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燕
(内蒙古科技大学,内蒙古·包头 014010)
新时期的青年作家在蔚为大观的中西文化交汇的潮流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学的影响。杰克·伦敦是中国读者最熟悉的美国作家之一,其作品中所体现出的顽强抗争精神、戏剧性的情节结构、强烈的人物个性在不同程度上对梁晓声、中杰、朱苏进、金河、吴若增、霍达等新时期中国作家产生了不可小觑的影响。蒙古族作家郭雪波也多次坦言自己从杰克·伦敦作品中得到启迪,收获颇丰。不同于其他同时代作家,郭雪波更加关注杰克·伦敦对自然、社会、人的生存和发展等生态问题的思考。
郭雪波是一位致力于对生态问题的表达与探索的优秀蒙古族作家,长篇小说《狼孩》一经问世便引起文学界广泛强烈的反响。近几年,随着评论界对“狼”系列小说比较研究的开展,郭雪波作品的比较研究也从多部“狼”小说之间的对比扩展到与同时代汉族作家作品的对比研究,从单一的“狼”形象对比研究扩大到创作母题、作品主题、写作背景和叙事结构等方面的对比。对比内容的日趋丰富和对比范畴的逐渐扩大将郭雪波作品的研究向前推进一步。然而迄今为止,国内却鲜有将郭雪波与杰克·伦敦的对比研究。基于上述现状,本文从生态主义视角跨文化对比分析《狼孩》和《野性的呼唤》两部作品的生态主题。该研究不仅有利于弘扬两部作品所蕴含的生态哲思,而且有助于论证郭雪波在学习和借鉴《野性的呼唤》的过程中超越模仿并创作出具有民族特色和个性鲜明的《狼孩》。
《野性的呼唤》和《狼孩》的创作年代与文化背景迥然不同,然而两部作品都在讲述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从被迫离开文明社会到主动背弃城市文明,再到回归荒野的历程。《野性的呼唤》是一部“狗变狼”的故事,《狼孩》则围绕“人变狼”(弟弟“小龙”变成狼孩)和“狗变狼”(狼崽“白耳”被驯养并最终回归荒野)两条线索展开。两部小说深受读者的喜爱,在某种程度上与其浪漫的历险、异域风情不无联系,但归根结底都与“得天独厚”的场景密不可分。一个是北疆小说,一个是沙漠文学,险恶的自然环境下蕴含着两位作家对所处时代生态问题的深层思考。
郭雪波曾经强调在诸多外国作家中,他尤其欣赏杰克·伦敦。[1]郭雪波和杰克伦敦一样都是“体验派”作家,《野性的呼唤》等多部“北疆传奇”小说均取材于杰克·伦敦在北疆荒原克朗代克的经历,[2]而被称为“大漠之子”的郭雪波所创作的多数作品以内蒙古科尔沁草原为写作背景。两位作家都通过对克朗代克和科尔沁自然环境的描写揭示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和破坏。杰克·伦敦所处的世纪之交的美国普遍存在着一种与日俱增的“文明焦虑”,以工业为主导的城市文明致使人类精神枯萎。逃避现实生活的困扰和崇尚边疆生活的自由使杰克·伦敦加入美国淘金狂潮,并在文学创作中以克朗代克荒原作为表达文明焦虑的象征话语。克朗代克的经历和见闻使杰克·伦敦愈发看清了淘金者的到来对北国边地自然生态平衡的破坏。这一认识遵循着渐进的过程在《野性的呼唤》(1903)中初见端倪,大量淘金者的涌入致使清澈的溪水从此浑浊不清,山体滑坡事件连连发生;淘金者的闯入扰乱了当地印第安人的平静生活,印第安人和淘金者之间以及淘金者内部之间的冲突不断,左轮手枪的巨响一次次打破山谷的寂静。杰克·伦敦在随后的作品中继续表现出对自然环境遭受破坏的忧虑,《金色的山谷》(1945)中描写了如伊甸园般宁静、美丽的自然景象,然而这份和谐宁静却被蜂拥而至的淘金者肆意破坏。淘金者眼中没有对自然美景的叹服,只有对其开采的急切与欲望,人与自然的关系也由此而演变成捕食者与猎物、征服者与牺牲者之间的关系。杰克·伦敦的生态意识随着自己阅历的增加而与日俱增。郭雪波也和杰克·伦敦一样在自然景色的描写中注入了对故乡的守护和关注,曾经沃野千里的富饶之乡和水草丰美的狩猎之场——科尔沁草原在人类盲目短视的私心物欲中渐渐退化成茫茫无际的大漠。所不同的是,郭雪波作品中有关故乡景色的大段描写不仅源自所见所闻,而且还有言之凿凿的历史回顾。从道光年间的“移民实边”,到50年代的大跃进,再到今日的无计划垦殖和无节制开采,人类文明在进步而人类所处的自然环境却在倒退。狼孩小龙和母狼生活在一座被流沙掩埋的古城遗址,曾经辉煌一时的文明古城矗立在莽古斯大漠深处;古城的周围是一片被沙漠吞噬的村庄。如同沉入深海的亚特兰蒂斯一般,文明古城的消亡原因神秘莫测,然而周边的茫茫大漠却不由令人感叹人类破坏自然生态平衡所招致的惩罚。
杰克·伦敦和郭雪波均将作品放置在与自然环境紧密联系的特定社会背景下,通过自然景色的前后变化评判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盲目开采与肆意破坏。人类把自己视作“自然之中心”和“地球之主宰”,[3]并且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征服自然、蹂躏自然。在人类中心主义盛行之时,人类缺少对自然的敬畏,也不再用审美的眼光审视生命,更不会合作性地维持生命共同体的和谐和稳定。人类日益膨胀的权势欲、征服欲和贪欲逐步侵蚀了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关系。随着对满足无限欲望的追求,人类的心灵开始逐渐迷失,人性的堕落伴随着生态失衡成为人类陷入生存困境的真正根源。
《野性的呼唤》和《狼孩》都可以看作是成长小说,但又并非单纯意义上的成长小说。巴克、白耳和小龙都因为一次偶然事件而离开了自己曾经熟悉的生活环境,并在随后漫长和艰难的成长历程中目睹了人类的贪欲、残酷、狡诈和寡情无信。巴克原本生活在舒适的南方且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是贪婪自私的管家曼钮尔为了偿还赌债将巴克贩卖到冰天雪地的克朗代克充当淘金者的雪橇狗。无独有偶,《狼孩》中自私自利的胡喇嘛和贪得无厌的金宝捣毁狼窝也不过是为了卖狼换酒钱。随着人类的自私和贪婪愈演愈烈,两部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也发生了多次转变,并贯穿小说始终。哈尔一家比之曼纽尔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残忍暴戾的哈尔一家一心只想着如何尽早奔赴淘金地点,而缺少对雪橇狗应有的关爱和尊重:不懂得驾驶雪地运输工具,却迁怒于巴克和其他雪橇狗;缺少基本的喂养常识,却常用棍棒胁迫饥肠辘辘的雪橇狗,最终十几条狗因不堪重负和食物供应的无计划性都被累死或饿死。同样,《狼孩》中狂妄自大的胡喇嘛和贪婪自私的金宝不顾先祖“不杀幼兽”的训诫,捣毁狼窝;甚至破坏传统,瓜分狼肉。对物质和金钱的无止境追求渐渐泯灭了人类的传统价值观、宗教信仰甚至道德评判标准。
与人类的贪欲形成鲜明对比,《野性的呼唤》中的雪橇狗对于身处极地的人类非常重要,不仅充当着交通工具,而且还是人类的忠实朋友和救命恩人。巴克曾经不惜性命营救掉入河中的桑顿,甚至在桑顿遇害后飞奔到营地与伊哈兹人展开殊死搏斗。《狼孩》中的白耳和母狼也同样感情丰富、爱憎分明。为了保护女主人伊玛不受凌辱,白耳对胡喇嘛屡屡发出攻击。母狼听到婴儿的哭喊声和乞求声也不由地选择放弃复仇,并在承受丧子丧夫之痛后以博大于人类的母性情怀精心哺育人类的孩子。母狼伟大的母性情怀令人感慨,它对小龙的抚育和找寻,甚至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把母性的坚韧与宽厚彰显到极致。杰克·伦敦和郭雪波笔下的动物不但爱憎分明,而且感恩图报,它们与人类建立起来的深厚情感与心灵默契甚至让人类也会相形见绌。两位作家在推崇生态平等观念的同时,还进一步用动物的性情反衬人性的缺失。《野性的呼唤》中象征着美好人生理想的狗性与鄙俗的人性形成鲜明的对比;《狼孩》中狼的坚忍、勇猛和仁义同样也是当今社会人类的榜样精神。
杰克·伦敦和郭雪波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具有相似性,作家的叙述和描写不是冷静地、客观地再现,而是充满激情地讲述和描绘。这种抒情把读者带入到作品的艺术境界中,让读者随着巴克、白耳和小龙的命运沉浮而担心、愤怒、欣喜和欢呼。杰克·伦敦在塑造巴克这一动物形象中运用心理描写和个性刻画使其个性特征鲜活生动。郭雪波则通过刻画“白耳”和“小龙”两个形象,从双重视角立体审视人类社会的种种弊端和丑恶行径。较之杰克·伦敦的单一形象和单一视角,郭雪波对人类社会和人性的批判更加鞭辟入里。
人类对大自然永无止境的攫取终究会致使生态环境的失衡,人类对动物的残暴行径也必将导致人性的泯灭和道德沦丧。人类的救赎之路何在?这是两部小说所共同探讨的生态主题,也是两位作家共同传递的生态意识。杰克·伦敦和郭雪波在人与自然的主题上发出了一致的声音。自然和其他生命共同体并非只是人类征服和利用的对象,它们也有生命力和审美性的存在。郭雪波经常往来于北京和科尔沁之间,常常关注故乡的一花一草,一沙一石;而杰克·伦敦则远离城市生活,长期居住在“美的牧场”,享受着田园生活带给他的欢乐时光。两位作家有意识地在作品中融入了保护自然、维护自然生态和谐、捍卫自然生态法则的深刻思想。面对大自然神秘且无法预测的力量时,人类是如此渺小;违背自然规律自由行事时,人类必会招致自然的无情惩罚。胡喇嘛和金宝的残暴和贪婪致使前者葬身狼腹,后者感染重症;哈尔一家的无知和贪欲导致全家沉入冰窟,桑顿对财富的迷恋也使其惨死于硫矿槽中。巴克、白耳和小龙最终在野性的呼唤之下重返自然。“重返荒野”和“回归野性”的生态主题隐藏在两部小说的标题之中,《野性的呼唤》 的英文标题“The Call of the Wild”中的“Wild”既有“荒野”的含义,也可以指“野性”。西方世纪之交所盛行的哲学思潮之一——自然主义影响了包括杰克·伦敦在内的许多知识分子,杰克·伦敦将自然主义(Naturalism)所包含的两个重要因素“自然(nature outside)”和“本性(nature inside)”与作品标题和生态主题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杰克·伦敦思想形成的年代是百家争鸣交锋时期,他不仅受益于自然主义,还受到“返璞归真”的文学思潮的影响。归返原始之举象征着对文明社会的叛弃,对精神压迫的摆脱和对自由的追求,这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突如其来的西方发达国家十分普遍。郭雪波在《狼孩》修订前的版本《大漠狼孩》的标题中也通过用“大漠”和“狼孩”两个名词构成的并列修饰关系凸显了回归自然和野性的必要性。小龙在人类社会中受到同类的控制,很多时候陷入被奴役和被侮辱的处境之中,既没有个人意志,也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原始野性的复苏和对旷野生活的向往使小龙在文明社会与自然荒野之间的长期拉锯战之后,最终背弃文明,投奔荒野。在郭雪波看来,人类唯一的出路和唯一自救的希望便是回归自然,唯有如此,人类才能走出精神荒芜,恢复自然本性。
巴克回到狼群的事实并非是对达尔文理论反向发展的兴趣和反映,小龙回到母狼身边也绝非回归野蛮的退化过程。巴克和小龙都曾有过自我迷失的困惑,重复出现的迷惑是人类迷失自我的隐喻,象征着人类内心的黑暗与荒芜。巴克和小龙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越来越远离文明,越来越接近自然,也越来越接近自我。两部作品所提倡的返璞归真更多的是一种对内心渴求的呼应——文明社会的人渴望从社会的约束和生活的矛盾中解脱。在充满着理性和功利的现实世界中,人们缺乏的正是无所羁绊的精神纯美境界。单纯、简朴的原始生活形态由此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发出荒野的“呼唤”。野性的复苏和荒野的回归是对文明社会不合理秩序的抗议,是对凶残贪婪人性的否定,也是对生命本真的呼唤。
无论是《野性的呼唤》还是《狼孩》,从标题到小说的结尾无不暗示着兽性觉醒和回归自然的必然性。巴克在“苍白的月光”或“闪烁的极光”[4]之下自由地奔驰在旷野之上与自然融为一体;白耳在“金色阳光下”飞跃在茫茫的沙漠,如诗如画;巴克唱出一支“洪亮的歌”,那是“原始世界的歌”;狼孩发出一声“欣喜的长嗥”,如同“蒙古长调”悠扬绵长。无容置疑,《野性的呼唤》和《狼孩》都表达了回归自然、融入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并且通过重返自然强调了原始野性的复活。不仅如此,郭雪波还将蒙古族群众对待生命和生存的豁然态度上升为一种生存意境。狼孩和母狼在作品结尾为了互救双双跌入冰窟,然而郭雪波并未突出生死的悲欢描写,而是把狼孩和母狼之死刻画得从容且唯美,“水晶般透明的冰层”、“硕大的水晶棺材”,“冰下沉睡的小龙弟弟”。[5]藏传佛教认为安详的死莫过于在自己熟悉的环境最容易做到,由此,狼孩和母狼在大漠深处的死堪称“安详的死”。狼孩小龙和母狼的生命最终回归自然,并在无限循环中得到永生,这样的死亡观体现出蒙古族群众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思想价值观。郭雪波在小说结尾将蒙古族群众的生死观和生态民族意识相结合,仅此一点便已经超越了杰克·伦敦。
郭雪波曾经被《野性的呼唤》深深地吸引过,并在《狼孩》的创作中留下了神似的印痕。面对日益严峻的自然危机和人性危机,郭雪波和杰克·伦敦都在作品背景中注入对生态环境失衡的顾虑和担心,并藉此斥责人类对自然的破坏和贪欲。两位作家还通过展示动物与人类的恩怨情仇,歌颂了动物身上的原始美德,并以此揭示文明社会中人性的迷失。最后,两部作品的结尾均倡导背弃文明社会,返回自然的怀抱,以此唤起人们关注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意识。如同海勒根那,[6]郭雪波深受外国文学作品的影响,但并非简单的模仿,作家带着强烈的生态意识,从人、兽多视角、多层次批判了当今社会中的生态失衡和人性沦丧,并将蒙古族传统生态文明理念渗透在作品始终,从而打造出一部富有民族特色和创造性的生态文学精品。
[1]杨玉梅.生命意识与文化情怀——郭雪波访谈[J].文艺报,2010,(7).
[2]Labor,Earle.Jack London[M].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74:126.
[3]Gartner,Carol B.Rachel Carson[M].New York: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1983:120.
[4](美)杰克.伦敦.野性的呼唤[M].张勇,译.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12.
[5]郭雪波.狼孩[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6.
[6]丁 燕.从圆形叙事看草原书写的生态关怀[J].贵州民族研究,2014,(9).