽的文字僵尸。美国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有段经典台词:“监狱里的高墙实在是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是体制化。”这是老牌囚犯瑞德的经验之谈。牢狱之灾当然只是一种极端状态,但谁又能说某种程式化的东西不比牢狱更可怕呢?有时候,我们强烈反对的,恰是自己最为习惯的。要打破某种教条和程式,莫如先拿自己的惰性和惯性开刀。
就拿作家莫言来说吧——“他扯下程式化的宣传画,使个人从茫茫无名大众中凸显出来。”斯德哥尔摩的几个老头大概没看错,管谟业之所以成为莫言,就因为他早就意识到,世上并非只有“歌德派”作家,还有一种作家“躲在黑屋子里,偷偷写他们的《大师和玛格丽特》”。莫言推崇的作家便是斯大林时期的布尔加科夫(1891—1940)。因遭到残酷的政治迫害,这位作家生不如死,甚至请苏联政府以任何必要的方式尽快“处置”他。然而就是在那种恶劣环境中,他却倾尽最后的生命写出了一部明知不可能出版的作品——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直到他去世十七年后,这部伟大的作品才在国外出版;又过了十三年,他的祖国才有了第一个完全版本。究竟是什么信念,让身处绝境的布尔加科夫不仅没有放弃写作,而且没有变成“歌德派”?假如布尔加科夫没有对人类的信念,没有对个人的信念,他能否把全部生命投入到一本完全无望的书中?
还是《肖申克的救赎》中的一句台词:“有些鸟注定是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因为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电影主人公安迪和瑞德是幸运的,他们最终逃出了笼子,获得了自由。但人们要面对的问题往往与此相反:假如你只能关在笼子里,谁会在乎你羽毛上的光辉?假如你只能是斯大林时代的布尔加科夫,你会怎样做?我们的作家也曾经历过残酷的极左时期,他们要么被迫害致死致残,要么停笔不写,还在写的,则是与政治相苟且的作品;像布尔加科夫那样醒着并写着的,好像只有顾准、张中晓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可他们都不是作家。前两年,有位老作家拿出了一部写于“文革”时期的长篇——据说“窖藏”四十年——其蒙尘之久比《大师与玛格丽特》更甚。这样一部出土文物,是不是具有横空出世的穿透力,是不是像《大师和玛格丽特》那样超越它所处的时代,具有一种先知般的省觉?令人意外的是,我们并未出土一位自己的布尔加科夫,那个作家拿出的仍只是那个时代的长篇。所以,笼子里的鸟,即便闪耀着笼子外的光辉,也难拥有一颗在笼子外面跳动的心。
再回到莫言——他不必躲在黑屋子里,便光明正大地写出了《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等一大批作品,而且不必“窖藏”,包括《天堂蒜薹之歌》《酒国》《蛙》之类大尺度的批判性作品,全都顺利公开出版。莫言比他的俄罗斯同行幸运多了,也可见我们的笼子宽容多了,或者也说明我们的艺术空间并非如想象得那么狭隘。然而问题又来了:即便有作家写出了他的《大师和玛格丽特》,或者换一个说法,即便有作家写出了他的《巴登夏日》,有作家写出了他的《浮生六记》,但我们是否具有苏珊·桑塔格和杨引传那样的胆识,能够从地摊上拣出一部蒙尘的巨著?所以,还是回到前面的话题——我们如何才能打破自身的笼子?如何才能扯下程式化的假面,把个人从自身的体制中拯救出来?每个人都在种种形式的体制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黑屋子”,只是有的人把体制变成了自己的黑屋子,有的人把黑屋子变成了生命的暗室。因此也可以说,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民间”,每个人都有自己“接地气”的方式。就像《文学自由谈》,谁把你当成笼子,谁就是你的笼中鸟;谁以你为客栈,谁就可以来去自由;谁把你视作兄弟,谁就能够像我这样任性,把一篇贺辞写成不合时宜的意见书。
哦,《谈》兄,请原谅我醉话连篇,辞不达意。当我谈起你的客栈,谈起莫言的黑屋子,其实我最想谈的,却是我们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假如真的有这样一部书,那么谁是其中的玛格丽特呢?假如大师要焚烧掉他的手稿,又有谁会站出来阻止他呢?更为困难的是,假如这部手稿就在我们面前,谁能看到它的价值?又有谁敢高声告诉大家?很多时候,我们闭着眼,什么都不想看到。很多时候,我们睁着眼,什么也没看到。正是:
文学自由谈谈谈,
谈天谈地三十年。
玛格丽特谁曾见,
却见荒村学莫言。
壮哉文学自由谈,
文坛论剑三十年。
输赢勿论有底线,
文学自由高于天。
——谨以此纪念《文学自由谈》创刊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